凌丹云无可反驳,只能沉默。
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有个教人眼红的好家世,除了当今皇上,他父亲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院的女人不多,却个个来头不小,在府里各显神通,好占有一席之地。
他是母亲的独子,却从小和亲娘不亲,她从未抱过他,也从未说一句母子间的贴心话,每回见到他神色都淡淡的,好像他不是她的儿子,只是贱婢生的庶子。
父亲的子嗣不丰,但他对于孩子的态度很公平,不会有所偏爱,也不会刻意冷落,皆是好生照料。
“大约一刻钟后拔针,崔大嘴,准备好药浴,针一拔完立即入浴,趁着毒血引出时立即排毒。”滚烫药浴能使毛细孔扩张,加速新陈代谢,新血取代旧血,淡化血中毒素。
“我不叫崔大嘴。”崔错忍着气道。
“嘴巴那么大还不叫大嘴,难道要改口喊你崔腿粗?”辛未尘其实并不晓得崔错的名字,凌丹云叫崔错时她根本没上心,只是刚好想到一些绕口令,便用了崔这个姓氏,没想到竟让她误打误撞给说对了。
崔错的面色一黑,觉得好像不管怎么回都不对,索性不说话了,只用一双牛目瞪人,看能不能把小姑娘吓得对他恭敬些,不过很难。
本来辛未尘是拒绝医治凌丹云的,要不是崔错果断向辛静湖诚恳道歉,凌丹云又用五千两求医,这才换来辛未尘的同意救人。
“针……是黑的?!”崔错因为惊骇,嘴巴张大,更显得嘴大。
银针一拔出,针头如沾了墨似的黑,很明显的银黑两分明,看得出银针上有毒。
辛未尘依着插的顺序将他背上的银针一根根拔起,将沾了毒的银针丢入一旁装了温清水的水盆里,水面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涟漪,才丢了十一根银针,水盆就黑不见底,只得再换水,如此重复了十几回。
而后她又将所有泡过水的银针放入烈酒中,搁置约一盏茶功夫,再放在烛火上烤。
经过来回的消毒后,她才把银针收回针盒里,按长短粗细整齐排列,再用红色丝绒布盖好收妥。
她很珍爱她的针具,每一次都保养得很妥当。
“不是黑的你就该哭了,那表示我的断错误,你家公子是病不是毒,他白挨针了。”亏他还是习武之人,银针碰到毒药时的颜色还不清楚。
崔错的表情很精彩,先是气怒,接着是羞窘,再来是沮丧最后是认命,那张方块脸挤出好几条皱折,“公子,你觉得身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很累。”泡在药浴里的凌丹云只觉得全身筋脉有虫蚁在爬似的,比起扎针的痛,泡药浴的痛不算什么,但就是一直酥麻的,他却捉不着、挠不到,让他不自觉地扭动身躯。
“你当毒素从身子里流出来不用费劲吗?三天得排一次毒,所以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能补的赶紧补一补,否则你会熬得很辛苦。”排毒耗费的是精气和元气,没有体力负荷不了。
“一共几次?”他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得尽快回京。
“五次。”她估算。
“五次?”那便是十五日,成,他等得了。
“不过其中一次会遇上十五日,我开个单子,你让你的人凑足单子上的药材,我看能不赶在十五前练制出制毒性发作的药丸。”前功尽废太可惜了,得多挨两次针。
“药性可以抑制?”她为什么不早说?
听到凌丹云不快的怨责,隔着屏风坐在花厅的辛未尘大口哨着苹果,权贵人家想要什么有什么,她吃穷他。
“你以为我不给你用是讹钱吗?我告诉你,要不是到时你的毒已解了一半我还不敢给你用,毒性是能抑制,但会反扑,用量不慎,你的毒性会加剧,原本一月一次的毒发会缩短成二十天,加速你的死亡。”是药都有副作用,端看个人体质,有人平安无事,有人可致命。
闻言,他瞳眸一暗。“服了药我就能同时施针?”
“不只你想快点好,我和我娘也想早点回村,我家庄稼快收成了,老托给村长照看我们也不好意思。”想到金黄色稻田,她仿佛闻到刚出的新米的味道。
“你们还种庄稼?”女人、小孩的,哪有劳动力。
“种呀!不然吃什么?凌丹云,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再施四次针,你的毒就能排净了,我再送你一瓶解毒丸,有毒解毒,没毒强身,半个月一颗,别再着人家的道了。”美少年看来心悦目,她就当是积功德吧。
“解毒丸?”她居然也会做。
辛未尘呵呵笑了两声。“你们送来的药材刚好有我能用的,不用白不用,我顺手做了几瓶,我娘和我哥哥常在山林里走动,要是不慎被蝎子、蜈蚣、毒蛇什么的给咬了,吃一颗就没事。”
“那些药材我们离开时不会带走,你用得上就给你,不过若能做几瓶养荣丸、补气丸相送,我也不会拒绝。”他好拿去送给太皇太后,她年岁已高,也该补补精元了。
“啧!看来你也俗了。”辛未尘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学会和她凹东西了。
经过多次的施针,加以药丸的配合,凌丹云熬过毒发那一夜,他的情况越来越好,眼神也越来越有神,唇上的暗红血丝慢慢消褪中。
经历过第一次施针的痛楚,接下来的几次施针他都忍受,而且疼痛的感觉也一次比一次轻。
相较开始换了十几次水盆的银针清洗,如今只要换四、五盆水,可见毒性排得差不多了,再扎一次针和药浴,便可完全清除。
不只凌丹云面上渐有笑意,就连得像酸黄瓜的辛大郎都满血大复活,喜得绕着妹妹转,说家里的猪该宰了,几十只鸡也不知道攒了多少鸡蛋,要赶去市集卖掉,田里的玉米熟了,掰几个煮来吃,水塘的鱼肯定又长大了……
他想家了。
不过也怪不得他,在山林间跑惯的人,哪受得了整天关在宅子里,连大门也不给出,想到街上溜达溜达都不行,人没病也出病来。
“变、变了……水的颜色怎么变成胭脂色,辛丫头,你快来瞧瞧,红得不对劲,为什么是红的?!”看到药浴的水变了色,大惊失色的崔错满头大汗的大喊。
“瞧什么瞧,男女七岁不同席,我如今都八岁了,你居然要我看你家公子的裸身吗?”辛未尘面色不由得沉了几分,真想狠踹那个大嘴男几脚,他真是脑子坏了才叫她看光着身子的少年。
别说不可能,万一被赖上了怎么办?
“可是水变了色……”崔错还是很惊惶不解。
“你用空碗舀一碗出来我瞧瞧,如若我没料错,一会儿换水净身,水色澄澈,不见杂色。”那也表示毒排净了。
“你的意思是,公子的毒排净了?”崔错一脸喜色,一张能吃四方的阔嘴快咧到耳朵后头了。
“你先让我瞧一眼药浴的色。”他也乐得太早了,万一不如人意,岂不是要号啕大哭?
“好咧,好咧,就来了!”公子不用每月再受月圆之苦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真教人高兴。
见崔错乐不自抑的傻笑,凌丹云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觉得那股压抑的沉重不见了。
“桃花笑又称胭脂醉,因为毒发时会面如桃花,唇似胭脂,令人王见沉碎,不自觉的荡漾在如春光明媚的美色中,见都往往不知情的靠近,殊不知这一步咽候就被咬破,喷洒岀的鲜血如桃花般娇艳。”桃色艳艳,醉人心魄。
看了看碗中纯正的胭脂色,细闻了气味的辛未尘满意的一点头,终于可以回家了,大功告成。
“换水净身,洗去杂质,加入白芷和板蓝根。”刚祛完毒的身子较虚弱,要防寒和体虚。
“是的,姑娘,老崔这就去做!”哎呀!神医,一出手就祛除主子身子里的沉痾,看来以后可得和她多套套交情。
他的想法很直接,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人呀!哪有可不生病、不受伤,一个好大夫胜过十个庸医,那可是能救命的,要不是一开始为他们被骗,他也不会心急之下在药铺吵闹,却没想到能遇上神医。
他的那句“姑娘”王出,倒让辛未尘受宠若惊,这厮从一开始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不但不相信她的医术,还千方百计的阻止她治疗,只差没指着她鼻子大骂是骗子了。
太过殷勤,非奸即盗,得提防些,省得出事。
弄巧成拙的崔错若知道辛未尘此时所想,只怕要抱头痛哭了,后悔先前的恶言相向,但这也不全是他的错,谁教他那张凶脸怎么也和善不起来。
“小辛姑娘,妙手回春四个字你当之无愧。”换上锦白衣袍的凌丹云头戴镶绿松石玉冠,面色红润的拱手作揖,白玉一般的面庞闪着熠熠光采。
“今日一别你就当没见过我,也别四处向人宣扬我的医术,治好你的是一名云游四的游医,我是来打酱油的,千千万万不要提及我的名字。”人怕出名猪怕肥,她是怕烦找上门。
“咦?”他一顿,有些想笑。
“和氏无罪,怀璧其罪,我这年纪实在不好太招摇,要不是因缘际会撞上了,我真不想出手。”桃花笑这种毒勾起她的兴趣,她才想试试手,印证《毒经》里的解法是否有用。
“我懂。”看她满脸为难,好似有人拿着刀在身后追杀,凌丹云忍不住笑出声。
美少年王笑,天空都蓝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把我供出去,对你有好处,要是哪天你被人砍了七、八刀,只要一息尚存,我都会想办法救活你,没人知道你还留有一手。”
“这话听起来真不吉利。”一旁的崔错插了一句话。
辛未尘瞪了这大老粗一眼。“不管吉不吉利,管用就好,你怎么晓得对他下毒的人不会再使一次坏心,反正是死,毒死和确死有何不同。”
崔错想回嘴她的话太诛心了,公子是长房嫡孙,谁敢对他下手,不想活了才会自寻死路,可是话到嘴边又想了王下,她也没说错呀!以公子今日的地位,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毒死、砍死真的没两样,一旦公子出了什么意外,府里的某些人就要笑了,举杯祝贺公子死得好。
“大恩不言谢,日后小辛姑娘若是到了京城,不妨来找我叙旧,多个靠山总少些麻烦。”知道她最怕什么,凌丹云以话堵住她的口,至于别两不识这话他当没听见。
“我们没事到京城干什么,路途遥远,光想都累。”此去千里,坐马车就要颠上二十天左右。
凌丹云敛起笑意。“世事难料,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有所准备,好过临时抱佛脚。”说完,他从怀中职出一枚浮雕水云纹的明黄玉佩,看来简约却透着大气。
“给我?”望着放在掌心上光看就价值不菲的水云纹玉佩,辛未尘感觉手一沉,玉佩上的水云纹似在流动,,隐约有一物在云后。
“京城东大街第一座大宅,乌沉木大匾上的宁……府,叩门,把玉佩交给门房看一眼,说找凌丹云,我若在府中便会出来迎你们,反之,留下住址,我一回府便去寻你。”他有预感他们会再相见。
她没当一回事的“嗯”了一声。“你的养荣丸、安神丸、清心丸、三七粉什么的,我用个盒子装了,上面贴了纸,写了用法和效用,你自个儿瞧去,我不多做解释了。”
“好,你的诊金。”凌丹云一扬手,两个侍卫装扮的玄衣男子一人一边,合抬了一口樟木箱子过来。
说到诊金,连不算爱财如命的辛未尘两眼都亮了。“真给我五千两呀!那只箱子挺沉的。”那两人搬得都出汗了,可见有多重。
“我一条命不值五千两?”他可以给更多。
“值。”发了,能买上几百亩土地。
她的反应令他莞尔,随即命人将箱子打开。
刹那间,金光闪动。
辛未尘僵住了,不笑反忧,她不确定地揉揉眼晴,肥胖的小指头指向开着的箱子。“金子?”
“是金子。”
“可我提的是银子。”好刺眼,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看过这么多黄金被做成金元宝的样子。
“金子不好吗?”他反问。
“很好,但我搬不回去。”她开始烦恼了,要是被偷了怎么办?千防万防,最难防的是人心。
“我让人帮你搬。”举手之劳。
短暂的震惊后,她拉回迷失的神智。“帮我存入钱庄吧!再拿岀五百两黄金换成银子,一半兑银,一地是银票,面额不要大,多几张,分散风险,我家人少,怕惦记。”
“好。”看她笑得有若春花,凌丹云冰封的心窝也为之飞扬,眸光不自觉多了一分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