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的春天一过,进入了让人热到快要昏厥的夏季,辛未尘坐在堂屋前,吃着硝石制出的水果冰,去年秋天做的果酱都派上用场了,淋在砸碎的冰上消暑又可口。
她遥望蓝蓝的天际,仿佛世间再无烦忧,岁月静好,若能下场雨凉快一下就更好了。
吃了冰,心口凉了,她忍不住开始发困,往身后的躺椅一躺,瞬间,她似乎睡了,又似乎清醒着,一抹高大的背影在檐下走来走去,一串串的苞谷被高高挂起,晒着日头。
身影回过头,面容是个年轻男子,他笑着说:“蒙蒙又贪睡了,爹抱你回屋子里睡,爹在山上给你找了一块好木,等蒙蒙长大了给你打嫁妆,你说好不好?蒙蒙,蒙蒙,蒙蒙……”
蓦地,睡梦中的辛未尘有些酸楚,她没想过她还会想起七年不见的生父,犹记着他疼宠自己的面容。
“小辛姑娘,等你来京城……”
突地,一张美少年的容颜进入梦中,将要醒不醒的辛未尘惊醒,她感到很惊悚,居然想起已分别两年的凌丹云。
不祥呀!她心中升起一片乌云,感觉有不好的东西靠近,将改变原本平静又宁和的生活。
抚着挂在胸前的明黄玉佩,她用它来警惕自己,小病小痛她可以治,断腿残肢考虑考虑,濒死的乡亲要看人品,疑难杂症则是要挑对象,低调为上不挑事。
自从凌丹云回京后,两人真断了联系,好像之间从来没有过交集,就曾为他治毒一事也犹如一场梦。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这样做才是对的,当初下毒的幕后黑手还隐身暗处,没将此人挑岀前,任何和他接触的人都有危险,不怕一万,只怕万王,不能拿命下赌注。
只是有时候她还挺想念那张秀色可餐的玉容,看着能配半碗饭,吃着咸菜也喷香。
“辛未尘,你又在干什么?”
听到娘亲大人的河东狮吼,正在作白日梦的辛未尘暗喊声糟,碗还在那里,来不及毁尸灭迹。
“你又偷吃冰,跟你说过多少回,你这年纪快要来癸水了,要记得保暖,不能拿冰当饭吃,你每次都不当一回事,等你痛到在床上打滚就知道娘的字字珠玑……”她是过来人,经痛不是病,可是痛起来会让人想做子宫切除手术,来个一劳永逸。
没排卵就不会有经血,女人一个月一次的毛病教人深绝痛恶,可又必和它共存,那是身体的一部分。
“娘,我热嘛!你看我一身汗,不补充点水分会变成干……啊!痛,娘亲心狠,痛杀亲女。”如果有头条,这便是标题,娘也不想想她的手劲有多大,勾指往她脑门一敲是真痛呀!
“揉什么揉,都成干已了哪来的痛觉。”长大一点的孩子也不可爱了,都十岁了,更古灵精怪,根本管不了。
“我喝水了。”冰融化了成水,水凝固了成冰,本质相同,何况吃进肚早成了和人体差不多的温度,顶多略凉了些。
“那是冰。”对小姑娘的身子杀伤力极大。
“吃到肚子里成水了,排出来也是水,不是碎冰。”经过消化系统,水就成了阿摩尼亚原料。
“还跟我说风凉话,等你痛时别喊娘,我肯定不理人。”千交代、万交代,一天最多一碗冰,而她从未听话过。
辛未尘看她娘这般气呼呼,不免觉得好笑,“娘,你忘了我懂药理吗?该调理的药材我都备着,时不时喝上一大碗,你看我脸色多红润,皮肤也变白了。”她的嗓音少了昔日的软糯,多了江南女子的甜软。
摸着女儿水嫩的脸庞,辛静湖发现她也该做保养了,不然过了三十岁,肤质都老化了。
“我用白芷、白蔹、白术、白附子、白茯苓、白芨、白细辛七味药制的七白粉,娘也用王点吧!能使容色光悦,肤若凝脂,肤白胜雪,咱们母女俩美冠全村。”之前还小,没想过要用七白粉养颜,可看到己逐转成小麦色的肤色,她猛然惊觉要保养,也怀念起前一世美魔女的娇嫩肌肤,和美容师到府服务的享受。
“真有效?”辛静湖小有心动,没有女人不爱美,就算不为悦己者容,也能在姊妹群中炫耀炫耀。
“你瞧,我才用了七天,是不是白了很多?娘也多用用,很快就成了白娘子,一走出去人家都会惊呼道:“蒙蒙娘你好白,跟天仙下凡似的。”
好话不嫌多,人人爰听,辛未尘一番吹揍,把辛静湖绕得量陶陶的,忘了她吃冰一事。
有了那五千两黄金,他们母子三人原则上是不愁吃穿,什么夏天能制冰,有美白作用的七白粉,这些一拿出去赚得银钱满钵,财水如潮的滚进荷包,全是赚钱生意。
但是他们一样也没往外传,只在家里用,因为财不露白,有那么多银两够花用一辈子,做人不要太贪心,贪得无厌没好下场。
主要也是没有靠山,一名村妇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真能卖出个名堂也挡不住亲友的觊觎,轻者低价买方子,威胁利诱,重则趁夜闯空门,把人当豆腐给切成四段。
猛虎难敌猴拳,拳头再硬也拚不过人家势大,仗势欺人绝非只是一句话,他上市集卖个鸡蛋、野味都会被刁难,何况是利润惊人的买卖,能做得起绝对是一本万利。
辛静湖和辛未尘都是经事的人,最怕的是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辛大郎,一向听娘和妹妹的,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全无异议,能让他吃饱饭就好,着实憨实。
他们把卖熊的银子拿来买了十亩地,因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把银子散出去就怕村里人来借,不借伤感情,借了又有去无还,因此买了地再佃出去,以一年两获的收成来算,一亩地能生产两百斤粮食,一年两千斤。
这算是掩人耳目吧!一点一点的置产,以明面上的银两买田置地,修几间猪舍鸡舍,再以忙不过来为由请村里人帮忙,一天十文帮着养养牲畜,割草喂猪。
手里有钱不花真的很难过,可又不能太招人注目,虽然辛大郎气力大,十二岁长得有如十五岁少年,加上身手不凡又善博击的辛静湖,一般的贼子上门他们能轻松自如的扳倒没错,可谁愿意日日夜夜担着心。
好在他们三个人都是心不贪的,大半银子存在钱庄里,只拿个几百两藏在屋子各处当家用,只要没什么天灾人祸,田里的出产就够养活一家人了,还有存粮以防来年的灾害,在老山口村是一富户,只比家有三十亩地的村长“穷”了一点。
这边母女俩正用七白粉美白晒黑的脸,两人嘻嘻哈哈的互摸,景象和乐融融,正是一般农家的闲暇欢乐。
那边的辛大郎在水塘边喂鱼,给鱼吃菜田里的菜叶,忽地见村长舅舅形色匆匆的朝他走来,话也不说一句揪着他的胳臂就走,一头雾水的他有些不安,只好跟着走。
走着走着,竟是回家的路,辛大郎心口更为惶恐,以为家里出了事,反过来拉着村长舅舅走,而且越走越快,辛有财好几次差点跌倒,没好气的白了这个崽小子好几眼。
回到家,辛静湖、辛未尘也瞧见那急匆匆的身影,两方同时不解的开了口——
“大郎,出了什么事?”
“哥哥,你有事吗?”
“娘、妹妹,家里出事了吗?”
话一说完,三人一起怔住,你看我、我看你的,确定彼此都无事才笑出声,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但是“有事”的村长辛有财一脸凝重,看向堂妹的神色是欲言又止,他几度想开口,最后挥了挥手让大伙儿进屋再谈。
“堂哥,瞧你面色沉重的,难道朝廷又要加税?”
这些年连年征战,国库入不要敷出,前年才加过一次税,当然也有征兵,有两名以上男丁的人家出一丁,不过要年满十五岁才行,辛大郎不在这范围内,所以辛静湖、辛未尘很安心,她们可不想心性直的他上战场打仗。
“阿湖,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辛有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犹豫不决。
“堂哥直说无妨,我虽是女子,但这些年经得事还少吗?你别支支吾吾的吊人胃口。”她指的是父丧母亡,又独力抚养一双儿女,没有大风大浪也经历过无情风雨,再大的事也撑得住。
辛有财苦笑着揉揉发愁的眉心。“你还记得万子吧?”
“万子?”一穿过来就没了丈夫的辛静湖哪晓得万子是谁,而且后来她花了挺长一段时日才适应转变后的身分,还要试着去接受她最讨厌的孩子,想办法养活他们三个人,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夫君”。
倒是刚梦见父亲的辛未尘轻扯了她一下,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了王句,她才愕然的睁大眼。
“你爹叫万子?”
“娘,是你的夫婿叫万子。”辛未尘提醒道。
辛老头捡到重伤失忆的十五岁少年,在他腰间看到一个绣了万字的荷包,因此他一醒来大家都叫他万子,他自己也不反对,后来为了落户方便,他入赘后改名为辛万。
辛静湖有些不由自主的心慌,她僵笑了一下。“是万子呀!你瞧瞧他离开太久了,我都快忘了有这个人。”
“忘了也好,省得你一年年的等他,等得把自个儿的年华都蹉跎了。”当初辛有财是不赞成这门亲事,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的人如何娶亲,哪天他恢复记忆了怎么办?可没想到他担心的事还真的发生了。
辛静湖的字典里没有丈夫这个词,更甚者是穿来古代五年后才知晓孩子们的爹叫万子,不过这怪不得她,之前大家怕她伤心,不敢提起,毕竟当初小两口的感情挺好的。
谁知本人并不在意,她少了原主的记忆,对所谓的夫去王点感情也没有,别人不提她还乐得轻松,含含糊糊的糊弄过去,而且没有所谓的丈夫管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惬意啊。
“不过我还是要知会你王声,年前杨家村的杨汉生不是去了一趟京城吗?他说看到一个长得和万子很像的男人,他追过去要喊人,人却在大街上不见了,你看看……”
杨汉生是杨家村的秀才,两村相隔不到五里路,早年杨汉生和万子走得很近,两人以兄弟互称。
“确定在京城?”怎么不是死了呢,冒出来干什么?
“他说非常像,简直一模一样,但是不像以往爱笑,看起来很严厉,而且衣着像是富贵人家,很有威仪。”当年的万子被捡到时就穿戴不俗,一开口的谈吐与寻常百姓不同,还识字,会点武艺。
辛静湖会认字便是万子教的,两人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静湖两个字也是他取的,辛静湖的本名叫辛大妞,他觉得她像静静的湖泊引人探幽,越是深入越沉迷。
而两个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要不依乡下人取的贱名,大概是二狗子、大花之类,名贱些好养活。
“没看错人吗?”辛静湖顿感头痛。
古代很重视夫妻伦理,夫为纲,孩子们的父亲有了消息,她身兼妻子和母亲双重身分,岂能置之不理?可她是真的不想去找人,目前平淡的日子就是她想要的,她真希望是搞错错了,此人非彼人。
“不管错没错,你都得亲自去瞧一瞧,看要一家人团圆还是各过各的,叔叔生前要我多照顾你,说家里就你一个女儿不容易,我也想你过得好,若和万子过不下去了,和离再招个人吧!老了也有个伴。”辛有贴表情认真的道。
“堂哥要我去京城?”辛静湖皱起眉头,总觉得快活自在的日子要没了。
辛有财用力王点头。“去。”
“可是……”她为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奔波千里?
“家里的田地和牲畜我会帮你看好,快的话,秋收前你便能回来,若是迟了,我会带人帮你收割,放入粮仓里,一切的事有堂哥帮你顾着,你大可放心。”他眼神清正,没有一丝贪念,看得出是真心为堂妹设想。
“人海茫茫,我上哪儿找去……”辛静湖找着借口,拖延不去,要面对一个陌生丈夫多尴尬。
辛有财的嗓音略沉了几分,“阿湖,我知道你认为自己被抛弃了,心里多少有怨怼,可是你也要为两个孩子多想想,那是他们的爹,有谁想当没爹的孩子,况且家里有个男人撑着,也能减轻你的负担。”
在心里埋怨着的辛静湖有几分不悦,那男人是死了该有多好,省下不少麻烦。“我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辛有财瞪大眼。
辛静湖面上带笑,心里频频诅咒某人。“考虑的事可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独自出远门,该找谁陪伴?还有,到京城的路费和落脚处,两个孩子的安置,是要带他们一起去呢,还是将人留下?万一我回不来了,孩子该怎么办?”
闻言,辛有财的神情更为严肃了,两眉间的皱折深得足以夹死蚊子。“的确该做好安排……”
“一路上的打点总少不了吧!虽然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可我说京里的开销大,银子在手也不知能撑几天,说不定还没找到人就饿死在京城了。”若是一般农妇极有可能,在几万人中找人谈何容易。
辛有财沉吟道:“真有不足,我再添一点。”
“堂哥……”辛静湖只差没跪下来求他别多管闲事了,她现在的生活过得不好吗,为何要给她找麻烦?
“娘,我想去找爹。”
开口的是红着眼的辛大郎,男孩子都对父亲有山一般高的孺慕之情,父亲离开时他五岁了,因此还记得父亲的模样,母亲能带着他打猎、下田干活,但取代不了父亲的位置。
“你想去京城?”辛静湖呼吸一窒。
辛大郎重重一点头。“是。”
她吁了一口气,目光转向面容平静的女儿,“你呢?你也想你父亲吗?”
想,但又不想,那个高大的身影始终在梦里。“娘,我们就当去京里玩,给自个儿设一个期限,若是在过年前一直找不到人,我们就回来,亲缘薄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用强求,我们尽力了。”
“去玩?”辛静湖蓦地双眼一亮。
“有缘自会相枏见,无缘便打道回府,砍了歪脖子树再植新树,老木也会发新芽,大不了你再嫁一回……”辛未尘话说到一半,她家老木……呃,她娘,抡着拳头一挥。
“谁是老木,我正年轻……”她“才”二十七岁,在现代是适婚年龄,在婚姻市场上非常抢手。
不过在古代,这年纪都快当祖母了。
“娘,你别激动,我说的是实话,咱们别只惦记着那一个,如果有看上眼的,女儿不反对你招个后爹。”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娘需要有人陪她终老。
“什么后爹,少为我操心,你只管说找不找爹。”她想找个同盟,却不料竟找到一头白眼狼。
“找吧!我看哥哥急着呢!”辛未尘看着都快哭出来的憨厚兄长,内心怅然,安逸许久的日子终于要有所变动了。
一听妹妹说也要找爹,辛大郎嘴笑了。
在这个家作主的不是当娘的辛静湖,亦非身为长子长孙的辛大郎,而是掌着银钱的辛未尘,她说了算,拍板定案。
“叛徒。”辛静湖瞋了她一眼。一点也不贴心的女儿。
“舅舅,我们还要准备些东西再上京,你帮我们雇几个人看好田地和牲畜,水塘的鱼也要喂,十月初会有人来收鱼,你再看着过秤,银子先帮我们收着,明年开春买鱼苗……”
“好,舅舅记住了,你们要乖,听娘的话。”看着她明亮的双眼,辛有财慈爱的摸摸她的头。
“嗯。”
一声轻应,母子三人有了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