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站在德妃身后,安静地听着皇后和几位娘娘们说笑,众人表面上一团和气,却也不难听出私底下的较劲。
李萱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屋里的每个女子或多或少都因此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思。
过去本就没少争过,如今有更多的东西可争,各种竞争手段渐渐浮上台面,她们必须为着家族、为孩子以及未来的荣耀而争。
如果她们的娘家受皇上重用,如果她们的孩儿受皇上看重,如果她们能从皇上身上再争取几分尊荣……为了这些“如果”,她们不得不拚、不得不竭尽全数心力。
即使是站在最高位的皇后也必须拚斗,如果手段软了,她的两个儿子便会立于危险之境,她就算无法为儿子们铺路,至少得为他们搬开挡路顽石,代王的篡位造反才刚刚过去,她明白,兄弟阋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
只是皇后从不是争斗的高手,皇上即位两个月,明里暗地的亏她吃过不少,她不愿咬牙忍下,但反击能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跳梁小丑欺到自己头上。
“萱儿,过来本宫这里。”
皇后对她招手,李萱回神,向她走近。
“萱儿向皇后娘娘问安。”
李萱屈膝微蹲,她向宫中嬷嬷学一段日子的规矩了,行止言行都有了几分模样。
“好孩子,身子骨都痊癒了吧?”
“谢皇后娘娘关心,萱儿身子已经大好。”
眼看李萱一副小大人模样,皇后心底微叹,果然不一样了,连这个活泼可爱的丫头经历过那样一遭也转换性子,何况是满后宫的女人。
皇后拉过李萱的手端详她的面容,心底明白过去的单纯再也回不来,而眼前的姊妹们经历过这场富贵,怕是心思转换甚多,和平相处已是艰难。
回想几日前在炉子里发现的香料,燕窝粥里的毒药,她抬眼看着坐在下首千娇百媚的女子们,她们当中有多少人想要将她取而代之?约莫……都想着吧,只是不敢也不能承认。
人人都道皇后凤座是女子最大的荣宠,可谁知荣宠背后承载了多少女子的妒忌和嫉恨,若非万不得已,她哪愿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回神,皇后对李萱说道:“那就好,德妃身边有你相伴,本宫可以放心,想你爹娘……当日若非你们父女舍身为主,哪有今日光景,好孩子,难为你了。”
李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嬷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言多语。
“告诉本宫,最近都在做什么?”
皇后柔声问。
“母妃正在教萱儿刺绣。”
她微微抬眼,发现皇后眼底的疲惫,这个后宫也让她很累吗?“绣得好吗?”
皇后一哂,想起李萱的娘,秀娘说的:“我家那丫头,念书可以,作诗填词还不错,便是学男人写两篇治世文章也拿得出手,就是这个女红不行,丫头前辈子肯定和针线有仇,日后谁想娶她,恐怕得先在家里头备下绣娘。”
她和秀娘感情极好,从没拿秀娘当丫头看,秀娘也对她推心置腹,两人能互相提点、帮衬的,全不假手他人,而今不知要到哪里再找一个能对自己说真心话的姊妹。
皇后看着眼前的李萱,若是过去,她肯定会窝进自己怀里,赖着她、搂着她娇声说道:“王妃娘娘,您别欺负萱儿,怎么可能绣得好嘛?除非我更名改姓,从娘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但眼下……她没有。
皇后微微垂下眉睫,心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再次确定,那些过去真的回不来了,坐上最高位,她便得连同最高位的孤寂与悲哀一并承受。
李萱低头,嘴角勾起浅浅笑意,低声回道:“刚学呢,还看不出成绩。”
见到眼前沉静如水的李萱,皇后的心思牵动,连小小丫头都摸透了后宫生存哲学,而她竟不如一个小娃儿。
她从来没想过坐这张凤椅,更没想要统御后宫,她只想和丈夫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养大两个好儿子,谁晓得时局迫人,会走到如今局面……她抬起柔和双眸,淡淡地扫过满厅千娇百媚的人儿,益发觉得这个后宫让人疲惫。
“皇后娘娘别担心,德妃姊姊的绣品若称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前几日,德妃姊姊还特地到御书房给皇上送荷包呢。有德妃姊姊指导,怎怕怀玉公主学不到一手好功夫?”
淑妃插话,笑得张扬,细细的眸子向德妃瞟去一眼。
这些话可以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部分,淑妃的重点是,德妃进了御书房。
这段日子朝堂忙碌,代王的党羽必须铲除,多少人事布局得一一进行,皇帝早已下命令,不准后宫嫔妃进御书房。
淑妃在此时提出这事儿,目的是测测性格软弱的皇后能不能镇得住德妃。
能的话最好,压压德妃的气焰,好教她明白这宫里虽然皇后之下是四妃,可她的哥哥是宰相,侄子是将军,他们有功于朝廷,若真要论排行,其他的妃子都得往后面排。
可若皇后不能镇住场面,那更好,就让那些心思灵活的嫔妃们看清楚,以后后宫的真正主子是谁,免得她们弄不清局势。
皇后蹙眉,过去淑妃不过是刁蛮任性了些,如今益发骄横跋扈、令人生厌,可她不愿把事情闹大,一如之前的毒药事件。
新皇刚登基,眼前不过是几个旧人,若是连一点小事都翻腾,日后秀女入宫,受宠受封的人多了,日子还要不要过?皇后深深感到厌倦,短短数日她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闹腾,每当这种时候,她益发想念秀娘,想念过去那份安静恬适的日子。
德妃起身,跪在皇后跟前,低声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那日听闻公公说道,皇上近日因忙于朝事,经常感觉头昏脑胀,服了太医开的药汤仍不见起效,臣妾方做荷包,里头装上薄荷叶,给皇上……”德妃话未说完,便让淑妃截去。
“怎么,皇后娘娘不说句话吗?这可是摆明着有人没把皇上的话给放在眼里。”
她的口气嚣张,态度骄恣,似乎非要论断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皇后不耐烦,微愠道:“倘若德妃的行为惹恼皇上,皇上当下定然重罚,若德妃已经受过惩罚,一罪不二罚,本宫自然没什么话好说。
假设德妃的举止,皇上并未着恼,表示皇上对德妃的荷包很满意,试问淑妃,本宫又何必大张旗鼓逆了皇上心意,本宫这是要替谁作嫁?”
皇后毫不掩饰的言语把淑妃堵得说不出话,她气涨了脸,眼神在瞬间波涛汹涌。
李萱听着皇后的快人快语,心里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忧心。
她很高兴皇后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性情还是同过去一样,可忧心的是,这样的性子能在后宫里头撑多久?她抬眉对上皇后的眼,皇后看见她的忧心忡忡,瞬间心头注入一股暖流,那丫头的目光同她娘真像呵。
“没事的话都散了吧,德妃、萱儿,你们留下来,本宫有事交代。”
“是。”
众人应诺,一时间,纷纷退出皇后的慈禧宫。
德妃起身,牵着李萱与皇后一起走进内堂,少了那群百般手段、千种算计的女子,皇后露出笑脸,让她们坐到自己身边。
看向李萱,皇后有些抱歉,先前她数度想到安禧宫看看她,但敬镛数度对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母后何苦将萱儿置于风口浪尖。”
后宫里,与萱儿有关的谣言不断,恶毒的,指控她的身分卑贱;心思细的,说她心机歹毒,出卖父母换荣华,更有人捕风捉影,说她性情淫荡勾引皇子……萱儿她越是受宠越是危险,尤其在皇上有意为她和旭镛赐婚的消息传出后,什么肮脏话都有人说。
本以为这是下人们嫉妒萱儿飞上枝头,后来发觉谣言非但按捺不下,还越传越盛,几次明查暗访,才渐渐明白这件事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
她不在意谣言,却怕萱儿不堪谣言折腾。
皇后开门见山说:“萱儿,你爹娘已经不在,你便是自伤自忧也挽不回什么,何况你不了解你爹娘吗?唯有你好好活着,他们才能安心。”
“是。”
听见爹娘,李萱乖巧应话,眼圈却忍不住发红,尽管她竭尽全力忍耐着,泪水还是自顾自地淌下。
德妃见状,急急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说道:“皇后娘娘何苦招惹她,我好不容易才劝得她出来走走。”
“话不说破,她不会死心认命,这孩子是本宫一路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拗脾气本宫还不明白?”
她握住李萱双肩,眼神沉稳无比。
“萱儿,你若是真孝顺,就好好活着,活得努力、活得精彩,活得让你爹娘便是在天上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明白。”
李萱动容,这些事德妃娘娘教过、嬷嬷们教过,她花了好久时间终于想通,没想到皇后依旧为自己担着心思,还以为她仍然陷在神伤之中跳不出迷局。
“你能明白最好。
还有件事儿,我先同你们透个气,消息虽未对外宣布,但皇上已亲口向我承诺,待萱儿及笄后便为你和旭镛赐婚,日后,皇家将会护你一生世。”
闻言,李萱错愕,怎么会?那是她从不敢想像的事,二皇子与她是天差地别的身分哪,何况日后二皇子是要……看着她的惊诧,皇后忍不住失笑,这丫头还小,小得不明白男女之情,看来,全是他们这些大人在白操心。
她拍拍李萱的肩膀,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偏过头对德妃说:“当年之祸,你我心底都明白,从今尔后,你怕是不能再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萱儿是你膝下唯一的女儿,还望你务必珍视她、爱惜她。”
“皇后娘娘放心,臣妾都明白的。”
“后宫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步步暗藏玄机,稍有闪失,就是齑粉之祸。
使心计、耍阴损这些本领,那些人早已淬进骨子里,一个个修炼成精。
那些手段我是学不来的,也不指望萱儿学,但咱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咱们,所以肮脏手段还是得懂几分。”
“臣妾必会竭尽全力好好教导萱儿。”
皇后点点头,续道:“皇上虽亲口允下旭镛和萱儿的婚事,但为了拉拢朝廷各方势力,难保不会再给旭镛定下其他婚事,届时,萱儿势必要同人共事一夫。
进宫这段日子,你看过不少,对于女人间的争斗本宫不在行,若非生了两个成材儿子,说不定这把凤椅根本坐不住,而你吃过当中的苦头,相较于本宫,更能琢磨出几分滋味,我把萱儿托付给你了,请你务必耐心教导,别让她日后栽在那些手段里。”
“臣妾明白,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你是个玲珑心思的,萱儿成器,日后你才有盼头,我相信你定然能够明白其中利弊,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还望妹妹成全我对秀娘的一片姊妹情。”
皇后字字为李萱着想,句句真诚实心,在她提到自己娘亲时,李萱再也忍不住地一把抱住皇后,像过去那样。
“皇后娘娘不要为萱儿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认真学习、拚命念书,我会努力出类拔萃,别人瞧我不起,我就非要活出个人样儿,不让他们称心如意。”
是的,那些谣言她都听见了,隐忍下来只是为了不给德妃娘娘惹事,日后……等着看吧,她不会输的!她会拚着一口气,让那些欺负自己的人知道,就算爹娘不在,她也能活得风光。
皇后顺顺李萱的额发,笑了。
这孩子总算对自己流露出真心,在后宫,“真”太少、“假”太多,真真假假让人摸不透,她厌恨算计,却不得不在算计中生存,只是……萱儿这孩子,希望她可以过得比自己顺心。
德妃悄悄地拭了拭眼角的泪光,她早就看透这丫头是个不服输的,当年二皇子为了不肯输她,拚命读书练字想抢在她前头,而她何尝不是为了不服输,经常挑灯夜战?她假装赢得轻易,事实上她花费的心血不比二皇子少,这两个人都骄傲、都自视甚高,也都不愿意输在口头上、输在面子上,他们啊,是同一类人!同皇后娘娘请安后,德妃留在慈禧宫里帮着打下手。
后宫初建,许多规矩该改、该立的需要伤点脑筋,加上惠妃、淑妃、贤妃三个本就是不安分的,过去在小小的王府里还不至于逾矩,可进入后宫之后动作频频。
若只是你踩我一脚、我压你一步也就罢,偏偏状况日益严重,时不时有损阴坏德的事件传出。
人人都想往上爬,都想着那个皇贵妃的位置,一有机会就在皇帝面前献媚,皇帝国事繁忙,还要处理嫔妃间的争端,着实心力交瘁。
何况她们今天想的只是皇贵妃,那明天想的又会是什么?于是皇后和德妃决定趁宫里尚未进新人先好好整顿一番,否则待日后新人进宫,恐怕会更乱了套。
人的野心无法根除,皇后只得在规矩上头想办法,不让几个嫔妃斗得你死我活,她虽不赞成严刑重罚,却不得不从这上头下手。
德妃是个贤慧有见识的,她出自翰林士家,进退有度、行事有方、知礼守礼,与皇后最为亲厚,再加上李萱这层关系,因此皇后事事嘱托她、样样与她一同相商。
德妃留在慈禧宫,李萱只好领着雪雁先回安禧宫。
一路上,两人慢慢走着说着,春光明媚,宫里百花竞艳,雪雁问道:“公主,要不要到御花园里走走,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别成日窝在屋子里。”
李萱偏着头想了想,回答,“也好,你回去拿些点心茶水,再把我床边那两本书带过来,我到吟风亭等你。”
“不如奴婢先服侍公主到亭子里?”
“不必,御花园我熟得很,你快去快回吧。”
“知道了。”
雪雁应声往安禧宫而去。
李萱等雪雁离开才继续前行,远远地,她看见一名青衣锦服的男人,他体格高大健壮,脸庞刚毅,高塔一般的身材,他一站,天地似乎缩小了几分,他左手按剑、右手横在腰间,眉宇疏淡,似有所思。
那是王倎辅,从谷底救回自己一命的男子。
看见他,李萱不明所以地害怕着,他说她神智不清、错将恩人当仇家,可那时他当真没有杀她的意图?李萱深吸气,应该是……没有吧,他没有理由,就算不看在自己同他妹妹的交情,他也没道理置自己于死地,没错,是她神智不清了。
可即便如此,她眼底还是闪过一抹不豫,怎地外臣能够在后宫里来去自如?看来后宫的确该好好立规矩、整治一番了。
王倎辅大步向她走来,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他望着她,她穿着金色缠枝花卉锦缎交领长身袄,下头配着月白挑线裙子,胸前挂着一枚金光灿灿,耀眼生辉的赤金锁,青丝被风吹起的衣襟鼓起,白玉般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彷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似的,重重地挑动了他心那道弦。
李萱素净的面容很美,每见一次他便发现她比上回更加动人,她才十二岁,就有掳获住男人的魅力,若待她长大,还怕京中男子不趋之若鹜。
“多谢将军费心,李萱已经痊癒。”
“那就好,舍妹很想念公主,常嚷着要递牌进宫。”
“我也想念昀姑娘,如果昀姑娘进宫,请她别忘了到安禧宫走走。”
“在下定会转告舍妹。”
她屈膝,本欲告退,没想到他挡在前头,不让她走过。
“王将军,还有其他的事?”
“相府里开满各品种的菊花,不知公主是否肯赏脸,到相府一游。”
他这是想同她攀交情?为什么,她不懂。
王倎辅目光中似有种热度,这种隐隐约约的热切,彷佛要将她燃烧起来似的。
退开两步,李萱凝起眉目,神情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看起来更加飘然出尘,清妍出众,她低声道:“请将军自重。”
绕过王倎辅,她快步离开,不知道身后两道火烧似的灼热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
王倎辅翕动嘴角,似冷笑又嘲讽,亮晶晶的眸子渗着寒意,嘴角微微上扬,鬓边一缕发丝掠过清隽的眉眼。
他对自己说:这个女人,他要了!若是要不得呢?他眼底闪过一层寒意,那就……毁了!不过一刻钟工夫,李萱已经来到吟风亭,亭子是临水而建,夏日里,这里是一番好景致,满塘荷花盛艳,馥郁的荷香在鼻息间轻窜,塘里养了许多五彩缤纷的鱼群可供观赏。
过去,李萱随信王妃和周敬镛、周旭镛进宫晋见皇后时,最爱到此一游,周旭镛总不忘记带上满袋的饲料给她,让她往水里抛。
食物落水时,丹红的、金黄的、橘红的、墨绿的和灰黑的群鱼纷纷浮上水面,婆娑起舞、鳞光星闪。
那时的李萱总是笑得乐不可支,好像天地间除了欢乐,再无其他忧心事儿,而信王妃和皇后光是看她笑,便会跟着呵呵笑起来。
信王妃常说:“这丫头笑得特别甜,让人看着忍不住想跟着笑。”
而皇后却叹道:“若不是萱儿,这座后宫哪儿听得见这般恣情笑声?”
她还说:“既然这丫头是你从小看大的,她又讨喜又可爱,反正你膝下无女,不如就收作义女时时带在身边。”
信王妃轻叹一声,回道:“我也想哪,但李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爹娘疼得呢,哪里舍得分给别人。何况我若真将她收为义女,淑侧妃怕是要闹上天了,就别给王爷闹事儿了,一个后院就这么大,能够和和乐乐过日子就好。”
那时皇后便埋怨信王妃太宽厚,有的女人不整治就看不清楚自己的本分,动不动就要飞上天。
信王妃何尝不知道,只是信王依赖王家甚多,若非王家的全力护持,他根本不可能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