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师傅的虚荣心满足过之后,心情还是很不好。雁永湛继续提问:“那你姊姊现在人呢?还在家里蒸包子?”
“不不,大姊早上带我们上山到庙里拜过先父、叔叔、大哥之后,叫我们先回来。”羊大任有点困惑,“她说要留下来陪庙里的师父念经还愿,念完就下山。可是,为什么要带大包袱、衣服去?而且把我们的行李跟书都收拾好了,让我们过两天听高师爷的安排,搬到府学去。这……很奇怪呀。”
“师傅,姑姑是不是不想回来了?”羊子泰心直口快,把所有人心里的疑问大刺刺地问了出来。众人都是一愣。
“我们考上了,堂姊应该很高兴,不是吗?那为什么我这两天晚上,都看到她偷偷在抹眼泪?”羊大川也皱着眉问。
他们全都望着雁永湛,习惯性地等万能的师傅解惑。
雁永湛抚着下巴,不发一语。宽敞的花厅里,师生六人全都在苦思,比写策论还认真。
好半晌,雁永湛才问:“她老是说到山上庙里去拜拜,到底是哪座山,又是哪个庙?”
“锦凰山,半山腰上去有个小庙。”羊大任解释。“就是最近不大平静的那座山,听说有山贼出没呢。今儿个早上上山去,还是县衙里的大人派小兵陪我们一起走的。大姊过两天要是自己下山,会不会不大安全?”
羊大任说完,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地争着开口——
“有山贼哪!山贼是不是很凶?”
“师傅,我堂姊不能跟我们去府学,您知道吗?”
“姑姑不跟我们去?师傅,真的吗?那姑姑要去哪里?”
“她说要回蔺县老家看看,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家了呀,房子都给水冲光光了。”
“大姊会不会想留在山上,干脆当尼姑了?”
“不会吧?尼姑要剃头的!”
“安静!”麻雀就是麻雀,读了书、考过了乡试也无法改变这一点。雁永湛忍无可忍地斥道:“山贼的事,我会解决。你姊姊、你堂姊、你姑姑……哪里也不去!她会留在这儿!你们全都乖乖去读书、准备考试,到了府学里,别丢我的脸!听到没有!”
“听到了!”回答响亮整齐。一双双年少的眼眸闪亮亮;他们早就知道,凡事只要有师傅,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因为,他们的师傅,是像神仙一样的哥哥啊!
*
锦凰山。
这山坐落在城外的南郊,名字虽响亮,但其实颇荒凉。半山腰上的庙也不大,从官道上走进来,要经过一条隐没在密林间的小径,并不好找。
羊洁因为长辈的牌位暂时安放在此,常常上山来,所以很熟悉了。她喜欢这儿的静谧无争。每回上来,总是自告奋勇地帮着师父煮食打扫,当师父们做功课、念经时,也静静坐在一旁聆听,烦躁的心情便能安定下来。
香火虽不鼎盛,但神前总还有香烟袅袅。晚上随师父们念了经之后,她还是独自留下,默默的祝祷着,祈求心灵的平静。
她之前求的,已经得到,照说是该心怀感谢,不该还有妄念的,但她的心情,为何还是一直起伏不定?情根难断,相思恼人;像这样,又怎么能好好待在小庙里,常伴古佛青灯?
本来想带着父亲、叔父与大哥的牌位回家乡的,但因为近来山贼作乱,从街坊邻居、县衙到庙里的师父都劝她暂且不急着走,待情势平静点再说。她便决定先住在庙里,好好为弟弟、为好心的邻居、帮过她忙的所有人,还有……为雁永湛,念经祈福,尽点心意。
雁永湛,他需要吗?什么都有的人,再祈求更多,上天会不会怪她太偏袒,太贪心?可是,想到他,心里就又酸又甜的,六神无主起来。
他忙成这样,又不爱让人伺候,一定要摸对了脾性,才能哄得少爷他开心;将来要娶了妻,不知道那美艳爽朗的秦家大小姐,会不会知道怎么顺着他、伺候他……
想着想着,泪珠又差点不听话地掉下来。上天明鉴,她绝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怼,能够遇上这么个贵人,帮了她和弟弟们这么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感恩都来不及呀!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细细春雨。雨声沙沙,枝叶婆娑,映在窗上更显寂寞。庙后头也有两株桃树,春天一到,怒放了粉色灿烂的花朵。这场雨一下,一定打落了不少花瓣,明日大概有落英缤纷要扫了。
起身走到窗前,羊洁略推开窗,愁肠百转地望出去。山上夜凉,望出去一片漆黑,只有摇曳的枝叶,看不见花朵,以及——
那远远摇晃着的,是鬼火吗?羊洁不经意瞄到,立刻吓得瞪大眼、掩住了嘴,动弹不得。山野传奇听得多了,没想到真给她看见!
只见火团晃啊晃的,而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不一会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站的窗边,突然有阵阴恻恻的冷风吹过。一侧脸,窗外赫然无声无息地多了个黑影。幽暗的烛光映在对方脸上,羊洁只见一张狰狞面容,上面还有一条丑恶的疤,由右额直到左颊,横过整张脸,仿佛厉鬼——
羊洁吓得肝胆俱裂,心像是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黑,得用力抓住窗沿,才没有摔倒。但浑身软绵绵,双腿有如烂泥一般,还簌簌发着抖。
原来真正恐惧的时候,是连叫都叫不出来的。羊洁终于了解了。
一把亮晃晃的尖刀,从黑暗中出现。刀锋锐利,仿佛还闪着隐约的血光。慢慢的往前递,直到抵住了羊洁的喉头。
“你是谁?”不知是人、是鬼的黑影沉声问。
“我、我……”张开嘴,羊洁却只能像青蛙一样发出单音,她抖得说不出完整句子。
瞬息之间,那一团团的鬼火已经靠近。黑影身后又多了好几道影子,全都是一样的装束,有的披头散发,有的蒙面,身材高矮不一,但都一样散发着恐怖的杀气。他们随即安静但迅速地散开。
羊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开了佛堂的门,到处巡视,把她的包袱、竹篮都划破、拆开检查。看过之后随手扔开,她的竹篮被摔烂了,几件破旧却干净的蓝布衣裙也被丢在地上。
“大哥,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黑衣人下爽地报告,“看来是庙里新来的小尼姑。”
“如果是尼姑,应该要剃头。”尖刀的主人冷冷说,刀尖上移,挑了挑她的青丝,“你是刚来的,在等日子剃度?”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急智,羊洁张口,努力半晌,才顺着他的话说:“是。”
尖刀的主人似乎满意了,撤下刀子。“我们不为难出家人。你去厨房看看,弄点吃的,兄弟们吃饱了就会走。”
而那些“兄弟们”已经大刺刺坐在地上,有的靠着墙,有的甚至大胆拿起神像前桌上的素果、馒头就吃了,看起来是真饿坏了。
“要、要吃、吃什么?”羊洁抖得跟窗外给春雨打落的花瓣一样,牙齿格格作响。“只有清粥素菜,还有馒、馒头。”
“可以。动作快点。”那人冷冷说:“要是敢在食物里动手脚,小心我把整座庙烧掉,整得你跟你师父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不会的。”羊洁已经吓破胆了。她努力移动着绵软双腿,举步维艰地往厨房走。一走动才发现,自己背后全湿了,都是冷汗。
“大哥,要不要派人去盯着?”有个兄弟低声问。
“我看不用。她看起来是个小尼姑没错,一身灰扑扑的,这么晚还在念经。”有人抢着回说,“何况山上能变出什么花样来?破庙的厨房里,难道会藏有迷魂药吗?”
“她要是真搞鬼,先奸后杀就是了。”拿着刀的领头大哥一面用湿衣下摆擦着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说得那么稀松平常,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
羊洁听了,全身冷汗像是顿时结了冰。她脑海一片空白,能想到的,只有雁永湛的眉眼,他的微笑、他温柔的亲吻和拥抱……
眼前突然模糊了,神坛前的烛火开始闪烁跳动,她强忍着,死都不肯让泪意涌上来。
如果真的有神,能不能可怜她一下?她真的很努力,真的想坚强,但是,为何要一直遇到这些磨难?这是不是她痴心妄想、僭越身分被小王爷眷爱的代价?本不该享那些偷来的福分,不配被那样的男人另眼看待、呵护疼宠吧?
她不会再贪心了,不要想再见面、再在他温暖怀抱里依偎撒娇。从今以后,就算要清心礼佛一辈子也好,让她清清白白的活下去,为她所关心挚爱的人念经,祈愿他们平安顺利,这样就够了。真的,她的愿望只有这样。
“喂!你发什么呆?快去弄吃的!”身后,有人粗着嗓子对她低吼,“大爷们肚子饿了,你是听不懂吗?”
“知道了,马上就去。”她忍不住回头,颤抖着轻问:“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持刀的厉鬼阴冷一笑,“当然是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