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咕哝一声,转了过来,直接抱上他的腰,埋进他怀里再睡。睡了一会儿,她含糊地说:“容治……”
他嘴角上扬。“嗯?”
她又含糊说着模糊不清的话,睡眼惺松抬脸看着他。“陛下要走了吗?”
……又成陛下了吗?他撩过她略略湿的长发,替她拉好被子,适时掩去她对外的裸背。
明明床慢有厚实的重色纱帐掩着,但立在床外的太监要眼力好,依旧能在昏暗不明的光下看见隐约不明的人影。
平常他必是睡在外头,挡住所有的光跟可能的视线,今晚不知怎么?他竟睡到内侧来了。平常他怕睡过头,四更叫外头的太监悄悄进来点灯,灯不可过亮,以免惊动皇后。往日她一睡着后他就转醒,今晚连她也被惊醒了。
他见她要松了环抱,莫名心一跳,又将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腰上。“还没走呢,今晚灯点得太早,灭了吧。”
顿时,光束尽灭,太监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陛下,现在才三更么?今晚真有点长呢……要天天都这么长,那多好……”她语气尚有些含糊不清,似在半梦中。
也是,她才入睡没多久?他想着。
他翻过她身上时,听见她讶异喃道:“陛下令晚真勇猛啊,竟想连番大战啊……”等他转到床外侧时,又听见她喃喃自语:“原来陛下令晚跟往昔一样,很保存体力啊……”
他闻言,失笑,短暂地听从自己的心意,再搂她入怀。离四更还有些时候,等她入睡后,他再离开也不迟。
“……陛下今晚有些湿呢……”
“……湿?”
“冷汗么?”她掩嘴遮了个呵欠,闭着眼贴在他凉凉微微发汗的胸膛。“是不是作恶梦了?”长腿缩进他的双腿间,彻底来个肌肤相亲,四肢交缠。
恶梦?他又是莫名心一跳。
“我先前好像也作了个梦……”她不甚在意道:“也是恶梦吧,眼下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我想,是太累了,夜里才会恶梦。”
“徐达,妳想想,妳作了什么梦?”他柔声问着,见她昏昏欲睡,心里虽是不忍,却又在她耳边重新问一次。
她又被惊醒,笑道:“我哪记得?有可能被折子压垮的恶梦……我想起一些了,我化作老鹰飞向远处,我猜是在御书房前陛下说起得庆县一事,这才夜有所梦,但盼能化作一只鸟儿飞遍大魏,那时我嘴里喊着当归当……咦……”当归不是徐回手下人吗?这么巧啊。
他微微一僵。
“陛下?”
“然后呢?妳说是恶梦,我还没听到恶梦部分呢。”他柔声问。
“记不清了,只知受到惊吓……唔,听说天子作梦都是预知梦……”她感觉环抱的男子一僵,她笑着闭眸仰头吻上他的下巴。“陛下不用担心,陛下虽记不得?却一定不是损及大魏的恶梦,你这些年来花在大魏的心血?我都看在眼里,怎会有事呢。不如这样吧,陛下,若真是与大魏天下有关的梦,那徐达愿为陛下分忧,徐达代陛下承受那恶梦的结果吧。”她笑着。
“……别胡扯。”他压抑着声音道。
她随口应一声,窝进他怀里再睡一下,免得四更他一走,她独眠也很无的趣。
她昏昏沉沉,只觉这枕不如以往抱得舒服,时而冷时而湿的,她咕哝:“陛下,太冷了。”她本想退开点,但她腰间那力道还是很强悍地扣住她,逼得她继续窝在“潮湿”的怀里。
“嗯,很冷。”他心不在焉地应着。
……陛下,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么?她心里微叹口气。如果连同床共枕都在想他的天下,她实在有点……小小遗憾。
只是,为何今晚他直流冷汗?不是受了风寒吧?太医定时检查他的身体,不可能会出问题,那果然还是为恶梦给吓住了?
是什么恶梦能令这个八风吹不动的陛下吓出冷汗呢?徐达想着,首次觉得窝在这人怀里是一项酷刑。
她意识沉沉,直到听得有人低语:“陛下,过四更了……”
过四更了吗?这真难得啊。她感觉到眼前这人拉过被子将她盖个扎实,才悄然下床。
通常他走前她就睡熟了,她也不知道他是这么细心,可惜,不能陪她一块睡到上朝时。
她半合着眼翻身,感觉微弱的光芒又起。
“灭了。”李容治换上衣物,低声道。“出去再掌灯。”
“……别灭。”她哑声开口:“我下床方便些。”
他来到床边,回头看一眼太监,后者立即垂首,他才撩开床慢一角,看着几乎趴在床上,小露香肩,长发覆去她大半面容的徐达。他痴痴凝视一会儿,笑道:“不睡了吗?”
“还有些倦,但想赶着天亮出宫吃早饭,昨晚听见有间新张开的鱼粥好吃,我想去尝尝。”
最近她出宫寻美食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对无趣的宫里生活厌烦了吗?李容治神色不动,点头。
“今儿个妳不用上早朝了。”他回头跟那不敢抬头的太监道:“去把宫女叫进来。”
“别。”她非常轻声说:“我想再躺躺……等陛下跟我欢爱的气味散尽了,再让她们进来。”
李容治闻言,对她这种些许的占有欲感到愉悦。他嘴角勾勾,道:“好。”光线不足,加以她墨发掩住她的面容,所以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脸红,但他心情放松了些了笑着替她拢妥床幔,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的恶梦也是记不清了,只知梦里的自己扑前左手想抓住什么……他左右手皆有重视之物,右手掌心上是他少年时期就决定的目标,自己一生皆为它而活,谈不上什么心不心爱?只全心全意在它上头;左手掌心……初初只是偶尔看着它,心里发着软,不料低头看它的次数愈来愈多,他强行压制心中那种失控的惊恐,也认定自身压制得极好,但,猛然间,它自他手里展翅飞走,即使他穷极力气,扑向它也抓不住了……
他寻思片刻,回头看着床幔后的人影。
不是说,分离后想着对方的好,反而思念容易滋长,无法压制,不如将心里的那人留在身边,天天见着她,感情就能维持最初时的那原样,久了说不定还不稀罕,反倒有利自己吗?
他又见床幔后躺着的人影动了下,身子缩成一颗虾球。他早就注意到,她一人睡时,总会不自觉将自己缩成防备姿态……六年前他带浑噩的她出西玄时,在马车上她就是如此防备地睡,至今还没有改过来么?
若是一般夫妻,当人夫婿的就该夜夜稳着她的心,让她不至如此没有安全感吧?他略略犹豫,又想起先前的恶梦……
不过……是梦吧。
他不再迟疑,步出她的寝宫。
徐达又睡了一会儿,才伸个懒腰,换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着脚丫下床。昨晚她碰到他的脚丫,还特地跟他比了比?他的脚掌大些、美些,她这个伪大魏人的脚丫上还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过,比美还差了那么点。
思及昨晚的两对脚丫,她笑瞇了眼,而后微笑僵住。
她垂着头,注意到烛光不住摇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浅浅闪烁不定的阴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风有这么大么?
她心里微疑,抬起头,慢慢扫过四周。
烛光所及的最远范围?正是那扇阎上的门。当她扫过门前时,看见有个人影隐隐约约立在那儿……
哪来的公公躲在那里没走?
再一眨眼,她发现那人神色青绿,满面血迹,一身西玄长袍搞得破破烂烂。
“头儿?”她喃道,美目微睁。
她上前一步,仔细定睛一看──
门前无人。
徐达本就不是容易受惊的人,她面色不动,举步来到门口,推开门,刺骨夜风灌进,令得她长发飞扬。
“皇后陛下!”宫女与太监已在门外候着。
“……你们在这儿待多久了?”
“皇上离去时吩咐咱们在外守着,等皇后叫唤。”
“嗯……”她笑道:“好,都进来吧。”
说起来,很久没想到头儿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那模样……是当天她在狱里看见的惨况。只是,刚才的头儿像要说话,偏他咬舌自尽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时,应该没看见才对。人家说,天子看见鬼是不吉利的事,幸亏是她看见的,头儿曾是她亲近之人,断然不会害她,所以没关系。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还会是什么?
一个月后,得庆县──
足下一软,徐达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学过什么轻功,直觉伸出手要抓住稳住身子的东西,但哪来的东西可抓?
与她站在这方圆之地的百姓、侍卫同时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边碎石跟着往这头滚落,她还来不及呼救,离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倾跌而来,此起彼落的惊叫声被碎石滚落的声音掩盖。
轰隆隆,轰隆隆!──
“不要慌……”她只说出这三字,便被乱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阳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达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经结束了呢。
“……什么?”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骑兵。
御书房里的太监全都大气不敢喘,瞪着那名风尘仆仆报信的士兵。
门外带刀侍卫临秀也是看向里头,俊目大张,不敢置信。
“你,再说一次,朕方才没听清楚。”
“禀皇上,得庆县连日大雨不断,山石崩塌,皇后陛下她……她遭埋,臣离去时,尚未找到皇后陛下的……的人。”
语毕,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轻敲着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静,温声问:“乌桐生呢?”
“臣不知此人,但带皇后陛下去视察的人,多半一块被埋住了。”
“……是么?”乌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没人识得不意外。李容治寻思着,片刻后抬起眼,御书房内的太监宫女全轻轻颤抖地立着,跪在地上的快骑兵已是滴答滴答地流着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见临秀在门外直看着这里。他嘴角勾起:
“临秀,你进来。”
临秀连忙进来。一进御书房,他立时跪在地上,轻声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庆县?”
“这是一定。你们都先下去吧。”
太监、宫女与那名快骑兵静悄悄地离去后,临秀又低声道:
“陛下,方才你已经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他以为只有片刻,难怪那快骑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么呢?他回忆着,却怎样也想不起刚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
“陛下?”
他瞥向钱临秀,沉默一会儿,方道:
“当年我在西玄,是你钱临秀自请圣旨,陪着我过去。月明也甘愿潜入醉
心楼当个不卖身的小倌\\\'你俩算是我最信赖的人……”
“臣愿与月明亲自到得庆县一趟,必会带回皇后陛下。”
“她若不肯回来……你就告诉她,这四年来我没什么认真守着承诺她的事,一心只想将大魏盛世重现,她回来后,我定照着她的话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长些,你……多劝着她些。”
临秀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侧的双手颤着,嘴皮子也抖着,一双清秀的眼红了。他打小到大,还没见过被埋的人还能活着跳出来,陛下怎会不知?怎会不知?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啊。
明明会带回来的……只可能是尸身,陛下这样的交代他怎么做得到?
……陛下的心绪,还清明么?
他不敢间,更不敢说陛下乍闻徐达被埋时恍惚的神色,正与十多年前陛下师傅自幼时一模一样。眼若月牙、嘴角弯弯,看起来明明在笑着,眼里所有情感都被击碎了,以致空荡荡再也不见一丝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连他跟月明也无法尽信的,不是他们不值得信赖,而是陛下少年遭遇,令得他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去信一个人。
只有徐达是个例外啊。
如今,陛下将这件事托给他,已经尽他的能力相信他俩了……可是,他不敢直言!真的不敢!
临秀哽声道:
“陛下,您可记得西玄袁圆大师曾说皇后陛下一世平顺,她必定、必定是无事的。我跟月明定会带回皇后陛下的。
“是啊……是啊……朕等你消息……如果她还不返,施计骗她也行……就说朕重病,逼她回来见朕最后一面。”
“臣……遵旨。”
“有乌桐生消息,一并回报。即刻出发吧。”
李容治慢慢坐在椅上,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空出来的位子。他记得,徐达临行前的那一晚,还是坐在他身边看着奏折,直到她眼累了方离去。
她事事以他为重、以大魏为重,正合他心意。他精力放在朝政,回头看见她,心里安了;心里有着她,只觉这条路并没有那么难走,没有那么孤独,即便是他有时累了,她也会从身后抱住他,让他有所倚靠歇息片刻。
他……以为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他在大魏种下的种子发芽茁壮了,他不负这一世,届时他为太上皇,她是太后,那时,他随她尽情放纵?将自己的余生送给她,谢她这一路上的扶持。
……原来,人是这么的脆弱啊。
当年,母妃死时,他只觉末来被黑暗的丝网铺天盖地给封死了,从此以后,他只能走上母妃为他选择的那条路。
师傅自刎逼他继续走下去,他只看见师傅的血尽流在他的道路上……为了不成为父皇那般的人,为了不让李容治这个帝王成为史书上的昏庸之君,他步步为营,极苛待自己……如今,换徐达了么?换徐达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吗?
他忽地看见书桌上最底下的奏折\\\'伸手取来,正是当日徐达看过的那纳妃折子。
在她临行前两晚,他用味砂笔在折上写道“不可无一,不可有一一”,随即放入原处,等着她耐不住去取。他连着两夜破例在她寝宫留宿到四更,这样的消息会传出去,众臣自是明白他对皇后的心意。
她那两夜惊喜交加毫不掩饰,令他心里发软到都有些痛了。若是一般夫妻,她又何必障着他刻苛自己?那一晚……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说,三十年后换他陪着她,她是否、是否肯回来?
掌心一阵刺痛,他这才回神,发现奏折已被他捏得变形了。他再一定睛,发现不知何时御书房内已是一片黑暗,房外灯火通明,没得他旨意,没有人敢进房一步点灯。
已经天黑了吗?
“什么时候?”他一开口,竟觉声音粗哑。
外头立即有人跪下颤声道:“陛下,已经过子时了。”
子时?他记得下午得知消息的,令天过得极快,转眼就黑了,平日忙得无暇喘息的政事,令天居然被搁置在一旁了。
“陛下,还未曾用膳呢吃……”
平日无论再没有食欲,也是要吃的。他本想应声,又转头看自坐在身侧的黑肤美人嫣然笑道:
“陛下,傍晚我出宫找到这家海鲜包子店,十分地道,于是替陛下带了一笼。这笼小包我不曾离过身,都在我眼皮下带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尝……”她咬了一口,笑:“瞧,没事。”
他眼目有些迷蒙,答道:“好,我吃,我一直想跟妳说,以后别再先试毒,妳要中毒了,要我……怎么办?妳,早点回来吧。”
袁图说她一世平稳顺畅,自然无事。自然是无事。
就算如温于意所言,她的平安无事,全是由她身边的人不顾一切地护她,那,鸟桐生尚在,只要乌桐生还活着,徐达就还有半点生机。
如果连乌桐生也死了,那么……
“徐达,我等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