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傍晚,快马入宫,经过大魏宫门时,直接亮出牌子,就眨眼消失在宫门之后。侍卫一看衣着,就知道是这几年入宫的小太监。这小太监极为好运,皇上大婚后,就成为他身边的太监,三不五时出宫……到底皇上派他出宫做什么呢?每每策马而过时,总是闻到一股香味。
小太监来到九重宫门前,下马而行。
“你又来……”
小太监笑道:“辛苦了辛苦了,我赶着入殿呢。”将缰绳丢给老太监,匆匆而行。
他这头一路上的宫灯大亮。年号天德的这一代陛下,其实是个很刻薄的皇帝……当然,不是刻薄百姓,而是对自己要求甚严,自他坐上皇位后,夜里宫灯十有五六全给灭了,多数是夜里少有人踏入的宫殿,除了皇后所住的宫殿外,后宫灯火几乎全灭。
他这条路上还是刻薄陛下看着他沉吟良久,嘴里喃道:“妳唯一热中的兴致我自然不能毁了……”这才允留下的。
他匆匆来到御书房,门外临秀轻声道:
“陛下还在批奏折呢。”
小太监进入御书房,先朝守在三旁的老太监挥了挥手,接着到里头暖阁换回曲裾深衣──大魏后衣没有人帮忙她没法在短时间穿成,不如穿上西玄连身长衣,反正此刻御书房没有外人。
她捧着尚有余温的小竹笼走出,李容治垂目盯着折子看呢。她上了两阶,来到他身边,往他手里折子一看,略略挑起眉。
这位刻薄陛下每一折子必要过目,但有时下头人喜爱吹捧吹捧,这一吹捧起来,奏折可以长到千山外,初时她见了有趣哈哈一笑,久了她只怜惜这位刻薄皇帝。
龙椅极宽,她跟着窝了进来,李容治终于察觉有人,往她这头一看,朝她笑道:“前两刻我还想起妳,以为妳已经睡了。”
陛下,是前两刻还是一天、两天前呢?她一笑置之?也没有细间,轻轻打开笼盖,露出里头小小胖胖的包子。
“傍晚,我出宫寻到这家海鲜包子店,尝了两口,十分地道,于是替陛下带了一龙。这笼小包我不曾离过身,都在我眼皮下带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尝。”想了想,她自己捻起一颗小包,轻咬一小口时,没察觉李容治的手指动了一动,她笑:“没事。”她送到他嘴边。
他一口吃了下去?细细尝了尝,弯眼笑道:“味道不错。”
“既然不错,陛下就多吃些吧。唔,这是民间滋味,陛下自要体会一下民间滋味,方解民情。”
他失笑,终于搁笔。拈着小包尝着。
这位皇后陛下,不甚喜宫中饮食?尤其宫中饮食难得出现一道海鲜,她往往吃了几口就饱,她坐在后位上,总是难为些,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在一些小事上放纵。
“下一次,差个宫女替妳换上宫装吧。”
“遵旨。”她笑着,又瞄一眼奏折。“看来陛下又要熬夜了。不如陛下合合眼,由我念着你听吧。”
他看她微瞇的美目一眼,温声道:
“妳的眼力没我好,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她笑笑,等他吃了大半后,她把剩下的小包一口吞尽,取过笔墨。“既然如此,陛下身下龙椅分我些许,我将简单的奏折看了去?若遇大事或者绵绵不绝的长舌文,我就简写在里侧,让陛下一目了然,也快些,好不?”
他略略迟疑一会儿,便点头同意。
徐达身为大魏皇后陛下才四年,在他的指点下对大魏朝廷有初步了解,但毕竟仅仅四年,涉及京师外大魏各地城市官员间的关系、问题等远远不如这个在西玄当质子时?就已密切注意大魏局势的皇帝陛下。
他对她有一定的信任……不,简直是全部信任,她想着,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以此自豪。
即使对临秀,李容治也不见得毫无保留地信他。也许能将性命交给临秀,但绝不会将政事托负给临秀,这就是他选择性的信赖。
徐达瞄瞄他批完本奏折后,拿起另一人的。果不其然,他的眉头略拢,嘴角习惯性地弯起,这奏折的主人正是当年力扶他的老臣,她想,再过没两年,这位朝中重臣将会成为他手下的鸡──大魏不是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吗
凡事太过头,以为自己是大功臣,以致做了一些这位刻薄皇帝绝不允许的事情,那真真是完蛋大结了。
这位皇帝陛下都在严以律己了,怎么会允许其它人在豢养肥羊呢?
人人都以为他性软,迎娶一个金刀皇后。前年本该诛杀全族的案子,是皇后陛下主杀,最后由得李容治改了结果,除去主犯、从犯,其余无辜家属暂充边疆,待得六、七年后,朝廷有需,便可从底做起,既往不咎。
这在大魏算是天大的恩德,人人都以为是李容治心地慈良,都传是个宽厚的明君。
其实,主杀的是他,斩草不除根,必成大患。他自己?正是一例。
她不以为然,乌大公子就是无辜家属被害得为奴为娼,当日若是西玄肯心慈些,甚至,不让他父亲尸身游街,也许今日乌桐生会是西玄的一名猛将,而非成为九重宫门之变里一名隐性功臣。他,也是一例。
当下,李容治深深看她一眼,手指不住弹着桌面,不发一语地回他的宫殿,隔日与她共同上朝时,改罪暂充边疆。
兴许是他外表和善些,也兴许是几次赦令正好出自他的嘴,更兴许是几次她不在朝上,有臣子趁机上奏大魏帝王岂能只有一后,李容治都有意无意把这些事推到她身上,造成他好说话的错觉。
她以不变应万变,以不语营造皇后不悦的气势,可惜,近日她的气势无法挡住来势汹汹的建言。她眨眨眼,看着手里的奏折──
大魏祖制,册立皇后六年无子嗣,定得再纳妃,以防断李家香烟。
唔,原来她与李容治夫妻缘分已经快五年了啊……
她提笔,是该批个阅,顺道注明是皇后陛下批的呢,还是直接写个纳妃两字,提示他重点,让他自行决定?
她沉吟老半天,最后合上奏折,将其压在最底下。绝不是她心里纠结,而是,陛下深夜看国事?怎能花时间为这些事烦心呢?
她算了算,眼下这几个月要再没有身孕,她这皇后以后就多得一份在后宫妃子群里维持平衡的工作,恐怕到时难得偷出宫一次吃海产,这对她实在痛苦。她光想象以后领着一队养在深闺的娘子出宫去吃海产,她就先崩溃了。
大魏帝后行房的日子一个月里是有固定夜的。皇帝去皇后寝宫行房完后,就会回自己寝宫龙床上睡大觉,绝无例外──这位刻薄皇帝在这方面是相当遵从大魏老规矩的。在那几个极易受孕的固定夜里,敬事房老太监会守在外头记录。
这种规矩在她眼里实在太死,对她来说,男欢女爱是享乐用的,可不是为生子的,但她的男人观念与她完全相反,他生怕自己过度纵欲,于是严格待己,连她也被牵连……但他还是为她稍稍破了点小例,欢爱结束后搂着她,等她睡着后才会离去。
每每思及此处,她嘴角老是扬笑。李容治他,一直没忘了当年她曾说过极喜欢与他肌肤相亲的感觉。
去年他南巡一趟三个月,她留守朝堂主持,也不见他带回来什么姑娘,连个影子儿都没有。
到底是他不容易喜欢上人呢,还是祖制将他狠狠圈住,即使喜欢上人也不肯带回来?
她始终搞不明白,但也不会因此担忧东害怕西,如果有一天他另有喜欢上的女子,她心里定会有底,因为,没有男人会再记住不爱的女人所说的每句话。
她敛起心神,看了大半夜的折子,眼力实在熬不下了,回头一看,却见他还在盯着一折子不放。
她凑过去瞄了几眼,脱口“怎么回事?与我方才看的不同,不是说,得庆县一切安好吗?怎会灾情如此惨重?”她抽出她刚重点提示的折子,摊开在他面前比对。
他应一声,微微一笑:“显然有人说谎了。这折子递了三次,直到这次才落在我手上。”
“唔……”她轻轻环住他的腰给与力量。她心知此时他表里不一,愈是和气在笑,心底愈是动了怒。她看向他手指轻扣桌面,心里轻叹一声,道:“陛下下,有人在朝堂背着你我拦下这些折子,与得庆县官员同生一气。不如我去得庆县看个究竟?”
他一怔,看向她。
她笑道:“陛下基业才四年,眼前你所信的人手各司其职,扣得死紧,哪容得在此刻分去?这只剩下我。平日我明为陛下分担,但其实我对大魏细处实在不熟,多半由你掌大局,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可就老得太快,违了当初你对我的承诺。我早想出宫去远些点的地方,亲眼探访大魏,我好早日步上正轨,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陛下。何况,也不是我托大,陛下此刻最信的人就是徐达,我去亲眼所见,回头转述的话你定然全信,是不?”
她只是有点遗憾,此去数月,只怕在六年内受孕机率大减,但她想,当日他逼着她与他走上同一条路,要的也不是她为他生子,而是要她成为他治理大魏的得力左右手。
她满足他就是。
他沉吟片刻。
她再道:“大婚前,徐达以其它三国的皇后为本,大婚后,徐达却想,大魏就是大魏,连陛下都无意遵循先皇作风,徐达又何必将自身局限在所谓的国母模式里呢?”
他闻言,轻声道:
“妳这法子甚好,这两天我再将事情与妳说个清楚些……妳眼眶都红了,先去休息吧。”
不知是不是当年中毒的后遗症,她眼力不适,眼珠就会转红,现在她确实很不适了。她笑着应声,正要起身,他又道:
“先去换了宫装吧,别教宫里人瞧见妳还穿得这样。”
她无所谓地笑笑:“好。”她步进暖阁,没察觉他抽出最底下的奏折后若有新思。
她掩了个呵欠?非常想在长榻上打个盹,但,她怕他也困,想来暖阁瞇个眼,一见她占位,他又回去批奏折。
她解下深衣,研究宫装要怎么穿些才快时,有人步进暖阁,取过她手里的宫装,微笑道:
“我来帮妳吧。”
她回头,讶了声:“陛下,你有时间来帮我,还不如回去补个眠。”
他一笑:“我还没要回去,光看折子也累,不如在这儿帮个忙,提提精神。”
她唔了一声,四下无人,她满面笑容上前搂住他的腰身,颊面枕在他的衣怀里。
他轻轻抚着她的一头青丝。
她想,这已是此刻他放纵他自己的最大极限了。
她不免哀叹,如此想来,还是他俩的第一次令她念念不忘,虽然一开始不怎么好受,但他为了钓她这条小鱼上钩,那天真是做出不少她至今想了都会脸红的亲密行为来。
偏偏鱼上钩后,他在这方面反而几乎照着宫里规矩,平日在宫床以外,想吻他,都教他避了开来。
其是一个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节制到她敢肯定到老了他也不会昏庸到陷入迷恋女色或者长生道的陛下啊。
她笑着退了一步,结束了温暖的拥抱。
他见她脱下中衣,露出健康颜色的裸背,神色没有起欲念,只是目光略略停在她腰间的红痣上,撇开目光一会儿,暗暗调整呼吸,迅速帮她换上宫装。
“有劳陛下了,”她微地朝他倾去,瞥到他右手动了动,似是想要挡住她,但又及时缩了回去。她略思量一会儿,恍然大悟,失笑:“陛下,我不是想亲你,是刚才肌肤碰了冷气,又痒起来。”
他闻言,嘴角弯起,柔声道:“既然知道自己吃了螃蟹,容易发痒,那就少吃些吧。”
“唉,没法子啊,一入了迷,徐达死不悔改了。”她叹道。
没法子抗拒海产,即使闹得全身发痒。
没法子抗拒他,即使知道她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天下。
她总是这样的,飞蛾扑火,永不懂死心这东西。
她临走又忍不住贪念抱了他一下。他竟然允许她一天内连抱两次,还亲自送她出御书房?简直惊到她有些呆了。临走前她招过临秀,悄声道:
“今晚陛下有些恍惚,兴许还想着政事,这才迷迷糊糊跟了我出来,你若真见陛下精神不济,怎样也劝他上暖阁瞇个眼吧。”
临秀称是,低语:“皇后陛下也早日休息吧,您眼珠都红了。”
她笑着离去。几名宫女、太监摆阵仗尾随她回皇后的宫殿,她来到岔路口,想起还有事没做完,临时改变主意,绕到他的金龙寝宫去。
她直直走到陛下龙床旁的屏风前,差人取过笔墨,在已经写了一半字迹的屏风上续写。
寝宫里的宫女暗自对望一眼,虽然不太明白皇后陛下为何乐此不疲地写这些东西,但她们想,半夜会来皇上寝宫,就是……来挑着她们,瞧她们是不是跟皇上在她背后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事,可惜,今晚皇上还没回宫,自然是扑了个空。
徐达头也不抬,问道:
“陛下近日起床时,有细读过屏风上的字吗?”
宫女恭谨答道:“陛下换衣时,都会看着屏风,有时龙袍换好了,还有时间,陛下就会读了数遍才离去。”
她闻言,微微一笑。
这两日才调来夜半掌灯领路的机灵小太监脱口:
“奴才懂了,皇后陛下将些谏言一一写在屏风上,皇上起床换衣,第一眼看的必是这屏风,天天看当然就不会忘了这些谏言。”
徐达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太监,惊喜笑道:
“你这小公公真细心,初来的?”
他脸红了红,吶吶道:
“是初来的……今晚还是头一遭替皇后陛下掌灯回宫呢。”
她笑道:“今晚我见折子里几句谏言,颇有感触,就顺道记了下来。皇上在位不过四年,良臣虽多,但……”她含笑不语。
良臣虽多,但敢将头抛出去给入骨谏言的还真不多,初时若不养成容人雅量,等皇位坐久了,会再也听不见真心话。
现在敢给丢头谏言的不多没关系,由她来,等到这些朝臣明白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是个值得托负的明君,到那时,她便功臣身退。
她想,李容治执意要她陪他走上这一条路,看中的也是她这一点吧。
再者,她觉得天子之心似乎带着天生狠辣,李容治已隐隐有此倾向,纵能将大魏立于盛世之地,君主若一意孤行,无人肯谏,这样的盛世也不会长久。所以,当她看见南临的史书上的日有这么一段,她就仿之学之──虽然这样的作风在南临只维持一代明君。
所幸李容治见了也没有说什么?每日将她记下的话读上个一遍。
那小太监实在好奇,见这位皇后和善,大胆问着:“不一定得在今晚写,为什么皇后陛下要在今晚来呢?”
她笑道:“因为皇上此刻还在御书房看奏折,我先入睡总是有些不舍?不如先过来写了此一了等皇上明日早起,就能读到了。”
宫女又对看一眼,纷纷垂首。
等写得差不多了,她目力真有些模糊,只手捂着红眼一会儿,想着她真没法再陪他熬下去。她走出他的寝宫,才回到岔路上,就见前头宫灯大亮,李容治与她面对面相遇。
他见她双眼红得不成样,眉头下意识拢起。“现在才要回去?”
“嗯。”她笑:“我到陛下那儿看能不能抓抓奸什么的。”
李容治身后的太监面色俱是一变。果然这西玄来的黑脸皇后不好惹……
他一笑,竟立着不动。
徐达又捂着眼一会儿,笑道:“恕妾身不能再陪了,陛下请早回去吧。”她走过他身侧时,忽地被他拉住。
她诧异看向他。他柔声道:“妳目力有些模糊了?”
“有点儿。”
他笑着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皇后可要朕送妳回去?”
她呆住。
“嗯?”
“这个……陛下还不累么?”
“傍晚食了些海鲜小包,走点路纾解肠胃也好。”
她嘴角掩不住地上扬,道:“那就麻烦陛下送,好过教宫女扶着回去。”实在忍不住贪心,又补一句:“如果陛下送完累了,可在我那儿稍稍休息片刻。”
李容治清俊面上尽是笑意,托住她一侧,回头看了一眼跟随他的太监。那太监立时明白,迅速回头召敬事房记着皇上房事的太监到皇后寝宫外。
他在这位子四年了,头两年皇后陛下偶尔会破坏常规,除去固定行房日子外,她会动了小小心机,邀皇上走进她的寝宫,但不管她花多少次心机,一个月里皇上最多破了两次规矩,更多就是不可能的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巧合,而后上敬事房一看记录,两年下来,一个月就多那么两次,绝对没有例外。搞了半天,不是皇后迷惑陛下成功,而是陛下自身只容许自己多放纵这么两回,这位年轻的帝王克制力真好,与历代皇帝大不相同,他这么想着。
一直到这两年,皇帝陛下更忙了,除了固定行房日早些歇息外,其它时间都与皇后熬夜在国事上,了不起皇后陛下早他一点点入睡,就再也没见皇后陛下故意迷惑陛下过。
直到今晚。
不只他有点疑惑,连徐达都很惊讶,但她从不去追问到手的好运。她笑咪咪地像只快要偷腥的猫儿,偷看他一眼,就当他今晚孤枕难眠兼之情欲勃发好了。
李容治对上她那一眼,看穿她心里所想,嘴角弯弯,心里感到愉悦,随即暗怔。
再多看她两眼,她眼眶通红似是用目过度,他又感怜惜……心绪又是一顿。他颇觉古怪,明明将她留在身边了,为什么自己还会……
微弱的光芒照亮李容治的意识。他微地睁眼,瞧见厚重的床慢透进烛光。
怀里的娇躯动了一下,他回神,立时察觉他躺在床的内侧,怀里的人是背着他睡,是以光芒立时惊动她的睡眠。
两人相拥入睡时,尚有些热度,薄被只覆在腰间,她上身赤裸对着外侧,他下意识不替她盖上被,反而先遮住她的眼睛,挡去搅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