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师头一次以赞许的眼光看着麒麟。“没想到陛下年纪轻轻,却能有这样的想法,很不简单。”
原以为自己会遭到训斥,没料到竟会得到太师的赞赏,麒麟受宠若惊,随即道:“那是因为我有三位举世无双的老实呀。”
太保却抿着嘴道:“我不记得我有教过麒麟这个。”倘若帝师三人俱是云麓门人,如今麒麟有这样的主张,是否意味着,书院虽然没有真正鼓吹战争,却已在帝王的心中点起烽火了?就某个层面来看,这岂不也是一种破国的手段?
她从来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论。人心何等复杂,岂能呗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来,就算是被民间众人视为‘破国传奇’的云麓书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种言论的宣扬者,这样的思想也已经不再具有弹性。
假使麒麟是因为隐约得知她与太傅是……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她必须阻止她。她不顾麒麟为了这样的事,与千千万万人为敌。
“保保是没有教。”麒麟看着太保的眼神失分温柔。“保保不总是用行动告诉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是出于内心的选择?今天我做这个决定,是出于长久以来对于自己身为天子的质疑。如果我果真领受着天命,那么上天眷顾所及,也应该要包含数百年来流亡各地的云麓门人。身为帝王,我不能将云麓门人视为异端;更何况,我认为云麓书院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启迪民智罢了。难道身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蚀发生,便一位上天即将降下灾祸的愚民吗?我承认我是一个任性的帝王,所以我问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们是有智慧的,还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选择。”顿了顿,问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这回应该也是吧?”
太保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是麒麟头一次做出这么慎重的决定,她应该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云麓毫无关联……也许她会为麒麟鼓掌叫好……这十二年来,麒麟在他们三人的教导下,会否习染了太多他们的思维?她担忧……
“麒麟——”太保张口欲言,却被一个濡染介入谈话的醇厚男声所打断。
“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已有预期,将无法获得多数人的认同才是吧?”
无需抬头,麒麟也认得出娄欢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太傅。
只见娄欢律令各部首长站在十步之遥,显然已在哪里候立一段时间。由于已是深夜,她又太专心于捍卫自己的立场,才没有发现群臣早已悄悄来到。
那么,她刚刚和太师、太保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出于习惯,在娄欢面前,麒麟总是要把头仰高一些,像是一种武装。起初一位只是单纯的不想输,后来才发现,那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这男人的眼睑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关注,就如同现在这般,让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个人的身影。
“听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认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询问。
“臣是否认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内外各国使者齐聚在帝京的当前,陛下以形同赦免云麓门人的大诰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虑?请想想,大诰一出,各国君王听闻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陛下公然准许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国土上讲学,这对那些一样是以世袭为制的国家来说,岂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来与邻国维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动摇,甚至被各国群起攻坚,那么陛下这番决定,岂不招致来不必要的祸患?”娄欢严正的分析着麒麟大诰的利弊得失。
“你是说,其他国家的君王会因为不满朕的诰令,而起兵侵扰?”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机借云麓之名聚众兴事,陛下可有对策?而一旦流亡海内外的云麓门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国土上兴学,假若有人趁机作乱,意图借此推翻陛下统治,届时陛下是要拱手让出江山,或者诛杀掉作乱的人呢?”
娄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进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着她的宰相,先是两手一摊,而后抿嘴道:“的确,关于这些问题,朕连一个对策都没有。”说着,她 竟然笑了出来。“可是,尽管没有对策,但是朕有一个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说, 朕还有精通与邦国交涉的春宫长、英勇剽悍的夏宫长、治律严明的秋宫长,以及能建造出坚固金城的冬宫长——国家并非光靠君王一个人就能步上正轨,有这么多杰出的朝臣为朝廷尽心尽力,朕何愁自己没有对策?还是说……”麒麟故意拉长了语气。“各位要告诉朕,你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些小小的难题?”这样子,娄欢就无法轻言离去了吧,他一定会放不下的。
麒麟的话,若非出于对臣子的绝对信任,便是出于挑衅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长,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当然对自身的能力有相当的自信,否则不足以担任帝王的股肱大臣。问题在于,真要成为君王的羽翼,改变长久以来云麓书院被天下正统视为异端的局势吗?
众臣面面相觑,半响,还是宰相先笑了出来。“真拿陛下没办法。”
闻言,麒麟的眼神瞬间善良起来。“太傅……”
檀春开口代表众臣,表明心迹道:“不瞒陛下,其实早先在听到陛下的大诰时,大家心里确实是有些担心的。然而臣等也为陛下能有这样的见识与决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们聚在凌霄殿里研议的结果,臣等一致认为必须尊重陛下的决定。既然陛下有意开展出那样的一样路,身为陛下的臣,春宫长大宗伯在此——”
“夏宫长大司马在此。”烜夏跟着走到麒麟面前。
“秋宫长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进。
“冬宫长大司空在此。”冬宫长澜冬笑嘻嘻趋前一步。
众臣齐声道:“臣等必鞠躬尽瘁,辅佐陛下!”
这是麒麟头一次赢得臣子们对她的忠诚。
“好极。”麒麟不动声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过,宰相这次似乎不想鞠躬尽瘁?”这是大臣们与宰相第一次不同调吧。
“自然。”娄欢注视着麒麟说:“陛下此次大诰的影响层面广大,短期内无法判断此一决策会将国家带往什么境地,身为国之首辅,娄欢有责任为陛下提供另一个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说,天官长打算扮演唱反调的角色?”麒麟有些过分愉快的说。
“也好。有天官长不惜排除众议,抗颜逆俗,朕的耳边必然不愁没有忠言可听。未来,可有劳天官长了。”
麒麟太过愉悦的语调令人心生疑窦,然而还来不及进一步询问,麒麟环视众人。“关于朝政,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每年新岁时,檀春和澜冬一贯在政务结束后返家休假;已为人父的夏宫长有儿女在等待着他;未婚的秋宫长家居远地,通常会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扫兴的人,她沉着的微笑道:“假如无事可奏,那么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负重任的各部首长,也应该陪陪家人过个好年。
本以为众臣会感激地谢恩,然后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响,众沉却仍然停在远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经猜到接下来将面对的问题。
要被逼婚了。她想。
尽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处理。较为沉不住气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请恕臣斗胆,臣以为,陛下既已成年,该是择定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见麒麟沉默,群臣们纷纷跟进。“请陛下慎重考虑。”言下之意,是慎重考虑人选,而非选择拒绝。
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期,麒麟不惊不慌,神色淡定。她举目看着站在群臣身后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双手微微握起拳头,冷静地说:“这件事,各位不必再说了。”
烜夏第一个出言再谏。
但麒麟以手势打断他的发言,接着道:“你们要的东宫人选,朕没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选,我早已经做了决定。”说着,她自嘲一笑。“假若你们有办法令此人答应入主东宫,要我大婚,又何难之有?”
烜夏闻言,不禁急切地问:“敢问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吗?
“想知道此人是谁,夏宫长何不问一问咱们皇朝贤明的宰相?”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所属意的男人愿不愿意,那才是最困难的部分。
不仅烜夏,其他大臣们闻言后,纷纷都将视线集中在宰相身上。
众目睽睽下,娄欢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心底比谁都要明白,麒麟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逼他就范。
这少女,何时学得这样机巧聪明?
啊,是我教她的。
娄欢心想:他这辈子多数时候都走在她的前头,看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几番想出手搀扶,但麒麟即使摔倒了,也会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曾几何时,他一心守护着的少女长大了?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迈开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行,且脚步已不再蹒跚?眼前熠熠有神的少女,果真是当年那个不知人心的险恶的幼主吗?
“相爷?”夏宫长拱手问道:“关于陛下的提示,请相爷赐教。”
麒麟要的人,是我。娄欢不可能当众将这件事说出口。
长年在外处理工事的澜冬一直都在状况外,根本不清楚内廷众发生什么事。檀春则静候一旁,等待娄欢的答复,即使她心中早已有底。
在场唯有两个男性朝臣不了解麒麟的话意,见娄欢迟迟不开口,銧秋与烜夏不禁又道:“相爷如果知道陛下属意的对象是谁的话,可否指点一二,也好一起商量商量大事。”看要如何逼‘那个人’乖乖就范。
太保忍不住假如煽风点火的行列。“是啊,还请太傅指点,不然群臣老为这东宫虚悬的问题头痛,到底不是办法呀!”兴高采烈地,不理会太师投来的视线。
“……”娄欢被众臣围逼,不管是有自觉的,或是毫不自知的,总之,他被麒麟的人海战术给困住了。叹了口气,他说:“此人是谁,并不重要,还请陛下别将心力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什么叫做‘不可能’的事?”麒麟眯起眼,语气危险的问。
“不可能的事,诚如日月并行于天幕,河海倒流于山岭,请陛下三思。”
“太傅严重了。”麒麟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要一份单纯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希望他也能回应我,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不需要日月并行,河海倒流。”
“难道陛下不明白,世上最难掌握的,正是人心吗?”娄欢反问。
“明白呀。”麒麟赌气地道:“可难道哦太傅真的不懂,为何我拼了命也不放弃?”
“臣是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麒麟不去喜爱别人,偏偏是他?他不能懂。
娄欢眼中闪现的困惑,教麒麟看了差点忍不住……扑上前去,教会他,什么叫做情爱。像娄欢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居然不识情滋味!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入宫,而后又在东宫任职,而她宋麒麟确实又是一个令臣子们十分烦恼头痛的君王……麒麟着实好好地反省自身来。
是她让娄欢除了辅佐她执政以外,不再有时间顾及其它……但,若非如此,又哪里论得到她……独占这个男人。
思及此,麒麟微抿粉唇。你等着,太傅,我自会教到你懂。她暗自发誓。
麒麟跃跃欲试的眼神,教娄欢十分忧虑。别胡来,麒麟。他暗自祈祷。
饶是粗枝大叶的夏宫长也感受到这对君臣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低声询问表情泰然自如的檀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与娄相之间的气氛很诡异?”
檀春忍不住咧嘴道:“咦,有吗?”故作不知。
銧秋眼中出现乍然顿悟的神情,讶异的喃喃出声:“难不成……”宰相与帝王……有可能吗?
澜冬则根本还不在状况外,此时她像个小姑年般拉着地宫长的袖子,缠着他别那么快离开,若真要走,起码也得先把这十二年来他在外头游历时所搜集的图籍送一份给她。她平生没有别的喜好,就是喜欢版筑;倘若有更为清楚的山川与图,就知道还有那些地方需要她去帮忙建筑一些工事了。
这一夜,帝王寝宫的宫廊里,前所未有的热闹着。
不知何时缓缓飘落的冬雪,为这新岁年夜添一份美好。
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