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四道黑影陆续翻墙进入张家庄子,穿越竹林,在赵平澜箫声落下的那一刻,四个黑衣人整齐划一的在他面前跪下。
赵平澜上前虚扶他们起身,看着中间的人道:“部先生今日怎么也来了?”
“郎先生说没亲眼见到主子不放心,却不想想为了将他弄进这儿,还得劳师动众。”李炎赫抱怨道。
“我还不至于连翻个墙都不行,谁教你给我弄了两个小苞班?”
虽然郎先生得了“先生”的称呼,可却年仅三十,与赵平澜同年。郎先生自幼有神童之名,原注定像一般读书人走科举当官,不过十年前先帝亲征南蛮之时,随军的陈将军——当今皇后的哥哥错判军情,致使先帝被敌军困在最近南蛮的郎城,也是郎先生的家乡,后来张德一将军亲率一支奇军救出先帝,但是郎城经此一战,百姓死了一半,而逃过一劫的郎先生断了一只手,从此与当官无缘。
南蛮战后,赵平澜随着父亲成国公带领的补给队来到郎城,因此结识郎先生。成国公惜才,有意请郎先生负责赵家正要成立的族学,不过郎先生婉拒了,他在郎城受困时与陈将军发生冲突,不想为成国公府带来麻烦,赵平澜便提议郎先生为他私下置产做买卖,郎先生从此就跟着赵平澜,后来成国公为赵平澜弄了一队暗卫,赵平澜就让郎先生负责暗卫。
苏彦和苏赚很委屈的看了郎先生一眼,他们可不是“小苞班”。
不理会他们哀怨的目光,郎先生仔仔细细将赵平澜从头到脚看一遍。“主子看起来很不错,这儿果然是调养身子的好地方。”
“这里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安稳。”
“我不必给主子送银子吗?”
“暂时不必,好了,我们进屋说吧。”赵平澜转身走向屋子,李炎赫紧跟在后,郎先生则是悠闲的一边打量四周的环境,不时还点头表示满意,苏彦和苏隐很有默契的落在最后,分别在左右两侧寻了各自的藏匿处,以便留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主子,我们最近听到一个传闻……”李炎赫迫不及待报告得到的消息,可是话到了一半又打住了。
“如今荣宠后宫的齐家姑娘是齐芸,是吗?”赵平澜接口道。
李炎赫惊住了,郎先生终究较沉稳,只是讶异的挑起眉。
“上个月我去了一趟应州城,听见几个来自京城的商贾提起此事。”
郎先生立刻明白了。“有人暗中操纵,想藉此从齐家四房的反应得到证实。”
赵平澜同意的点点头。
“上回我来这儿,主子为何不提?”李炎赫不解。
郎先生白了李炎赫一眼。遭到枕边人背叛,如何开得了口?
李炎赫连忙察看赵平澜——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受到影响,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子?”
“主子想想,皇上真有意隐瞒齐妃真实身分,皇子们如何察觉?但后宫皆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皇后不会毫无所觉,若是皇后知道,又岂会瞒着太子?还有一点,皇上失德,士子势必群起攻之,可是一旦皇权稳固,天下牢牢抓在皇上手上,即便士子吵翻天了,单凭此事也难以动摇皇上的威信,皇上明白这个道理,意图利用此事的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若是太子,挑在如今皇上龙椅还未坐稳时发难,固然莽撞,但是背后有个皇后娘娘,想藉此从皇上手上夺权就不难了。”
“皇上在位不过五年,太子何必如此着急?且陈家自从陈将军那件事,至今还未恢复元气,皇后娘娘如今应该急于抓权,帮助陈家重新在朝堂站起来。”
“我以为皇后娘娘与此事无关,倒是太子,我有些琢磨不透,太子笨了点,可是性子不急。”
是啊,凡事有皇后娘娘提点谋划,不懂担心,又如何知道着急?
“郎先生是不是认为太子有不可不为的原因?”
“这是唯一的解释,若是如此,只要盯着太子,太子迟早会露了馅。”
“太子身边高手如云,想盯着太子不容易。”
郎先生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太子身边高手如云,可是太子住在东宫。”
“我们在宫里剩下的眼线方便动用吗?”
“可以,不过,都是不起眼的角色,想查清楚此事得多费点劲。”
“我们可是输不起,还是谨慎一些。”沉吟半晌,赵平澜接着指示道:“派人盯着几位皇子,不用盯得太紧了,免得打草惊蛇,只要将他们一举一动记下。”他想向皇上讨回公道,就必须与皇子合作,皇子是最能名正言顺取代皇上的人。
郎先生显然明白他的打算,点头应允。“齐家四房那儿还要盯着吗?”
“不必再浪费心思在齐家四房,派人盯着齐家长房。齐妃是不是齐芸,最清楚的莫过于齐家长房,只要有人纠缠此事不放,他们迟早会露出蛛丝马迹。”
如今他还真希望齐芸就是齐妃,这可是一把刺向皇上的利刃。不过,他得好好使用这把利刃,这关系着赵家能否沉冤得雪,究竟交给谁使用这把利刃,必须细细盘算琢磨。
虽然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家仇,有许多事等着他谋划,可是,赵平澜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如此平静。
出身富贵,又是嫡长子,爵位的继承人,他从小众星拱月,偶尔去庄子住,也跟着一群人,他习惯了热闹,直到进了刑事房。虽然刑事房像一个不见天日的无底洞,连吸口气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那儿相当热闹,常常有太监宫女关进来,审问鞭打的声音不断,当然,他也因此得知许多私密,尤其刑事房的太监全当他是死人,从来不介意在他面前说着一件又一件秘辛。在刑事房的日子,他的耳朵很忙,他的思绪也很忙,一直到落难至此,他有生以来才第一次静下来。
过去,他不曾注意生活在身边的一张张面孔,他们对他的意义只在于他们身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即使娶了人人羡慕的京城第一美人,他也未曾静下心来欣赏那张绝艳的容颜因何而喜因何而怒,直至今日,他才看见身边的一张张面孔是如此生动,这无关美与丑,而是一种生命的活力。
赵平澜看着正在廊下对奕的张水薇和张柏斌,不知不觉目光就只剩下张水薇。
“妞妞,不可以悔棋。”张伯斌不客气的拍掉张水薇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手一缩,张水薇很委屈的揉着手,撇嘴道:“你也知道我不会下棋,只是悔一步棋,又不是连悔三步棋,何必如此计较?”
“我不是同意伊冬当你的军师吗?”
“伊冬也不怎么样啊。”
伊冬抗议的瞪着双眼。比起小姐,她至少下得有模有样好吗!
“伊冬的本领足以当你的军师。”
张水薇瞬间蔫了,伊冬咯咯咯笑了,这种时候三少爷的“有话直说”最可爱了。
张柏斌很苦恼的摇了摇头。“你这丫头真奇怪,明明很聪明,为何一点下棋的天分都没有?”
“……我不是没有下棋的天分,是提不起劲在这上头下苦功。”张水薇一直坚信勤能补拙,即使再没有天分,付出了必然会有所得。
“你何必否认自个儿没有下棋的天分?手指有长短,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长处和短处,若是样样精适,岂不成了妖怪?这不是你说的吗?你还说了,上苍是公平的,给了更多,做得更多,凡事聪明绝顶是苦不是乐,不过,你竟然连伊冬都比不上,这倒是挺令人费解。”
三少爷前面说得多好啊,何必在后面补上那么一句呢?伊冬真想直接拿起棋筒扔过去。
张水薇更是严重怀疑三哥哥今日居心叵测。“今日硬拉着我下棋,是为了取笑我吗?”
“我是想提醒你天气渐渐冷了。”
张水薇觉得好笑。“这种事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吗?”
“最近你老是往城里跑,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我担心你忘了注意天气渐冷,放任自个儿如此折腾,出了事如何是好?”
“我去城里又不是为了玩乐。”她一直记挂着应州城那个案子,即使没有进城验尸或帮人看病,相隔两三日也一定要走一趟衙门。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玩乐,你这个丫头总是关心别人多于自己,连个死人在你眼中都成了宝。”若非习医让她重新振作起来,他实在不喜欢她当大夫,姑娘家没有姑娘家的样子,看了教人心疼。
“死人本来就是个宝。”死人可以帮她了解人的身体。
张柏斌忍不住皱眉瞪人。“你不要成日将死人挂在嘴边,你还要嫁人。”
“我不会再嫁人了。”以前她一心一意只想守着元韦洲过日子,结果呢?她不再有恨,但也怕了,况且见到师傅一个人过得很快活,她觉得这样也好。
“我们一定会帮你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当那人死了。”张柏斌认真的说。
“你们自个儿先娶妻生子吧。”因为她,大哥哥和二哥哥被退亲,三哥哥的亲事当然就此延宕不议,她一直觉得愧对他们,如今他们在这儿稳定下来了,他们的亲事说什么也不能再拖延了。
“我们过几年再成亲也不迟。”除了皇子,大梁的男子都是过了二十才议亲,从议亲到成亲,往往要两年,若是遇上守孝,再慢个三载,总之,男人嘛,年过半百还纳妾的都有,晚上几年娶妻生子也无妨。
“城里的媒婆可是很关心你们的亲事,这次爹他们回来,就会有人上门了。”
“她们想说亲,得先说你。”张柏斌坚持道。
伊冬知道张水薇的心思,连忙出声转移焦点。“小姐和三少爷不是要下棋吗?”
“伊冬,你陪三哥哥下棋,我在一旁看着。”张水薇不管张柏斌是否同意,起身退到一旁的台阶坐下,没想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赵平澜的目光。
两人一时都怔住了,明知道应该若无其事转移视线,可是却收不回来,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喂,你会下棋吗?”张柏斌也发现赵平澜了。
赵平澜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思绪,若无其事举步走过来。“三少爷若不嫌弃我的棋艺不精,我倒是可以陪三少爷来一盘。”
“你的棋艺再不精,难道会比不上那个丫头吗?”张柏斌很不给面子的斜睨了张水薇一眼,张水薇尴尬的红了脸。
三哥哥的嘴巴就不能自我约束一下吗?赵远这个人一看就是一个专稍棋艺的人,三哥哥可不要输得太惨了。
“但愿不会让三少爷失望。”赵平澜坐上张水薇先前的位子。
“你执黑棋,还是白棋?”黑棋先下,也较为有利。
“白棋。”
张柏斌讶异的挑起眉,张水薇倒是不奇怪,虽然他眼中透着与身俱来的高傲,脸上总是戴着冷淡的面具,可是抹不去言谈之间的那股温润……骨子里,他是个温润的谦谦君子,如同那雪白云子。
张水薇抛下脑中的思绪,专注的看他们两人下棋,可是不久她就发现了,她真的是门外汉,看不出来他们如何对招,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她观棋的心情……好吧,她老实承认,她不是在看两人对奕,她是在看赵远,想着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明明落难至此,为何还是如此从容高贵?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好像,一声号令,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怎么又不知不觉留意起他?无论他如何,都是一个迟早会离开的人。
天气渐冷,张水薇也知道自个儿不方便再往城里跑,可是眼见要进入“冬眠”的日子,她还是特地走了一趟衙门,想知道应州城的案子是否已经找到凶手了。
“张大夫,这个案子如今陷入胶着,据说几位妓人分别是应州城颇负盛名的几家青楼的花魁,她们共同侍候过的男人有三个,其中两个在数月之前就离开应州城前往京城进了国子监,剩下的一位是应州城最大的商贾,姓秦。刘刺史便从他身上着手调查,可是几位妓人在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去了北方做生意,因此排除他涉案的可能性。”何县丞一见到她就很爽快的说了。
“我不是说了,凶手也有可能是女性。”
“嗯,因此刘刺史也查了商贾的夫人,可他的夫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就是应州城有哪些妓馆都不清楚,甚至连府里的小妾都压不住,犯下杀害这些妓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凶手杀人是出于动机,不是凭着表现在外的言行举止而论。”
“张大夫也认识这位秦夫人。”
“秦夫人……”张水薇愣怔了下,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听说这位秦夫人曾经上张家庄子求医,是张大夫亲自为她诊治,她为此还在宜县待了一段日子。”何县丞补充道。
这会儿张水薇完全想起来了,这位秦夫人因为难产,在生下孩子后引发产后血崩,应州城的大夫皆束手无策,后来听到关于师傅的传闻,便找上张家的庄子,可是师傅出门不在,她只好代师傅诊治。把了脉之后,她建议针药同下,可是施针并非一次就成,一开始要天天施针。
为此秦夫人在城里赁了一间宅子住下来,她前前后后足足为秦夫人施针三个月,也因此有了相处的机会。确实如何县丞所言,秦夫人杀害这些青楼女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根本是不可能,秦夫人性子软弱,凡事委曲求全,老说什么家和万事兴,这样的人怎会如此凶残的杀人?
虽然来此之前,张水薇并未期待案子破了,可是结果如此,还是闷闷不乐。
走出县衙,赵平澜轻声安慰,“为恶之人终究会遭到报应。”
张水薇灰心的摇了摇头。“这个案子只怕会不了了之。”
赵平澜明白,死的是妓人,没有人会为她们鸣鼓申冤,且这几个妓人都是青楼的花魁,入幕之宾只怕都是权贵富商,万一刘刺史继续追查时牵扯到这些人,不但破不了案,还可能危及自个儿的官位。
顿了一下,张水薇忍不住问:“为恶之人真的会遭到报应吗?”
“我相信如此。”
“我们回去吧。”她今日没有心思在城中漫步,脚下的步伐很快,一口气就走到城门口,而此时距离他们与鸿叔和伊冬的约定还早了一个时辰,她只好在路边的茶棚坐下,要了一壶茶,这才发现应该跟在身后的赵平澜不见了。
张水薇顿时慌张的抬头张望,半晌,她显然想到什么似的安静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胡思乱想。
“吃吧。”突然出现的赵平澜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
她知道他不至于不告而别,但是也没想到他竟跑去买糖葫芦给她。
“你不是说吃甜的会让心情变好吗?”看着她面露疑惑,他不解问道。
“这是师傅说的,甜食会快速满足脑子里面的一种需求,使人心情愉悦。”
愣怔了下,赵平澜显然无法理解,只能道:“这还真是神奇。”
张水薇忍俊不住的噗啮一笑,很能理解他的感觉。“师傅这个人本来就很神奇,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接着伸手接过糖葫芦。
“不过,你对她却坚信不疑。”
“是,师傅对我很好,若不是师傅,我只怕……”张水薇没有说下去,而是吃着手上的糖葫芦。
赵平澜看得出来张家庄子每个人都很保护她,好像她是易碎的玉瓶儿,这也不难理解,她是张家唯一的女儿,又是老么,父兄疼爱若宝也是理所当然,后来方知并非如此,不过,为何?看她的装扮,他知道她已是妇人,他猜想她应该是死了丈夫,直到那日无意间听见的谈话,他才知道另有隐情,是被休?还是和离?无论如何,想必对她的伤害极深,因此她才会说“不会再嫁人”这种话。
看着眼中流露出淡淡哀伤的她,他感觉自个儿的心在抽疼,她究竟遭遇什么样的事?她不过二十岁,却好像历尽渰桑,她应该有很深的怨和恨,可是,他不但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她太过善良了。
“谢谢你,我心情变好了。”张水薇对他扬起灿烂的笑容。
她的笑容真的很美,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可是回到庄子,他眼前徘徊的依然是带着淡淡哀伤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