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快快快……要跑了,从左边拦……啊!不对,要用弓箭射,不是让你张开手臂拦……夏小笨,你到底还能有多笨?人家脖子以上顶的是脑子,你装的是空心壳子是不是……真是气死我了!”
由于桐城县距离京城较远,略微偏向民风开放的北边,水陆通畅无比,南北货在此交易热络,因此北方的豪迈气息也感染了县城的人民,女子出门不再有多方顾虎,什么帷帽、面纱的统统不用,大大方方的以真面目示人,她们也蹴鞠,成立诗社,在城外纵马,偶尔和三五好友相约,带着下人小厮到山林间打猎。
不过说真的,真敢拿起弓箭狩猎的也就那几个人,以武馆千金朱丹丹带头,一马当先伸臂拉弓,其他人是纯粹来看热闹的,以打猎之名行郊游之实。
李亚男的弓箭使得好,几乎是一箭命中,但她很少在人前发挥实力,老是佯装射歪了,要不偏个两、三寸,让人瞧得哈哈大笑,直说她要再练练,兔子没打着倒是中地鼠。
至于夏和若那真是十足十的柔弱女子,别人骑马她坐马车,车上放了一些调味料和炊具,身为来味楼的大小姐,她负责炊煮烧烤,把猎物全做成可食的美食。
但在这之前,她们得先捉到一只兔子或山鸡吧,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肉哪来热腾腾的佳肴。
“丹姊儿,省省你的气力吧!你看小若连走都走不动了,你还指望她帮你拦山羌,这是痴心妄想。”没被撞倒就算万幸了。
比狗大一点的山羌朝夏和若的方向跑去,她双臂一张打算拦下“食材”,可是等那头野兽跑近,她才惊觉好大一只,心一慌,一个箭步往树后面躲,眼睁睁看着食物从身侧跑过,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蹄印。
她懊恼地想以头撞树,又听见两位好友的奚落嘲笑,她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除了付艺,她一无是处。
“岌小笨,你再笨一点没关系,一会儿我把你当山猪给猎了,虽然瘦了点,但至少这么一来我们就有肉吃了。”
聊胜于无,能打打牙祭就好,“少瘦肉多省得长膘,她爹和兄长老是嫌她长得太壮硕。
其实朱丹丹并不胖,是结实,由于长期练武,全身上下该软的地方不软,不该硬的地方硬如石块,站在娇美柔弱的夏和若和明艳大方的李亚男中间,显得英气十足,偏男孩子气,眼神布满杀气。
但若仔细妆点一番,也是个明媚佳人,可惜她这人不好妆扮,老是素面朝天,才少了一丝女子的柔媚。
“朱丹丹,你怎么这样,我只是一时害怕才闪了一下,你看那兽目多凶猛,我不避它,难道要被它顶出去?”她是懦弱无能,但也知道小命要紧,少吃一口肉不会饿死,可被山羌迎面撞上,她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夏和若有三怕,怕鬼、怕死、怕肚子饿。
“叫你吃胖点你偏不听,亏你家还是开酒楼的,居然养不胖你,你真该惭愧用料不实。”少放油了,才吃出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模样。
“你嫉妒我。”她本来就吃不胖,打小就手脚纤细。
朱丹丹朗笑着从马上跃下。“是呀,非常嫉妒,柳腰纤纤,要是我也有柳条似的身段,武馆内的师兄弟哪敢取笑我是姑娘中的母夜叉,一餐能干掉一桶白米饭。”
她爹老说养不起她,她食量太大了。
“别灰心,我哥也说我是母大虫,脚跟一站定就能咆哮山林,他和我家明楠没有一个不怕我。”她眼波一扫,这对兄弟就噤若寒蝉,老鼠胆似的脖子一缩,敢怒不敢言。
李茂生也真放心将李家当铺交到李亚男手中,自己读书去了,考上了举人,再加上贵人提携,到花阳县当个九品主簿,打算三年后再考考进士,看能不能一举为家门争光。
一年前,他娶了典史的女儿为妻,虽还未传来添丁的好消息,但夫妻和乐,举案齐眉,平添佳话一段。
如今李家当铺是由李亚男全权负责,她是掌家的大姑娘,在她的打理下,李家又在城北、城东开了两间分铺,见生意兴隆,她想再开第四间当铺,垄断城里的典当行。
她这人向来居安思危,又陆陆续续买进七、八百亩良田,和原先的百亩土地合起来将近千亩,她一半佃出去,一半雇人耕种,每年的收成多到她要开间米铺才能把满仓满库的粮食销出去,获利甚丰。
如今李家虽说不算桐城县首富,但也相差无几了,隐隐把仁恩堂压下去,孙家的名头不如李家响亮,城里百姓早已忘却两家的退婚风波,只知孙、李两户人家不对头。
“你是掌家大姑娘,他们怕你是应该,要是谁惹你不痛快了,一个子儿也不让他们花用,看他们还不掩面哭去。”若是她掌着家里的钱袋子,看谁敢取笑她又粗又糙。
朱丹丹羡慕李亚男掌着家业,她一站出去就有东家的气派,把底下的人管得有条不紊,她说一是一,一句话就能定人去留?,反观她自己,每个月最多拿五两月银,有时她娘会偷塞一些私房给她,让她买些胭脂水粉,但是她都拿去买匕首什么的,常把她娘气得直嚷着养的闺女是儿子,过个几年就得替她娶个媳妇儿回来。
“丹丹,你想多了,我管的是外面的当铺、田租,地租是我爹在收,每年收到的银子一半给我叔叔送去,另一半留做公中使用,家里的银子是我娘在管,他们缺钱花用就找我娘伸手。”
她才不管那些小钱,让家里人衣食无缺便是她的本意,要不是怕他们被骗光家产,她也不会吃力不讨好的接下烦人的事。
谁不想无所事事的整日扑蝶、绣花,当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闺阁千金,学人无病呻吟的写两首酸诗,捞个才女做做,女人的一生是从嫁人开始,她好歹觅个好夫婿,终身得靠,不愁吃穿的当个无事一身轻的米虫。
可是看看她家中的男人,她老爹就算了,怕老婆怕到唯妻命是从也能大富大贵,当个现成的田舍翁,不脑子抽风的话,下半辈子便能过得顺顺当当的,有儿有女有粮食,圆满。
她哥哥都十八了,被她一逼再逼才考过童生,离秀才还差一步,他不是不会读书,而是太迂腐了,居然说日子都过得下去了,何苦多占一个秀才名额,何不相让给生活困苦的同窗,帮助他们改善家境。
她一听,火了,连着半个月只给他吃稀饭配酱瓜,让他感同身受没有银子的痛苦,他饿得面黄肌瘦这才下定决心发愤圈强,下定决心不再吃寡漆无味的稀粥,他要吃肉。
终于扳过来一点点,不给他吃点苦头不知创业维艰,他以为人坐在家里,银子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至于十岁的弟弟明楠,聪明是聪明,却有点懒散,正朝纨裤方向走去,李亚男恨铁不成钢的施以严厉管教,每天不背三篇文章、写上二十张大字不准睡,包括夫子布置的功课,敢偷懒就用鞭子抽,抽到他怕为止。
棍棒底下出孝子,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家总要有副扛得起重担的肩膀,她都十五岁,已经及笄了,迟早要嫁人,除非是招赘,否则偌大的家业要交给谁来打理?“光是当铺的收入也够教人眼红了,我哥说你用十两银子买了一只破碗,没想到竟是前朝的御用器具,被江南的富商一口气以三千两买去,你还不赚翻了!”夏和若的双眼亮晶晶的,一副看着财神婆的财迷眼光,她家的来味楼虽然赚钱,但赚得的银子不是她的,她娘说要留着替她攒嫁妆,可天晓得最后银子会花到谁身上。
三人之中是夏家才有庶子庶女,她爹有三个通房、两名姨娘,庶出若干,这些不算正经的主子每个月的开销十分惊人,若非她娘银子守得紧,早被这些人给掏空了。
要不到名分只好要银两,这是人之常情,不然当人家通房、小妾还有什么盼头,金钗、银簪、头面想办法攒累,再在男人身上下功夫要点私房,若能挤掉正室,小妾扶正了那就更好了。
女人要的是什么?除了银子,还不就是男人的宠爱,如若能嫁人为妻,谁甘愿做妾,死了都入不了祖坟。
“你们只看我来钱容易,怎么不想想我得耗费多少脑力和人周旋?你们都有父兄倚靠,而我爹和兄长……”李亚男一顿,摇头长叹,家丑不可外扬,她家的男人只是用来妆点门面,一点用处也没有,别人说两句好话骨头就软了。
说好听点是滥好人,乐于助人,事实上是没出息,干不了正经事,他们已经习惯由女人作主,凡事有妻子(娘)、女儿(妹妹)出头,他们乐得甩手当闲人。
“亚亚,你辛苦了。”好友家的情形夏和若略知一二,不免有几分同情,和李家男子一比,她觉得两个同胞哥哥都很有担当,是顾家护妹的好儿郎。
“亚男,我看你是宠坏了家中的爷儿们,你和你娘太强焊,相对地显得他们太无能,男弱女强,有得你苦头吃。”朱家是以武力见真章,谁打赢了谁多吃一碗饭。
李亚男不怕吃苦,就怕兄弟不成材。“听来你们好像都很缺钱,不如我们来开间点心铺子,我知道大概的做法但是不会做,这方面是小若的强项,我说你琢磨,而丹丹的娘在东街有间空铺子要租人,丹丹,你跟你娘商量商量,你用铺子来入股,银两我出,小若负责糕点,我们再找几个伙计和掌柜的,铺子就能做起来了。”
李亚男本是打算买间铺子开当铺分店,但是方才一听姊妹们的手头都不宽裕,她更改一下计划也行,反正只要能赚钱的就是好行业,而且她挺怀念现代的甜点,毕竟包子馒头取代不了西点呀!尤其是咬一口就流椰桨的蛋塔、一抿就化开的慕斯、甜得腻人的马卡龙……
物以稀为贵,不然赚不到银子,她脑子里有几百种西式糕点,小若在做菜方面很有天分,几乎点出材料就能弄出一道味道相仿的,少有失真。
重要的是供烤器具,不过古人的智慧不容小顾,不求做不到一模一样,只要工匠的手艺能做出符合她所要的就好。
“真的吗?”夏和若喜出望外,笑起来好像软软的糖花。
朱丹丹也道:“我娘那边不成问题,她一直要我多跟你学学生财之道。”她娘的用意很简单,希望她日后不会饿死,谁教她的食量比男人还大,她娘担心她以后会吃垮夫家,因此要未雨绸缪多存些银两,以免吃太多被婆婆嫌弃,她有银子在手也能贴补贴补米粮。
“好,过两天我们再聚一聚计合计,有我李亚男在,决计不会让你们吃亏。”她也要先把自己的嫁妆准备起来,等她爹娘想到时,黄花菜都凉了,她成了李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李亚男不急着嫁,但她习惯性想得长远,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前一刻她还在射箭场练习,却突然耳鸣,她正想回宿舍请随队医护检查一下,谁知眼前突然一黑,她再醒过来时便成了古代的三岁女娃。
她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适应这矮了一大截的身体,然后慢慢调整心态,小心隐藏起成人锐利的眼神,让自己看起来年幼无知。
可是在她努力再努力,调适出适合这时代的心境后,她才赫然发现一切做了白工,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叔叔,其他人都是少根筋的无脑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毫无所觉,照过日子,照样睡觉,大事小事都当无事论。
当下,她气得没吐出一缸血,不过也庆幸李家人的无感,让她得以异世魂在这里生存下去,得其诸多疼爱和呵护,即使是一群胸无大志的滥好人,依然是她的家人。
“那我们还打不打猎?”完全不想杀生的夏和若只想打道回府,午后的阳光晒得她两眼发黑。
兴致不减的李亚男和一身悍勇的朱丹丹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回道:“打!”
来了岂能空手而归?她们要说服彼此的父母有多困难。
“还打?”夏和若一脸哀怨,饶了她吧,她快被晒成人干了。
“小若,你太弱了,要多走些路,身子骨才会强健。”朱丹丹劝道,她不是窝在绣房便在厨房,很少往外走动。
“我只是看起来瘦,但身子一点毛病也没有,你们不要老盯着我。”她才是正常的大家闺秀,好吗?谁像她们俩悍得像头牛,一个能拉弓,一个能射箭,光是气势就凌驾于常人之上。
“好吧,那你赶紧跟上,别拖累我们。”朱丹丹的性情如男子,豪爽地一挥手。
不能让她留在原地起火,等她们收拾好猎物她再烹煮吗?看到两人要她跟上去的表情,小媳妇似的夏和若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小脚莲步轻移地款款移动,美虽美矣,却让人等得很不耐烦。
“小若,你再不走快一点,就留你当饵喂野兽。”看不惯她的拖拖拉拉,朱丹丹威胁道。
“就来了,你赶什么赶,大半天也没见你猎一只山鸡,我们啃山芋还比较快……啊!有蛇!”
“哪里有蛇?”
一支箭飞快的射入夏和若脚前的泥土,一根长条状的树枝被射个对穿,钉入泥里。
“亚亚,你……你的箭术真好。”她的反应真快,一回身,箭己离弦,未闻箭啸己见插地微颤的箭尾。
李亚男看了看地上的箭,再瞧瞧离箭不远的夏和若,故意说道:“你是指没射在你身上吗?”
“我身上……”听出她的话中意思,夏和若倏地脸色发白。
不是箭术好,是箭术太差了,要不然她哪有命在,心惊胆颤的她就这么被糊弄过去,完全没发觉好友的箭法根本奇准无比。
“你真没用,一根树枝也能看成蛇,我看你要喝点明目清肝汤。”走在前头的朱丹丹没有瞧见李亚男射出这一箭的瞬间,只觉得她们远远落在后头,她只好又绕回来,伸手拉着走得最慢的那一个。
“丹丹,你别拉我,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啊!好痛……”
“怎么了,叫得那么惨烈。”朱丹丹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我的脚……扭到了……”痛死了!
朱丹丹实在很无语。“小若,你可以再没用一点。”不过走两步路而已,她便能状况连连,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小脸嫩如豆腐的夏和若噙着泪,努力不让它往下流。“我也不愿意呀!可它就是发生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冲锋陷阵朱丹丹在行,但若是要动脑,她就不行了,她只好眼巴巴地看向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