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解除,周连傅哪能想到那个传闻中,一直在苏州布厂的“表哥”蒙放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被他吓得不轻,而同样地,他们也把蒙放吓得不轻。
本来蒙放接到朱老爷的死讯后也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无奈布厂那边有重要的事脱不开身,这才晚了几天出发,昨天才到京城。
蒙放一直觉得商铺的动作不太对劲,可他人在苏州不方便过问铺子里的事,这趟回来主要也是为了摸清自己的担心是否只是杞人忧天,这才想到来夜找帐本查看,本也想明天一早就到朱府给朱老爷上香,外加顺便见见他那个许久未见的表弟。
谁能想到,三个人竟然都以贼的身分在这遇上了。
蒙放本想拿了帐本就走人,没想到东西刚得手,窗户就被人推开,随后一前一后进来两个黑衣人,他不明情况只有躲到柜子后面的死角处,见这两人行迹实在可疑不像是一般的小偷,怕是什么要对朱家不利的人,这才出手。
还以为他们真是走了狗屎运,搞半天那扇窗户是蒙放进屋时打开的,到最后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他们将事情的经过说完,三人各自找地方落坐,全都在乎复自己那颗受惊过度的心脏。
歇了一会后,三人又想起正事,忙点上灯凑在一起,翻开蒙放搜出的帐本。
一看之下真教人大惊失色,这本帐和周连傅见过的那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所见的那本看来朱家风调雨顺、财源滚滚,而照这本上所记的话,那朱家则成了块早已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了,只剩下个空壳而已。
是否朱老爷已经察觉到了这种反差,才在给朱品言的信里写了一段那么隐晦的话,好像家中正面临着什么巨大的困难。
“不可能!”蒙放也是吃惊不小,“以工厂的出货量来看,咱们的销量不可能只有这么点,难怪送出去的货总是和收回的银子不成正比,搞得因为资金问题工厂每年的生产量都在减少,京城方面只说是拿去周转了,这些银子是被周转到了哪去了?”
不能让人发现帐本被人动过,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回去,周连傅舔饱笔墨赶在蒙放下的迷药失效前,将帐本快速抄写了一份后,三人心照不宣原路返回,天光大亮,全当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隔天蒙放到朱家给朱老爷上香,卓海棠搀着周连傅出去迎接,冯庆丰也带着朱景冉,一家人热络地吃了顿饭天南海北地聊着,而这一桌上恐怕只有朱景冉毫不知觉,其他人的注意力已全部暗暗地聚结在了冯庆丰身上。
据蒙放所说,工厂那边的资金出现问题是从三年前开始的,然后越来越严重,搞到现在很多长期合作的丝户都拒绝再给他们供货,他就是为这事才迟了几天上京的,而三年前,也就是京城的事宜大多都交到冯庆丰手里的时候。
蒙放借故多留在京城几日,暗暗对这件事展开调查。
在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蒙放提议大家一起去郊外踏青,于是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京郊的一片桃花林附近。
这一天太阳是暖的,风是柔的,风中夹杂着桃花的香气,世界由绿色和粉色交织,仿佛从未有过的宽广。
几人一起在树下吃了厨娘特意准备的午饭,午后趁着风向正好,卓海棠拉着朱景冉放起了风筝,不过说是放风筝,大多时候也是卓海棠自己在跑,朱景冉在一旁给她加油。
这天卓海棠穿了件暖黄的衣衫,在这天地间雀跃地蹦跳跑闹,像是下刻展开翅膀就能飞上了天。
周连傅和蒙放在旁边看着,并不参与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只不过蒙放看的是脸色泛红,又叫又笑的朱景冉,而周连傅则是自从那只小蝴蝶飞舞起来后,眼神就再也无法自她身上挪开。
本来在这个时候蒙放说要出来玩,他还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看到卓海棠那么高兴,他突然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大煞风景地提出反对意见。
卓海棠的风筝飞得很高,但她总是不知满足地不停放线,像是要把那风筝放没了才甘心,周连傅看一会她,又看一会空中的风筝,不知为何,真怕那风筝就这么给放没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蒙放不冷不热像是闲聊一般的话语。。“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过门?”
周连傅手里的桃枝“喀嚓”一声断成了两断,他错愕地看向蒙放,后者一手提着酒壶,也在看那隐进云彩里的风筝。
“看我干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可不能耽误了海棠妹子。”蒙放说。
谁想到他生得高大魁梧,竟会说出这种……女儿家的话。
周连傅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憋了好半天竞不知该如何回他。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然,但也不能乱点鸳鸯谱,表哥莫再取笑我。”
蒙放挑眉,“你还跟我咬文嚼字起来了,你倒是说说海棠妹子除了嫁你还能嫁谁?”
周连傅心头一震,脑中反射性地忆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全身的气血开始倒流,忙稳了稳心神,像在跟自己赌气,强硬地说:“她愿意嫁谁自然是她自己作主,如果她愿意嫁你也未尝不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打个比方,却不料被自己的话伤着了,心头一阵刺痛。
可蒙放全没当回事,大笑了两声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嫁我?我倒是求之不得了。”
“什么!”周连傅差点跳起来。
就听蒙放接着说:“也不知咱们两个是谁在乱点鸳鸯谱了,七岁那年家人要送你去南湖,你本来心中不愿,总来找我哭诉说你不愿意去,要我去帮你求情,我被你烦得要死于是天天躲着你,你还记得吗?”
“嗯……”周连傅蒙混过关。
“然后你找不到我,就整天哭啊哭的,直到有一天,你从院子的花圃里寻到了另一个也在哭啊哭的小孩,那个小孩就是海棠。海棠的娘本来是府里的厨娘,后来跟马夫私通两人连封信都没留下,双双离开了朱府,只留下了海棠这个拖油瓶,她一个小孩什么事都干不了,留下也是惹人非议,于是总管下令把她送走,她躲去花圃里哭,就被你发现了。”
“那又如何?”周连傅心中不是滋味,不想再听下去又不得不听。
“其实也不如何,我长大后还是时常会想这件事,觉得命运真是奇妙,如果那天你没有在花圃找到她,你不会改变主意去和姨丈说如果让海棠跟着你一起,你就去南湖;如果那天海棠没有误入后院被你找到,她也许就被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从此你们两人的命运也许都和现在天差地别。你不觉得这就是种缘分吗?那时你带她走了,并且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我还以为最后你一定也会娶了她。”
“相处时间的长短又不能代表一切。”在一起的时间长就一定要成亲吗?在一起的时间短就不可能在一起吗?如果只认识了寥寥数月,就怎么也比不上那个在一起十几年的吗?
周连傅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激动是在反驳什么,是在替谁说话,他弄不清自己此时的立场到底是谁了。
蒙放因他的激动着实呆楞了一下,他失笑道:“你在气什么啊?我又不是在逼婚,只是觉得你们这些年不容易,你心里有她就快娶了她,不要等到以后给自己留下遗憾。这只是一个做兄长的牢骚话,看过景冉和冯庆丰后,我真的觉得能找到一个能在一起相守的人不容易,不要错过啊。”
周连傅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问蒙放:“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他点头,“我怀疑冯庆丰在私自调动铺子里的钱,他不是挪用,只是霸占而已,也许他是想吞掉整个朱家吧。景冉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是在她婚后头一次看她笑得这样开心呀。”
周连博也看了那边开心地为卓海棠加油的朱景冉,他一下子明白了蒙放提议这次踏青的意义,“你是为了景冉……”
“嗯,我这妹子命太苦了,我实在不忍心再伤她,可也许又是不得不伤她,你是她的亲哥哥,应该比我更了解这种感觉吧。”
他想说,他并不了解,他想的只是刚才蒙放的话,卓海棠也会嫁人的,如果她嫁了一个冯庆丰那样的人,自此她也将失去这样的笑容吗?
如果她能嫁给一个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男人,他们可以互相心疼,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如果缘分真的已经给了她那样一个男人,那么她应该嫁的,他也应该娶,他甚至想不出任何能够阻碍这种发展的原因,除了……
“只可惜,我们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忽然认清,除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但他并不是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品言,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啊,跟我印象中的你一点也不一样了。”蒙放说。
他说得无心,周连傅可是冷汗都下来了,他故作镇定,说:“人都是会变的,咱们已经长大了。”
“不是只有长大这么简单,是你已经变成一个男人了,原本记忆还是很清晰的,可看着现在的你,我竟然想不起那个记忆中总是哭鼻子的你是个什么样子了,你的眼神中多了层保护欲,那是一个男人找到了他的方向的标志。”
蒙放看他,笑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很讨厌你的,有几次姨丈去南湖看你要带我一起,我还都借故不去,没想到现在却很想和你说点什么体己的话。”
“可我却不想和你说什么,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周连傅烦躁地起身,不再去看蒙放,他受不了蒙放的眼神,对他全然的信任,就像他们真的有过许多相同的回忆,就像他们真的已经认识了很久。
“等这件事过去了,一切都会回复到他该有的样子。”他看着草地上那个鲜活的女子,意味深长。
是啊,他心里有她,有许多的原因,总之她已经在他心里,跑不掉了。
可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她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他是穷极一生也无法给他的呀。
她会嫁给他吗?那他不就成了她的“冯庆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