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朋友?”见李杰生用下巴努了努,她回头望去,适巧对上佟乃顼的目光。“佟乃顼?”
“苏检。”佟乃顼轻声一唤。虽说不是挺熟,但好歹是她以往在市刑大时曾经合作过的检察官,还是以刁钻、强硬出了名的。
苏沛漫轻点了下头,又瞪了李杰生一眼,走近他身边时,用冷到极点的声音道:“你好样的李杰生,激将我来办案,你倒是开小差把妹,我当初怎会以为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找眼科医生了?”
佟乃顼惊诧的目光一闪而逝,不敢相信他每日闲散找她报到,结果私底下动作频繁,她却压根没察觉。
“别这么说,我还是男人中的男人,你也不需要找眼科,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激将你,是你刚好想办这件案子,我只是给你指引了一点迷津而已,不用太感谢我没关系。”
苏沛漫毫不客气地?了声,从他身旁走过。
李杰生耸了耸肩,朝佟乃顼露出一记无辜的笑脸,“学妹,要我陪你上去吗?”
“不劳烦学长了,学长应该还有事要忙吧。”佟乃顼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走进兆盛大楼里,便见方仲和已经大步走来。
李杰生一见方仲和,不由微眯起黑眸,只因他瞧见了方仲和身上的黑气。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垂眼忖着,只一会就坚定地告诉自己,不管他现在做的是对是错,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
回程,佟乃顼异常沉默,甚至李杰生提议一起用餐,她也没拒绝。
“学妹,你用这么热情的眼神看我,我会害羞的。”李杰生大口地享用平价牛排,还不忘朝她眨眼。“吃点东西吧,离午餐时间已经有点久,你应该饿了。”
下午时分,用餐的人不多,店内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给人几分悠闲氛围,然而佟乃顼却丝毫没有进食的慾望,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李杰生。
“学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指挥检察官大动作搜索兆盛集团内部的财务资料。”她知道他是个广结善缘的人,在刑事局人缘好到没话说,却没想到就连地检署最难搞的检察官苏沛漫也与他交情匪浅。
“学妹,你搞错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刚好知道苏检正在追查一件严重超贷的土地开发案,这件案子和兆盛集团旗下的兆盛银行有关,我就建议她从兆盛内部的财务状况查起,可谁知道她那么厉害,竟真的查出一些蛛丝马迹。”他大口品尝着牛排,一边扼要讲解着。
她垂睫忖了下,“学长指的是去年联城的超贷案?”
“学妹真的很注意时事呢。”要不是手里拿着刀叉,他是肯定要给她拍拍手的。
佟乃顼皮笑肉不笑地抬眼,“学长,如果联城超贷案能办早就办了,不会等到现在,事实上我认为,就算苏检想办兆盛,恐怕也是徒劳无功。”
“学妹很悲观。”他忍不住叹气了。
“我是实事求是。”佟乃顼笑得鄙夷,“在富商权贵的面前,司法只是掩护他们犯行的工具,这一点学长应该比我还清楚,就好比郑雅文虽然被苏检带回地检署侦讯,但我可以笃定地告诉学长,今天晚上绝对会让她交保候传。”
李杰生喝了口茶,颇认同地点着头,“我想也是。”
“既然学长早已经知道结果,为何还要硬干?”她所认识的李杰生看似散漫,但绝对不是个笨蛋,他不会做对案情没有半点助益的事,偏偏这件事很明显是出于他的主导。
正因为如此,她愈是想不透他一意孤行的动机。
“也不算硬干,很多事不去做、不去试谁知道结果?先做了再说嘛,况且这件事也不见得是徒劳无功,至少我会让另一个人看见我的诚意。”
“谁?”
李杰生朝她笑眯眼,带着些许神秘。
佟乃顼也不急,开始着手用餐,反正她也没真的想从他的嘴里撬出秘密,不过是随口问问,当是闲聊。
“去年自杀身亡的兆盛银行经理遗孀。”
佟乃顼品尝了口牛排,肉涩带筋,她对这等程度的肋眼感到失望,随即将刀叉放下。
“学长想藉由去年自杀身亡的陈经理一事开始着手处理兆盛,只要找得到关键的证据,就能让总经理方仲和伏法?不,那么丁点程度的证据是没有用的,学长应该也猜到了,但是这么做可以让方仲和暂时被收押禁见,对吧?”
太令人愤怒了,她没有想到李杰生竟然会寻求这种管道保护方仲和!
去年自杀身亡的陈建刚,虽说是因为侵占公款畏罪自杀,但这种说法谁信?要说是被迫背黑锅再被逼死,她还比较愿意相信,然而这件事还真的以畏罪自杀结案,速度还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可见里头官商勾结的程度。
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李杰生竟还无所不用其极的给予保护,简直就是本末倒置!那个人渣根本就没有被保护的必要!
“学妹还真是清楚呢,认真要说的话,陈经理之死虽说是侵占公款,但他经手的放款公文,如果没有上级的大印,那些钱是动不了的,就好比联城开发案的超贷,没有高层允许,谁敢私下放款?实际上陈经理之死和联城开发案是相关的,除了时间点契合之外,我还大胆假设所谓被侵占的公款应该是进了方仲和的口袋,或者是用在关说上头,我这样推断应该合理吧,学妹。”换句话说,从死者家属身上下功夫,从电脑或手机里头多少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前提是家属愿意给。
而他现在就在等,等家属的联络。
“学长,我劝你收手吧,联城开发案牵扯到官商勾结,兆盛与其他两间银行愿意超贷是因为有民代从中游说,当然肯定也分到一杯羹,但不管过程,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案子再查下去,你跟苏检都会遭殃。”
“学妹,怕热就不该进厨房,怕死就不该干警察这一行。”他双手搁在桌面,上身微微前倾,“学妹,我要跟你证明,警界还是有真理的。”
佟乃顼微愣了下,没想到他竟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但是——“学长,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相信的公平正义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地道。
“那就代表学长一路走来都还挺幸福的。”而她从来没拥有过幸福。
她从小父母双亡,在亲戚家中看尽人情冷暖,为了妹妹她咬牙忍下,只盼有一天能有个小天地,姊妹俩住在一块。眼看着幸福才刚得手,却是这么短暂……她从来就不是圣人,学不会宽恕与原谅,她唯一懂的是--以牙还牙!
“并不是喔,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欠下庞大偾务被地下钱庄逼死,我是奶奶带大的,可惜奶奶在我十一岁时就过世了,所以我被送进了育幼院,后来又辗转被送进了寄宿家庭,住过一家又一家,最后考上警大,才终于有了我自己的家。”
佟乃顼不禁沉默。她认识的李杰生是个爱笑之人,非常阳光非常乐观,擅长混进每个小团体里,所以她一直以为他的人生一定是一帆风顺,没想到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以他这么擅于察言观色的性格,会换过一个又一个的寄宿家庭,就代表那些寄宿家庭是有问题的,每个人的身上都会因环境因人因言语因事件而产生大小不一的伤痕,没有处理好的伤痕会在日积月累下发作,冲击人格改变,可是她在学长身上看不见任何伤痕。
“学妹,环境是影响人格的一环,但不是绝对的。”李杰生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彷佛曾经经历的黑暗面侵蚀不了他半分。“赶快吃吧,还来得及再看一场电影,最近有一档奇幻电影好像还不错。”
“太难吃了,我吃不下。”将牛排推开,她吃着服务生已经送上的餐后甜点。
“那就交给我吧。”李杰生很大方地将她的牛排移到面前,大快朵颐了起来。
“学长……”干么吃她吃过的!佟乃顼瞪着他,她不习惯与人共食,更无法接受有人吃她吃过的任何食物,就连妹妹和男友她都不能忍受,而他……算了,把他当成一条狗,为了不浪费食物,剩下的给狗吃,刚好。
用过餐后,两人上了车,佟乃顼系好了安全带,却见李杰生压根没打算发动引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非常专注,黄昏斜落的光线映在他立体的五官上,勾勒出令人移不开眼的俊魅。
佟乃顼注视着,猛地回神,疑惑自己怎会瞧他瞧得出神,见他盯着街角一隅,她不禁顺着视线望去,就见对角一家专卖3C产品的店门口,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机车上交谈。
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疑问还没问出口,耳边已经传来李杰生的声音——
“阿宪,整队支援,地点就在……什么?不用了,你赶紧带队过来,沿路我给你消息,如果有空顺便通知侦三的阿震,动作要快!”
话落,压根不管包宗宪在那头哇哇叫什么,他已经挂掉手机,随即朝佟乃顼双手合十地道歉,“学妹,真的很对不起,这场电影先让我欠着,改天我一定作陪!”
佟乃顼好笑地看着他,心想她根本没答应陪他看电影,不用说得好像是她要求看电影似的。
“学长,那个人是通缉犯?”她问。
“嗯,一个遭通缉的烟毒犯,侦三找他很久了,没想到被我遇到,待会我打算跟着他,要是能一举找到他的巢穴就好了,所以只能请学妹先下车了,我实在不该这么做,可是……”李杰生,脸苦恼地解释,双眼又不住地盯着目标,神情极度犹豫,难以取舍。
看在佟乃顼的眼里,总觉得像是瞧见了一只大型犬,犹豫着要跟着主人还是独内去狩猎,想着,她不禁低笑出声。
李杰生怔愣地看着她的笑脸,和那一年他瞧见的笑脸是如此相似,教他不禁心旌动摇,怎么也舍不得眨眼,想要将这一幕深深珞印在脑海里。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笑,是专属于他的笑容。
察觉他的注视,佟乃顼惊觉自己竟然笑出了声,随即冷着脸解开安全带,“学长,找到通缉犯是好事,但是要记得别再越区办案或是不向上级呈报就独断独行,小心又被记过。”
“那点小事不重要,倒是你待会记得招辆计程车回去,晚一点我再到事务所找你。”李杰生本来还要再说什么,但见目标已经开始移动,随即朝她挥了挥手,将车开进了车潮里。佟乃顼冷着脸站在路边,想不通自己怎会如此失态。她不能笑,不该笑,也没有资格笑。
***
医院。
躺在病床上,右手和双脚被包紮成像蛹一样的李杰生,面对前来探视的好友们回以虚弱的干笑。
“你到底是要我讲几次?脑子里到底有没有装东西?为什么我说了那么多次,你就没一次能听进去,每一次都要让我被人钌得满头包?!”杜有为沉潜的怒气在进入病房后彻底爆发。
李杰生不禁暗叹,早知道就假装昏迷了。
“老杜,事态紧急嘛……”他很虚地替自己抗辩。
“紧急?你每次的说词都一样,要不要换点新的说法?你根本就不需要带头攻坚,这是可以等的不是吗?
瞧,你不但越区办案,也没先通报我一声,搞得侦三那头对我很不满,上头对我也不爽,再加上药头坠楼重伤,现在还在加护病房……你知不知道现在舆论是怎么说的?”杜有为不吐不快,将满肚子火全都发泄在李杰生身上。
“唉,不都是老样子。”不过是老调重弹,他都听腻了。
杜有为瞪着一双虎眼,要不是看他身上有伤,他真想拖这家伙起来单挑。
“我去你的老样子!舆论一面倒,就连上头都不站在你这边!”
“无所谓啦,反正那百公斤重的毒品有抄到就好了。”记过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杜有为骂人骂到叹气,抹了抹脸,走到一旁坐下。
一旁被晾了许久的贺守必这才苦口婆心地道:“杰生,这次真的是你不对,你明知道他们手中有武器火力强大,你实在不应该攻坚,还为了救药头把自己摔成这样,要不是你刚好掉在天井上……你要知道,我一点都不希望哪天在我的台上解剖你的屍体。”
李杰生嘴角抽了两下,“守必,想解剖我还早得很,你不用太心急。”
“说那什么话?解剖你又没乐趣。”贺守必笑咪咪地说着,大手悄悄地抚上他的肩膀,一路滑到胸口。
“喂,豆腐吃得差不多了喔。”李杰生没好气地道。
“当医生的好处不就在这里?”
“你是法医好不好!”不要说得好像准备医治他。
“你不知道法医也是从医学院毕业的吗?”贺守必推了推金边眼镜。
废话!问题是他现在是法医。李杰生悻悻然地想着,暗恼在场全都是损友的当头,门板突地被推开,正想着会不会是亲爱的学妹得知消息来探视他——
“还好,还活着。”苏沛漫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个还有人性的。”就说嘛,人性还是有充满光辉的一面。
“既然还活着,赶紧把陈建刚家属手上的证据交给我。”苏沛漫毫不罗唆,开门见山地讨证据。
李杰生苦着脸,忍不住怀疑人性其实是很黑暗的,“沛漫,你没看见我的腿已经被包成蛹了吗?”好歹等他能走路吧。
“我不介意帮你推轮椅。”她勉为其难地道。
“我介意!”
“我不管,是你跟我说你还有一份未到手的证据,我才绞尽脑汁让我的上司点头答应搜索兆盛,你如果让我做不出绩效的话,你看我怎么宰了你!”苏佩漫冷艳的面容瞬间化为罗刹。
李杰生无语问苍天,他现在算不算是四面楚歌?
“沛漫,好歹再给我两天的时间。”至少等他能走动吧。虽然只是挫伤跟撕裂伤,但他现在被包得像是半个木乃伊,好歹同情他一下吧。
原本他是打算到陈建刚家里走一趟的,可谁知道冒出一个烟毒犯,硬是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
“不行,今天到兆盛查扣的资料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连要声请羁押都不成,更可恨的是郑雅文已经被交保了,我告诉你,如果不能打铁趁热,你就准备领死吧。”
李杰生闭了闭眼,“老杜,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杜有为双手一摊,难得笑得惬意,“可以,你现在要出院也可以,但是外头等着围剿你的媒体,我不会帮你挡。”
“杰生,别担心,我可以帮你挡,你还可以住我家,有没有很开心?”贺守必二话不说跳了出来。
面对两位好友充满光辉的关怀与热切,李杰生差点流下了男儿泪。
老天,他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