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揉眼睛,淽潇看一眼时钟,天!下午一点多,她怎么睡得这样晚?
起床,把铺在地上的棉被折叠好、收进柜子里,她打开门,准备冲进浴室刷牙洗脸,却发现瑀希坐在客厅看书。
他抬起头,看一眼睡眼惺忪、头发乱七八糟的淽潇,微笑,“早安。”
这样的她,没有女强人的俐落,却多了几分小女孩的娇憨。
“早安。”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后颈。“对不起,我的生理时钟有点乱。晚上不想睡,都睡白天,这是失恋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吗?”
“不是,这比较像时差问题。”
“时差?你以为我从哪里回来?英国、法国、加拿大还是天堂地狱?要不要开两颗褪黑激素给我吞吞?”
他摇摇头,却说:“想出去走走吗?”
“你想出去?”
“嗯,待会儿阿秋婶会来家里打扫,通常我不会待在家里,妨碍她工作。”
“好啊,想去哪里?”
“都可以,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偏过头,认真想想,回答,“这附近有个地方可以爬山,你想去试试吗?”他看一眼外面,“太阳这么大,还是别去了,去百货公司吧,我开车。”
“厚,难怪你这么白,原来都不晒太阳的哦。很少看到男人像你这么在意肤色的。”她朝他吐舌头。
“不能晒太阳的是你。”
“我?请你不要小看我,本姑娘是天生自然白,再怎么晒,几天过去就会白回来。”她骄傲地伸出白嫩嫩的手臂,在他眼前晃两下。
他莞尔却没回答。
淽潇也不纠结这个问题,飞快冲进浴室,不多久瑀希听见浴室里传来莲蓬头打开的冲水声。他望着浴室门,不发一语,久久,摇头长叹。
淽潇整理好自己之后,背起画架,说:“还是别去百货公司吧,你不喜欢晒太阳,我知道有一座凉亭,视野很好,旁边有高大的树挡着着不会太热,你带一本书,我们去那里待一下。”
瑀希点点头,挑出一本书夹在腋下,拿起车论匙。
门才打开,邻居阿秋婶迎面走来,淽潇认得她,立刻冲着对方笑得满脸春花,准备从瑀希身后跳出来吓她一跳,问:“阿秋婶,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潇潇。”
可是……她跳出来了,话还没有说,却发现阿秋婿对她视而不见,她眼里只看得见瑀希,满脸笑容地朝他挥挥手,“郑医生,要出去啊?!”
“对,不打扰你做事。”
“怎么会打扰啦,郑医生不必特别避出去。”
瑀希一哂,没有回答。
“要不要我顺便帮郑医生准备晚饭?”
“好,如果方便的话,嗯……”他顿了下,续道:“可不可以帮我准备两份。”
“有朋友要来找郑医生哦?”阿秋婶问。
眼看两人一问一答,聊得多开心啊,自己却被直接无视,像空气似地,郑瑀希不提她、阿秋婶也不看她,两人都刻意忽略她,她有些生气。
“麻烦你了。”说完,瑀希自顾自往外走,淽潇不得不跟上,但是,她闷!坐上车,车子发动,她刻意别开脸,看向窗外,一语不发。
“怎么了?”瑀希见她表情不善,好意问她。
“哼!”重重哼一声,然后动手把音乐开得震天价响。
瑀希没和她闹脾气,只是把音乐关小声一点,说:“生气会快老的。”
对啊,她干么气死自己,他还搞不清楚状况,淽潇不憋了,身体用力转向,她面对他,口气态度都很正式,像在谈判桌上那样。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我有否认过这件事吗?”他好笑回答。
“我们聊那么多,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痛恨被无视。你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暴力而是漠视吗?”
“我漠视你了吗?”他认真想过一轮,然后回答,“并没有。”
“为什么你不跟阿秋婶介绍我?”
而且,就算她现在长大、变美丽,阿秋婶认不出来,她也不应该无视自己,只是,她的家教太良好,没办法对长辈发脾气,她只能冲着瑀希发飙。
这个问题……他转头看她一眼,眼底又浮上淡淡的悲怜。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手一捣,捣住自己的脸,她在自己的掌心后面说话,“不要用看流浪狗的目光看我,我不是流浪狗,虽然你确实是收留了我。”
瑀希觉得好笑,回答她,“我没拿你当流浪狗看,潇潇,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原因?”放开掌心,她迅速发问。
一窒,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少有词穷的时候,但他词穷了。摇头,他又说一句有讲和没讲差不多的话。“认真想想,你会知道的。”
认真想想?莫名其妙嘛,丢这样一句,要叫她往哪个方向想?
心底更闷,不过她还真的认真想了。
不介绍她,是因为他在替自己着想?他担心阿秋婶记起自己,会马上扑过来抱住她,安慰她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还是担心阿秋婶骂她没良心,外婆生病也不会来照顾?抑或是……他不想阿秋婶误会她和他之间的关系?
她再度转头望他,他的表情专注,和他听自己说话时一样,专注大概是所有医生的特质吧,她很清楚,他是个暖男,他很温柔很体贴,他不会去伤害别人,既然如此……他肯定有他的原因。
不追根究底了,她看向前方道路。
这条路她和外婆走过很多次,外婆经常和外公在天亮未亮之际出来运动,那座亭子是他们的中途休憩站,夫妻俩经常停在那边歇歇脚、说说话。
淽潇问:“你和外公都说些什么?!”
外婆说:“当那么多年夫妻,什么话也都说完了,讲来讲去还不是重复再重复的喋喋不休,但是能和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说话,心里就是舒坦。”
嗯,是舒坦。
以前不知道说话除了达到目的之外,还有别的功能,不过这两天,她有一点点明白了,因为和郑瑀希说话的感觉,就是舒坦。
凉亭快到了,但路太小、车子开不进去,瑀希把车子停在路边,淽潇背起画架,瑀希拿起书,又在后车厢找出一把伞、撑开。
见他撑伞,淽潇大笑,“你真的很重视保养耶。”
“这时候的太阳很毒,你受不了的。”
“我?哈哈!是你受不了吧!”
他没和她争辩,迳自把伞撑到她头顶上,淽潇笑着把伞往他头顶上推,自己跑出伞下,可是……像烧焦了似地,她尖叫一声,又躲回伞下。
“怎么了?”璃希焦急问。
“这里的太阳真的很毒。”淽潇低头搓搓自己的手臂,她几乎可以看见上面出现蒸气。“地球快要毁灭了吗?热成这样?”
瑀希摇摇头,没有回答。
淽潇自言自语接话,“我肯定在冷气房里待太久,才会受不了这种热,小时候再热,我都是光着手臂和两条腿,进进出出到处乱跑。”
发现瑀希沉默衣衣淽潇仰起头问:“你怎么不说话?心情不好?”
“没有。”他又把伞往她头上靠过去,将她全身罩在阴影底下。
淽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鞋跟又黏回去了,是瑀希的杰作吧,他是个体贴而细心的男人,他把她抱回房间里睡、帮她盖好棉被,看一眼挡去所有阳光的大伞,她再次对自己说:“他是个温柔的好暖男。”
“说点医院的事来听听吧!”
“想听什么?”
“医院里是最多悲欢离合的地方,天天看着那些生离死别,心情会不会很低落?”
“生离死别还好,如果活着的人晓得,死是下一个轮回的开始,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哀伤,会让我心情低落的是抉择。”
“抉择?什么意思?”
“我有个小病人叫做小杉,又可爱、又聪明,可脑部长了一颗肿瘤,如果不开刀拿掉肿瘤,他活不过三个月,但开刀的话……”
“存活率很低?”
“不至于,但肿瘤的位置不好,就算开刀成功,以后他也没办法吞咽、说话,他必须终生插着鼻胃管。”
“他的父母亲必须做选择吗?”
“对,院方没有办法帮他们选择,他的母亲崩溃了,夫妻俩在开刀房外面放声大哭。”
“后来呢?”
“他们选择不开刀,他们带孩子去迪士尼乐园、去法国、去美国,去所有儿子喜欢的地方玩,拍很多照片、录很多影片,比我预估的时间还长一点,但几个月后他们还是重新回到医院,小杉偷偷告诉我,以前他的爸妈对他要求很严格,这几个月,爸爸妈妈放下一切陪他到处去玩,他才觉得爸爸妈妈是爱他的。”
“后来,他死了吗?”
“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就能知道他在那里过得快不快乐。”她叹口气说。
璃希犹豫了一下,半晌后回答,“我看得到。”
“什么?”一下子,淽潇没弄懂他的意思。
“我能看得到,所以知道人们死了以后,会随着一道白光离开这个世界,那道光很温暖、光明,领着灵魂离去的是个美丽天使。”
“你是说……你看得见鬼?”她不恐惧,脸上扬起听八卦的兴奋。
瑀希失笑,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既害怕鬼、偏偏又喜欢听鬼故事。
他点头说:“小杉原以为爸妈的泪是在气他不够努力,但我告诉他,那不是生气,而是不舍。后来他让我转告他的父母亲,他不乖乖吃饭,是因为喜欢被妈妈哄,他常常觉得挨骂时,妈妈就不爱他了。”他停了一下,笑问:“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淽潇嗤一声,“你在影射我吗?”
“不,我想告诉你,别那么钻牛角尖,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期待被爱,你的妈妈有她的情绪纠结,她没错,而你期待被疼爱,也没有错,世间的不幸,并非都源自于错误。”
“我的状况比小杉复杂多了。”至少他没有那么麻烦的血缘关系。“不过,我比他幸运,至少我不必面对病痛,至少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冲着他一笑,然后又撞见他看流浪狗的眼光。
别开头,她不想为同样的事争论,凉亭就在前面,一大片的树荫遮住阳光,淽潇背起画架,快步离开伞下、跑到凉亭里,瑀希收起伞,静静地看着她快乐的背影,叹口气,也好,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淽潇的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架好画架、把图画纸钉好,她拿起蜡笔在上面描绘,三下两下,他看见美丽的午后山景。他拿起书坐在她旁边,静静翻阅。
风吹过,安静的午后、安静的凉亭,安静的一对男女各做各的事,谁也没有干扰谁,只是无原由的心平心安,无原由地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淽潇想,她的生理时钟肯定烂掉了,她越睡越晚,有一次甚至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来,连阿秋婶过来打扫,都没能吵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