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淽潇睡了好长一觉,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失恋的人都需要靠充分的睡眠来恢复体力,总之,她这一觉睡了好久,直到凌晨两点才醒来。
她并不饿,但习惯性地打开冰箱。
每次工作到深夜,她就会去开冰箱,喝一点水、吃两片起司,再不然就泡杯咖啡,有人说温牛奶可以帮助睡眠,但她从来就不需要那些东西,工作太忙碌,只要一靠上枕头,她就会一路昏进周公家大门口。
但今晚她失眠了,半夜两点醒来,看一眼时钟、闭上眼睛,她企图继续入睡,好神清气爽地迎接明天清晨,可惜没办法,她办不到。
于是她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冰箱角落有罐她熟悉的玻璃瓶。
“Yes!”
她拿出来,用汤匙S—点点,倒进白开水,再放两块冰,搅拌均匀,凑进鼻间,真香。那是外婆的拿手好料,用桂花做的。
把剩下的桂花酿放回冰箱里,淽潇端着玻璃杯,走到客厅。
她的室友没有回房间,而是躺在客厅沙发里睡着,淽潇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打算走到屋外长廊看月亮,却在经过客厅时,听见他低沉的嗓音。
“醒了?”
淽潇转头,问:“你没睡着?”
“你开冰箱的时候就醒了。”
他的睡眠很浅、睡眠时间也不长,这是在当实习医生时养成的习惯,那时经常会被吵醒处理病人的紧急问题,不过今天很特别。
中午两人吃完饭,虽然她一口都没吃,就进她房间聊天,说着说着,她睡着了,他给她盖被子、细细审视她熟睡的脸,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在路边遇见会想要藉机和她搭讪的女生,她的眉很浓,让她少了几分柔媚,她的鼻形很漂亮、不需要整型,他最喜欢她的嘴巴,没有上口红,却粉红得让人心跳加速。
瑀希躺在她身侧,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她的五官,试着将她记住,这种事他从没做过,也许没经验的事会让人比较伤神疲惫,总之,他的手描着描着,他也沉沉入睡。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这一觉,让清醒的他觉得所有细胞全都活起来,仿佛年轻十几岁。
他吃掉中午剩下的汤和面,回几通电话,打开电视,他以为生活节奏乱掉,今夜肯定无眠,没想到才十点多,又困了,他睡在沙发上,临睡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粉红粉红的唇。
“对不起,吵到你。”淽潇语带歉意。
“我是医生,值班的时候得随时保持警醒,习惯了。”瑀希这话是真也是假,他确实习惯随时保持警醒,但也确实好几年没睡得这么惬意过。
瑀希离开沙发,跟着淽潇一起走到门口,屋外凉风习习,没有白日里的酷热,他伸个懒腰,精神饱满。
“当医生很辛苦吧。”她偏过头望他。
“念医学院的时候不觉得辛苦,第一次感觉到辛苦,是发现自己只是医生、不是神,对生命的消失无能为力时候。”
“没有人可以主宰生命,能被医生救活的人,他本来就不应该死,而那些不能救活的,也不该是医生的责任。”
“听你这样说,医生好像没什么大功能。之前我还很不平衡,有病患顺利开完刀后,家属不感激医生的尽心尽力,反而买鲜花水果跑去庙里酬神。原来他们的观念和你一致。”
淽潇大笑。“本来就是啊,有没有听过,阎王要你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早在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死期。不过你也别沮丧,医生的存在,可以减少病人的症状、痛苦。”
“照你这样说,世界上不需要医生,只需要麻醉药。”
“你非要曲解我的话才高兴吗。”她仰起下巴,红艳的唇正对着他,引得他一阵心律不整。
“我曲解了吗?不是你打心里看不起医生这行业?”
“看不起?你在开玩笑!当年我为了分数不够、进不了医学院哭得多惨啊,我怎么可能看不起?!”
“医学院很难考吗?我不觉得。”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用斜眼瞄她。
“你这个话,大白天站到门外讲,我保证你会被人用石头活活丢死。”
“这个话很讨人厌吗?”
“对!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就是那种嘴巴上说:‘我没念书啊,我都在打怪兽。’然后老师考卷发下来,每张都考一百分的人。”
他一击掌,大彻大悟,“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明明我长得不赖,功课好、品性佳,是模范生的最佳代表,为什么人缘一直都不怎样?”
“因为你说话太讨厌!”她一口气下评论。
“不对,是因为像你这种在背地里偷偷嫉妒我的人太多。”
偷偷嫉妒?错了,她都是光明正大嫉妒,然后加倍努力接着裸过这种人,他太小看她。
淽潇笑脸迎人。“郑医生,我收回自己的话,你完全不像天使,你根本就是恶魔。”
她的话逗得他呵呵大乐,回望她,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些,哀伤似乎离开她一点点,这样子很好,他喜欢笑着的戴淽潇,不喜欢泡了满身淡淡哀愁的她。
“你在喝什么?”他指指她手中的杯子。
“外婆的桂花酿,外婆说,我们留不住春夏秋冬,但是我们可以留住它们的味道,所以春天外婆把茉莉花采下来、晒干,和茶叶和在一起,用烤箱稍稍焙过,做成茉香绿茶,把栀子花做成干燥花,放在衣橱添香,也做桂花酿,把秋天的味道留在唇齿间。我泡得很淡,不太甜但是很香,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不喜欢甜饮。”但他还是接过杯子,喝一口。
“怎样怎样?好喝吗?”她讨好地看着他。
“嗯,好喝。”果然不太甜,并且很香。“那个玻璃瓶放在冰箱很久了,我没碰过,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弄,也总是觉得甜得腻人。”
“问题在于分寸的拿捏吧,取它的香,舍弃他的甜。”
“没错,人生也在分寸拿捏之间,拿捏得好了,就是幸福惬意,拿捏得不好,即便成功也不会感到快乐。”
“知道了,哲学大师,下次我给你做桂花汤圆,也好吃的不得了。”
“你外婆很有创意。”
“那不是创意,是古人传下来的方法,只不过现代人没有耐心,用半年的时间去酿造一个单纯的味道。”
“你在讽刺现代人太复杂?”
“不,我是在讽刺现代人太急功好利也太肤浅,无法欣赏单纯的隽永。”
他微微笑,弯弯的眉毛上映着温柔的月光,他说:“戴淽潇,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有一点愤世嫉俗。”
她承认,并且不是“有一点”,而是有“很多点”。
她抢过他手上的杯子,仰头喝一口桂花酿,大概是太愤世嫉俗了,她竟没有尝到该有的香甜冰凉,而他又动手将杯子抢去喝了一大口。
他一口、她一口,两人通力合作,没几下就把满杯桂花酿喝光。
放下杯子,瑀希走到客厅,把所有电灯关起来,回到原处。
他坐在长廊下往后仰躺,两手支在后脑杓,望向满天星星的夜空,他特别喜欢这里的夜晚,没有霓虹灯的争奇斗艳,星星显得灿烂而明亮。
淽潇也学瑀希动作,仰躺在他身边。
她躺下后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当不合理经常性出现,不合理就变得合理了,于是,他不介意。
“郑公子,你不睡觉没关系吗?明天不上班?”
“不必,我休假一个月。”
“一个月?名目是什么?”生理期都没有这么长的假可以休。
“失恋假。”
“哪家医院的福利这么好,连失恋都允许员工休假?”
“喜欢吗?我介绍你去上班。”
“好啊,等我去把医学院考一考、念一念,学成后,一定请你帮这个忙。”他笑了,侧过头看她,看得相当认真。
月光朦胧,加上些许阴影,他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他已经把她熟记在脑海里,现在月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银似地,她更是美得教人别不开眼。
“怎样?我漂亮吧?不是那种瞳孔特别大、鼻子特别高、嘴唇特别翘的夸张式法,而是细致得像精瓷的那种美,对不对?”
“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吗?会不会太自我感觉良好。”
“哈,不是我自己形容的,是孙易安说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想什么你知道吗?”
“想什么?”
“想——这个男人真识货啊!唉,不晓得放弃我这么好的货色,日后回想,他会不会气得捶心肝。”
“肯定会。”
听见他的回答,淽潇乐歪了眉眼,却还没忘记倒打他一耙。“怎样,这可不是戴淽潇自我感觉良好了!”
“你真会记仇。”
“不记仇记什么?我们才认识一天,可以记的东西不多。”
“记恩,记取我的收留之恩。”说完,他想起刚才的话题,绕回来问:“你真的喜欢当医生吗?!”
“并没有。”
“可你说没考上医学院,哭得很惨。”
“事关面子问题,我以为自己稳上的,没想到天底下的菁英全跑过来和我抢名额。”后来她经常想,要是她考上医学院的话,妈妈会不会高兴得逢人就夸奖她?唉,应该还是不会吧,谁让她有个不负责任的爸爸。
“幸好我和你不是同一届的,被占走的名额和我没关系。”
她咯咯轻笑两声,问:“那你呢?你喜欢当医生吗?”
“不讨厌。”
“听起来,你对工作很没有热忱。”
“我的祖父是农夫,管教孩子很严厉,他的教养方式、养出一个医生儿子,当年,这在地方上是一件大事,爸爸考上医学院的时候,祖父办了流水席,宴请全村的村民。我的爸爸有了成功的成长经验,就把同一套教育理论,套用在我们三个孩子身上。”
“所以……也养出三个医生?”
“我和弟弟是医生,妹妹不喜欢念书,也进了护理系,毕业后都在爸爸的医院工作。”
“然后呢?”
“我爱上一个模特儿,父亲非常反对,在他的反对之下,我和女朋友不得不分手,因为分手、心里太难受,需要一段很长的假期来弥补伤口,否则在医生这个职位上,很容易出现医疗纠纷,所以我得到一个月的假期。”
他在暗示,如果她愿意待下,未来的一个月、他将留在这里,他们可以朝夕相处,她再不必独处、寂寞。
“不对啊,明明是你和前女友感觉不对、事过境迁,怎么会扯到你爸爸头上?”淽潇反问。
她凝视他的脸。只见一个隐约的笑意在嘴角边闪过,哦哦,她明白了!
吐吐舌头,做出一个可爱的鬼脸,她说:“你真奸诈,连自己的爸爸都算计。”
“他计划了我的一辈子,我偶尔还一点小计谋,很公平的。”
淽潇失笑,这是怎样的亲子关系?不过,她自己的也没有比他好。
“你爸爸对孩子太负责,而我爸太不负责,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揉一揉、再掰成两半,我们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她摆错重点了,无奈,他只好把暗示变成明示。“未来的一个月,我都会住在这边,等假期结束才会回到市区,你呢?”
“你要待一个月吗?太好了,那我也待一个月,你是个不错的室友,我们肯定可以相处愉快。”
得到她的正面回应,不自觉地,瑀希松口气。
她伸直手臂、指向天空,问:“你喜欢画画吗?!”
“不讨厌,你呢?”
“有一度我想当美术老师。小时候姐姐学才艺,我很羡慕,但是妈妈不许我学,我很生气,只能靠一盒蠘笔和画纸来宣泄怒气,每次画完图,我就觉得心里的黑暗少一点,光明多一点,猜猜,幼稚园的时候,哪个颜色的蜡笔我用得最凶?”
“黑色。”
“宾果,答对了。”
“国小以后呢?”
“白色。”
“你还真极端,非黑即白。”
她用食指在夜空里不断点压。“那时我迷上外婆家的星星,经常用白色的蜡笔在纸上用力点点点,点出很多星星,然后刷上黑色水彩,我画了几十张这样的画,把房间墙壁贴得满满满,我妈妈很生气,顺手撕掉好几张,我没有哭,只是抬高下巴,满脸骄傲地告诉她:‘这是外婆家的夜空。’她顿了顿,放弃继续毁损我的精心杰作,她离开我的房间,我锁上门,用胶带把被撕破的那些图画纸粘起来,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进出房门才会把门锁起来的。”
瑀希叹气,她和母亲之间的裂缝不是一天造成的,想修补?登天比较容易。“有空画图给我看。”
“好。”她点点头。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经过好半晌,才听见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很熟,但她说不出歌名。
他的歌声相当好听、很有磁性,如果出CD,是那种她愿意掏钱买的声音。
他唱了一会儿后,幽幽说道:“有人说,我的性情清冷、感情不热烈,我不会在爱情当中做出冲动愚蠢、却让女人窝心的事。
“我确实是这样的脾气,我的情绪很少高低起伏,很少冲动,永远是理智跑在感情的前方几百公尺处,对什么事都没有特别的喜欢或讨厌,但是……我喜欢唱歌,生气的时候唱、高兴的时候唱、难过的时候唱。”
他不知道怎会向她交代自己的心情,他很少对人倾吐心事,是因为她说了太多的“自己”,所以他也公平地予以回馈?
他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但确定的是,说完这段话后,他心里有淡淡的欢喜。
淽潇突然趴过身,她的身体离得他很近,让他的心脏枰评抨、再度失去正常频率。
她满脸满眼的笑,对他说:“喜欢就去做吧,我终于明白,配合别人的心意太辛苦,偶尔我们应该配合自己。”
他点头同意。“明天,画幅画送给我吧。”
“如果你愿意再为我唱一首歌的话。”
他唱了,很优美的旋律、很醉人的歌声,在秋天凉夜里,他的歌声让失眠的她再度入眠。
她作了一个梦,梦中,孙易安的声音分外温柔,他在她耳边轻轻对她说:“潇潇,你醒醒吧,我和艾艾分手,我们继续贯彻你的计划,买房结婚生孩子,你想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