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
尚未入冬,西疆域外的风已凛冽沁骨,时不时还会飘起寒霜,细小寒霜落在发上、身上,被风一吹化作冰水,濡湿头发、渗进衣底,更添寒意。
姜回雪从未想过有一日将重回域外双鹰峰。
但细细思量,她从未想过的事,此生至今已发生过无数,有很好很好的事,也有很坏很糟糕的事,好的那些她悄悄珍藏回味,坏的那些唯有她能修正、能了结,因为对目前的青族「魇门」而言,被门主认定为万蛊毒胆的她,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一日到东郊十里亭,姜绮与三名门人已在那里,为掩人耳目,几人还特意扮成一同出游的一家人,他们备了一辆马车给她,带着她快马加鞭赶了十多天的路。
马车里太颠,刚开始她都数不清吐过几回,但还是尽量逼自己进食,能歇息就多歇息,她需要养好体力。
后来她一遍遍练起「活泉灵通」,发现心魂沉定,肉身亦沉定,对这一路剧烈的颠簸之苦也就觉得尚可应付。
姜绮将她送上双鹰峰,但不是之前恶匪盘踞的那一座,而是青族「魇门」的根本,是那一座任无数毒物繁衍再繁衍的天然蛊瓮。
姜回雪来过这个石室。
石室中有一堵墙面是巨大的天然晶石就地磨制而成,从晶石墙的这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透过晶石看到的影像虽有些歪斜,但仍可明确辨认出所见之物。
这面晶石墙的另一边就是那座蛊瓮山腹。
当年她、默儿以及其他十三名女儿家,就是先被姜绮集中在这个石室里,等门主一声令下,便将她们一起驱赶进山腹里。
她犹记得那时内心的惊惧慌乱,记得十几个小姑娘家面面相觑着彼此眸中的泪,她记得寒毛爬满全身的颤栗,也记得姜绮是如何拉开机括打开那道通往山腹的晶石门。
而此刻,当年那些恐惧和颤栗再次将她包围,但……至少还有一点点安慰,她终于见到默儿了。
默儿蜷伏在角落,细瘦双臂环抱曲起的双腿,她将自己缩成一球,仿佛这般缩小再缩小,真能让自己消失不见。
她奔到默儿身边,心中疼痛,她知道默儿并非睡着或昏厥,但她让自己一动也不动,连颤抖都没有,就是安静的、静得不能再静地蜷着。
她知道,定然是太过害怕,承受不住,默儿才会这般,将感情完全抽离,当个空壳。她没有唤她,也来不及唤,那男人已赤足走到她跟前。
落入眸底的是一双青灰肤色的裸足,脚趾根根扭曲,指甲呈现墨绿。
不用她抬头去看,一身洁白的男人纡尊降贵般缓缓蹲下,灰色且布满细细血筋的脸朝她凑近……凑得十分之近,近到姜回雪能从对方异变的白色瞳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神态。很好。她表情不算太糟。
就算毛骨悚然,被吓到一颗心直颤,她也不希望看起来太软弱可欺。
「魇门」门主的长相算不上绝世,然以俗世眼光来看,确实是美男子无误,要不当初姜绮也不会轻易受他所诱,但如今眼前的这位魇门门主……姜回雪费了极大功夫才令自己不惊喘出声。
困在「魇门」十年,岂会不知这个男人甚重外貌,当年都已年过半百,他依然保有光滑皮肤、乌亮丰发和俊美外表,可现下,奇诡丑陋到令人反胃。
「怎么,认不得本门主了?」他嗓声如粗砾磨地,忽地伸岀干枯五指轻掐她的咽喉。「可我认得你,是你……没错啊,眉眸长开,模样出落得更水灵,是你……门主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全拜你所赐啊。」
他不可能要她的命。姜回雪忍住被那只枯手贴触肌肤所生的颤栗,挺直背脊直视对方。
男人又道:「自你逃离,这几年我斟酌再斟酌的,想来想去仅除一个答案,当年你能死后复生,全因你体内的大巫血脉。是……是的……」他点点头。「只有这个可能……大巫之血转成万蛊毒胆,冲击无端,才会从你体内爆出那一场气劲。」
姜回雪暗自调息。「我不逃的,门主要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干,我既已回来,请门主网开一面,放默儿走。」
「那就得看你怎么做了。」代替门主回答的是姜绮,把姜回雪送进石室后,她就在一旁看着,眉眸间有种古怪狂热。「你且乖乖受着,等门主彻底享用过你这顿大餐,以毒攻毒解了当初你引起的那波反噬,能恢复得好,自然允你所求。」
反噬?姜回雪内心一凛。
体内那一场异变,她至令仍探索不出一个正解,但那千钩一发间爆出的「能」,却是让长年以毒蛊之术驻颜、永保年轻俊美的门主大人遭反噬。
她自然明白姜绮所说的「彻底享用」是何意……
她以为只要门主破了她的身,鱼水交欢,以她的血气和女精为引,将毒素泄出,用她体内的毒引泄出他浑身剧毒,那他就可再恢复俊美原貌。
「怎不说话?」门主大人桀桀怪笑,枯指从她的咽喉抚进领口,在她锁骨处来回抚摸。
姜回雪咬紧牙关,终道:「我会做好的,求门主……怜惜……」
男人低笑,再次凑近,鼻尖滑过她的腮面和耳鬓,最后在她颈侧不住嗅闻。「这就是……白族大巫的血脉炼化出来的万蛊毒胆,这气味……当真引人垂涎。」
姜回雪从不认为他们真会放默儿离开,即便他们得到想要的,默儿永远会成为他们手中拿来操控她的工具。
她僵挺着,脑中一闪,忽而放柔语调。
「门主别忘了在这石室中,白族大巫的血脉可不仅我一个,门主的阿绮也是呢。但,她姜绮天生就是驽钝之材,空有大巫血脉却无半点灵通天赋,转而投靠门主您,最紧要的关头却也不能替门主分劳解忧,这样的还留着干什么?」
「姜回雪你说什么呢!」姜绮扬声怒喊。
姜回雪没去搭理,径自再道:「既然要当门主的药人,一辈子服侍您,那论貌美,我不输姜绮,论年岁,我比她还年轻还健壮,门主如今有我一个就好,何须再让旁人近身服侍?」
「门主您别听她的!她这是故意诋毁阿绮呢!」姜绮气到满脸通红。
「故意嘛……也许。但诋毁,倒是未必。」男人紫唇微咧。
「……门主?」姜绮愣住,怔怔然看着男人捏住姜回雪的下巴,张开两片紫唇已要亲下。
姜回雪内心已做好准备,要亲便亲、要摸便摸,她拿这具身子当筹码,伺机而动,结果预料中的那恶心感还未袭上,石室外已掀起大动静,刀剑相交声清晰可闻。
「不可能!」姜绮脸色一变。「咱们这些年藏得那么深,这一次亦是化整为零之后再陆续聚集,为何官兵来得这般快?」
不是官兵,姜回雪没心思多想,一路被带到这座石室时,她已暗中留意聚集在此的「魇门」尚有多少人,就她所见,约莫还有近百名,这些门人的功夫辅以毒刀毒箭毒镖等等,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往前既然确定无路,就只能后退,便如当年她背着默儿无法往峰底下逃,便毅然决然往上爬,是一样的理。
她没有迟疑,因为一切已在脑海中盘算过无数回,伺机而动啊伺机而动,她终于等到机会,自要紧抓不放。
趁着姜绮大叫,门主被引走注意,甚至起身踏离了两步,姜回雪倏地抱住默儿朝那面晶石墙过去。
她算准方位,「啪!」地一掌重重击向墙面角落的一颗突石,果然,就如同她所记得的,那道通往蛊瓮山腹的晶石门应声打开,无丝毫停顿,她拖着默儿连爬带滚地进到山腹里。
「姜回雪!」
她听到姜绮厉声大唤,她才不理,硬是把默儿蜷缩的双臂掰开,挂到自个儿肩上,她驮着默儿后退再后退,打算往山腹的深处去。
当年,她和默儿皆从这个蛊瓮山腹中活着出去,这一次也求老天爷眷顾,让她们俩也能逃出生天。
她想过,若「魇门」众人倾巢而出追将进来,山腹中的毒物想必也不会对那些人客气,双方都是这座山腹「主人们」眼中的珍馐,有没有好运道或好本事逃过这一劫,只能交给老天爷裁夺,这是陷在这困境中,她唯一能想到的脱身之法了。
千不该、万不该,这不可能啊,她怎会听到那道令她魂牵梦萦的唤声。
「回雪——」
往山腹深处奔逃的脚步陡顿,她车转回身,透过那道再度关起的晶石门,她看到那人舞着一把天朝官制的刀剑,单枪匹马打进石室。
她突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双膝发软,伏在她背上的默儿险些被她摔伤。
不可能不可能,这万万不能够!
放下默儿,她脚步踉跄扑上那道已自动关起的晶石,她无法从这一头打开。
她打不开了。
她整个人几乎是贴在那道透明石门上,两手不由自主地拍着、打着、推着,还以为这样就能让那扇晶石门再次开启。
孟云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啊!
为什么会来!
她以为自己喊出内心疑惑,质问着他,却不知泄出双唇的全是声声无意义的叫嚷。
这是她头一次亲眼目睹他对敌力战,他很强,不可思议的厉害。
「魇门」众人围攻,他仗着一把锐器大杀四方,石室被他所破,包围他的门众里三圈、外三圈将他困实,他长劲不竭,打倒一波又一波的敌手。
明着来不好使,「魇门」还有无数阴招。
姜回雪无法出声提点,也来不及,仅能提心吊胆、睁大双眸瞅着。
瞅着「魇门」门众布岀阵势,毒箭、毒镖与各种淬了毒的暗器齐发,瞅着令她牵挂不已的男人一挡再挡,连连挡开无数波攻击,他……他毫发无伤,毫发未损啊……她身子发软跪倒在晶石壁之前,却见自始至终一直处在旁观之位的门主大人骤然出招。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孟云峥虽毫发无伤,却也挡得惊险万分、气动微岔,门主大人趁机发劲,借众位门人为屏障隐去身影,现身就下重手,贴身收藏的毒物骤发!
青族「魇门」这一记压箱宝般的出招太教人防不胜防。
姜回雪眼睁睁看着孟云峥不及旋刀回护,胸央与腰腹连中两支淬毒袖箭,直刺入体。
不——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她!
她看他试图硬撑,看他露岀破绽后被那些人扑上来合力擒住,然后门主举起他掉落的刀剑,对准他的左胸……
「啊啊——啊啊啊啊——」
她没有办法去到他身边,没有办法为他挡开任何灾祸,是她,都是因为她,才令他陷进危境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悲痛击中她,无比凶狠,无比迅猛,雷霆万钧直直灌进她的天灵。
张口就是一声迫过一声的哀号,全身血肉痛到无以复加,尤其是那一颗心,鲜活跳动的一颗,却仿佛在被剧痛击中的那一刹那爆裂成碎片。
她身躯异变再起,成束的黑气从七窍喷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悲伤、痛苦和无穷无尽的焦灼,是那样贴近再贴近,深入又深入,为着一份难得的情缘,为着一个赤诚待她的温柔男人。
「喝啊啊啊啊——」
叫声震耳欲聋,痛到不能再痛,那一面阻隔着她与心上之人的晶石墙被震得格格价响。
下一瞬——
砰!
激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