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城门一开,来东郊十里亭与我会合,随我走。」
姜绮在离去之前这么对她说。
并非即刻要走,姜回雪在那一瞬间竟觉庆幸,幸得尚有一些时候能把事情好好想想,能把大杂院里的居处稍做整理,火苗还养在灶炉内,得灭了才行,几件衣物晾着还没收,都收妥了才好,水缸里还养着两条大草鱼,原本是要煮鱼汤的,如今也得送出去才成……还有……还有……
还有太多的牵挂,处理不来的,只能割舍了。
白日里,在那芒草坡上将牛妞唤醒,姑娘家一脸茫茳然,说是与默儿落在众人身后边拾栗子边玩,一个回眸,默儿竟不见了,她一路往回寻,寻到芒草坡这边,却也不知自个儿怎会靠着岩石睡着。
不相干的人儿,还是别知晓太多为好。
她将牛妞拉起,笑着告诉那姑娘,说默儿突然闹肚疼,跑到隐密地方就地解决,臭烘烘的,要牛妞别等了,还说牛大娘在栗树林那儿发大脾气,要牛妞赶紧回去找她阿娘。
心思单纯的姑娘听到自家的火爆娘亲发怒,飞也似的跑开,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全抛下。
她回到大杂院,先冰镇遭姜绮掴打的面颊,怕婆婆或老婶子若见着了要多回,还好仅留微红,没有伤痕。
之后,她安静地将该做的活儿一一办妥,该送岀的东西尽数送岀,再整理出一个包袱,然后……尽量不去想默儿此时如何了。她怕意志还不够强大,心若一直悬在那里,强大的恐惧会把她完全吞噬,令她崩溃。
此去凶险,倘若无法周全,她已有同归于尽的打算。
今夜注定无眠,怕是再也见不着这里的人,怕是再不能透过这居处的格窗仰望那一弯清月,怕是……她缓缓立起,眸光瞬也不瞬,透过木条格窗看见那男人踏进大杂院里,足下无声,来到属于他的旧家前。
「刚从宫里出来,皇上赏了三盘御膳房的点心,我瞧着作工精巧、滋味也还不错,拿来给你和默儿。」隔着木条格窗,男人高大身躯大刺刺挡住那一弯明月,取月而代之的是他峻庞上柔软的笑意。
姜回雪快要不能呼吸。
她没想要「处理」他,因为他孟云峥在她心里想本无法「被处理」。
所以仅余的这一晚没想去见他,但他来了,夜都这般深,他偏偏还是来了。
很想哭,但不能,她要把事情做对,不为谁,就为她自己,为自己保有一点点值得回想再回想的蜜意。
她冲着他扬唇笑,随即起身将已上了闩的门打开,迎他进屋。
居处就这么点儿大,灶房当成小厅使用,迎他进屋等同迎他进灶房。
小灶房里仅有明月光,姜回雪想起仍有些留红的颊面,遂未点烛火,当男人甫将手中御赐提盒放落在方桌上,她已禁不住一个箭步直直扑进他怀里,便如那天她遍寻不到他,乍见到他,情难自禁一般。
孟云峥简直受宠若惊,心跳加剧,但这般突如其来的好运道怎可能往外推,他顺势拥她入怀,轻揉她的背心「莫非……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嗯……」埋在他怀里的脑袋瓜蹭了蹭,表示他说对了。
她老早就想明白,知道自己为他心动心颤,为他痴迷不已,知道心上住着个他,想一直、一直待他好,却一直、一直这般裹足不前,知道是自己辜负了他,一辈子有愧于他。
捕捉到她那一声轻细应声,孟云峥挺直背脊,单掌捧起她的脸。
他的掌心温热,她的脸肤同样发烫,四目相接,他试探再问——
「若我现下求亲,你说被求亲的姑娘会不会允?」
被他捧在手中的鹅蛋脸热呼呼的,她在害羞,但没有拒绝。
孟云峥深吸一口气,嗓声不禁微哑。「没有答话,那就是默允了。」拇指摩挲她的脸肤,静了会儿,道:「我孟云峥心悦姜回雪久矣,欲求娶姑娘为妻,请姑娘与我共结连理。」
她的眸子亮晶晶,两丸瞳仁润在水中。
他见她抿了抿唇瓣,忍泪带笑的一声从唇间逸出,「……好。」
他眉飞目扬,长指微用力捺在她肤上。「再答一遍。」
姜回雪不由得笑出声,双眸弯弯,这一次她清清喉咙,郑重却也带着点小淘气,答道——
「我姜回雪被孟大爷的自作多情深深感动,孟大爷铁树开花珍贵希罕,小女子舍不得把花摘下,决定把整株开花的铁松收为己有,好好独赏。」调息,眉眸认真。「我愿嫁你为妻,为你生儿育女,我还要……还要执子之手,与你相伴到老。」
「回雪……」孟云峥完全没想到今夜能「一举中的」,更未料到能听她道出对将来的想望。生儿育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亦是他所盼。
「孟大爷。」姜回雪略歪着脑袋瓜,面颊在他掌里蹭了蹭,一声「孟大爷」唤得半点也不疏离,微甜微润,倒像对心上人的昵称。
孟云峥忽然回过神,弯身将她抱高。
她几乎是坐在他那一双铁臂上,男人强健身躯是她的依靠,她手自然而然地攀着他的肩、环着他的颈,被抱高的姿态让她难得可以垂眸俯看他。
「我真想大声吼叫。」孟云峥双目炯炯有神,喜色外放,丝毫不想掩藏。
她干脆一手捂住他的嘴。「默儿……在房里睡着,大杂院里的人儿也差不多都安睡了,不许喧哗。」
他眨眨眼,尽是笑意,点着头哼声。「嗯……」
「好乖。」姜回雪另一手拍抚着他的后脑杓,如同他时不时会做的,安抚、欣慰、欢愉、怜惜……种种内心之情尽在这个举动里。
还有……她还有想对他做的——
挪开捂在男人嘴上的手,改而捧住他的脸,她将脸凑近再凑近,在觑见他目中瞳仁似惊讶至极般颤动时,她羞涩闭上双眸,猛地往前一凑,终把自个儿的唇压在他的唇上。
起初都是笨拙的。她是。他亦是。
脑子就像遭天雷击中,孟云峥一开始傻了似的不得动弹,是姑娘家蝶栖般的羽睫颤颤地刷在他粗犷面庞上,柔软的清馨钻进鼻间与他的气息交融,跟着是一遍遍辗转在他嘴上的丰润娇嫩……轰隆!又是一道天雷打下,但,终于把他打清醒,心仪的姑娘不顾羞涩,正努力在疼爱他。
他喉中滚出粗喘,张嘴纳进她的唇舌,让彼此更深一步纠缠。
芳唇里的滋味既软又香,比蜜枣甜糕还要可口,一旦发动攻势,他立时夺取主导权,最后干脆将她放在方桌上,他一双如铁条的硬臂撑在她两边身侧,把她圈困在小小的地方,方便他仔细品尝。
本能会驱使一切,所有笨拙的,最终都会化作火热缠绵。
第一个亲吻缓缓结束,两人的额头相抵,喘息声不绝于耳……
姜回雪耳鼓直震,轻喘不歇,都觉快要不能呼吸,忽然,孟大爷的嘴再次贴上她,很轻很柔,满是怜惜,她被舔吮得禁不住细细回吻……然后四片唇分开了,结束第二个吻,但不到几息,又来了第三个第四个蜜吻,哄着她为他分开双唇……
会上瘾。
这个男人占据她的心,给了她一生至今最美好的回忆,从此午夜梦回之际,她必然会一次又一次地恋起他唇舌上的热度。
「孟云峥,孟大爷……我此生……」流泪了,哽咽到几乎难以言语,她眨眨笑中带泪的双眸,好不容易才寻回声音,虔诚道:「……此生,非你不嫁。」
她重新被拥进温暖结实的怀抱中,男人摸摸她的发,柔情安慰。
她听到他低声笑着,轻哑叹息——
「回雪,看来要赶紧成亲才好,拖久了,我怕自制力不足,定会干出一堆逾矩的事。」
她也笑了。
鹅蛋脸埋在男人胸囗,让那笑声听起来闷闷的,她一双藕臂将他环紧,听着男人强壮的心音,闭眸去记住这一刻。
孟云峥当夜离开大杂院旧家时,怀里揣着的是一双老早就为他纳好厚底的黑靴,两套刚裁好的秋装和一件冬衣,是心上之人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他内心欢喜,真心喜爱,觉得自个儿铁树开花,把对着那姑娘盛开,真值。
翌日,他奉召再次入宫,年轻的新皇承平帝对「天下神捕」之职与几件了结在他手中的大案子十分感兴趣,问得颇为深入,亦问到各地风土民情,这上天,孟云峥说起西疆域外各国各族各部的事,对年轻帝王来说,那些事太过精彩,他遂被承平帝赐晚膳并留宿在宫中云书阁,陪帝王说话至深夜。
隔日午后才被放出宫,他不先回御赐的府邸,而是打算赶往大杂院的旧家。
心心念念,反复煎熬,与那姑娘也才一日多不见,已煎熬出某种不曾尝过的滋味,带着说不出的蜜意,甜蜜地焦灼着。
没有什么想法,只想着快些见到她,还有,还得快些安排好时候,带她正式拜见恩师和穆府里那些看着他长大成人的老仆长辈们。
但,他一出宫门就瞥见那人,是与他私下颇有交情的暗桩头子,这人惯然躲在暗处,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却寻了来,绝非善事。
「说吧,是不是扶黎那里又出事?」
暗桩头子平凡无奇的瘦脸扬起一抹笑。「哪能啊。只不过咱手底下那群孩子们陆续把消息递来,说是扶黎的萨里央大王还算长进,在你看重的那几个人的辅佐上,把当日逮到的那批江洋大盗审个底朝天,底细是掌握住了,只不过……」
又是「只不过」。孟云峥眉峰成峦。
暗桩头子没想吊他胃口,从容再道:「只不过审出的结果实令人开心不起来。」
孟云峥浓眉锁得更深。「与青族『魇门』有关?」
他会这么猜测无可厚非,
这阵子有三捞人马试图潜近他身边,暗杀的手法对他而言实在寻常至极,不提也罢,不寻常的是对方所使的毒,与当年毒害恩师穆正扬的奇毒极为相似。
暗桩头子两手一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青族『魇门』不死不休,你能拿他们怎么办?」略顿——
「此次流窜在西边与扶黎边界的那群大盗,那几个大小头目全交代了,说是某日突然有个女人带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欲收他们为己用,替她办事,更要他们尽量坐大,再占个山头为王……仔细想想,实与当年双鹰峰的匪窝有异曲同工之处,青族『魇门』使着障眼法,有那些能随意牺牲的盗匪在前,你破他山门,他自能抢先半步藏起真佛。」
孟云峥略一沉吟,从中已寻出答案。「当年的双鹰峰匪窝,今时的扶黎流匪,青族『魇门』欲东山再起,却因我的插手功亏一篑,莫怪……」点点头。「莫怪追来帝京,连下三拔马人。」虽说三拨,统共也就九人,暗器毒杀他不成,被逮住之后皆立时服毒自尽,他揭开他们脸上面具一瞧,个个形容可怖,那九人肤上爬满血痕,宛若深受毒蛊之害,从里到外龟裂开来。
暗桩头子见他已推敲岀来,遂赶着身边驮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驴打算离开,走不岀三步陡地顿住,记起何事似的,回头对着孟云峥道——
「对啦,你之前兴起,说要寻一寻当日从鹰嘴崖壁上跳落的那一双姑娘,看能否从她们那边探得一点青族『魇门』的事,我在那边的孩子们也来消息了。」
孟云峰闻言双目一亮。「寻到那一双姑娘了?她们可是在沙奇大娘住的小山村里?」
暗桩头子表情略古怪,摇摇头。「没。她们不在那里。孩子们进到小山村寻到当初照顾那一双姑娘的沙奇大娘,说是五、六年前那双姊妹便随村里的一支马队走商,进到天朝帝京,走商队伍离开了,姊妹俩却选择在帝京落脚。」
「在帝京?」孟云峥剑眉飞挑。「落脚何处?」
暗桩头子道:「我的人亦寻到当时走商带队的老大叔,是那人出面帮两姑娘在京里寻得住处,用好便宜的租金赁了一个地方。」顿了顿。「就在松香巷的大杂院里。」
轰隆!
仿佛天雷乍落,孟云峥搞不清楚,只觉天灵似被什么炸迸了!
脑中激光四闪,无数道思绪交错纷起,模糊的一切层层掀去,真相直逼眼前。
她姊妹俩是从西疆一带过来的。
她说,老家那儿什么都没了,决心赌上这么一把,随一支走商队伍来到帝京。
她还答他,来到帝京,确实是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那么,她认出他了吗?
先前她裹足不前、迟迟不敢回应他的情意,莫非与她在「魇门」的那一段遭遇有关?
孟云峥思绪飞,一幕翻过一幕,记起那时在双鹰峰上寻得的十三名少女和七名少男,青春正茂的人儿落进那一帮恶匪手中、能有什么下场?
最终是二十具的残尸,但在死之前,又有谁知晓他们承受过什么?
她们一双姊妹……也曾经历了那些吗?
心像被刃剜开一般,他不断回想她们俩漂流到双鹰峰下的模样,大的紧紧搂着小的,小的紧紧瑟缩在大的怀里,连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敢。
「想必孟大人已知晓是谁,就不必在下多言……孟大人!孟大人且等等——」暗桩头子拉着老驴望着孟云峥疾去的背影兴叹。「唔……本想告诉他,那姑娘突然没了踪影啊,跑那么急也没用。」拍拍老驴的颈子,似跟驴子说起事来。
「好吧,不打紧,反正去到松香巷大杂院,寻不到人,他不知也得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