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妹,有时候不管事反倒是好事,你认为皇上待威镇侯府有失公介,我倒认为不是如此。”
“怎么说?”
“那日我不过是替长公主施针,长公主向皇上提起,皇上便允我以承袭爹爹衣钵的名义进后宫给嫔妃看诊,由此可见皇上对长公主的看重。”也好,趁这机会说一点让十三妹学学,省得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长公主时时进宫,是在替皇上押平后宫纷争,将威镇侯安插在宫里,无皇命不得私自出京,这意味着时局尚未稳定,又或许他们是在等候后宫起了纷争,再大刀阔斧地清理一番,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七姊挑这节骨眼进宫,简直是蠢到让我无言。”
“你是从哪里看出这些的?”柳芫几乎想膜拜她了。
“宫里。”这还是托柳葳的福,让她从后宫略略看出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无端端的,你怎会注意起宫中动向?”
柳艾忍不住又叹气。“十三,我快要及笄了,我可不希望届时我跟八姊一样随随便便地嫁给庄户,做一辈子的粗活。”她本是野心高些,想查探有哪些官员品格尚佳,或藉医术引人说媒,可如今时局不明朗,她宁可嫁作商人妇。
“可咱们的婚事是母亲作主的。”柳芫突然没了食欲。
柳家共有十七女,可长大成人的只余六人,两位嫡出,四位庶出,如今未出阁的,剩下九姊、十一姊和自己。虽然她和九姊都拼了命地在母亲面前卖乖,但她心底也清楚,母亲只将她们视为能用的棋子,长得标致些的,如三姊就给富商当续弦,敢顶撞母亲的,半夜被抬出的多的是,至于她和九姊的下场……难以想像。
“是啊,我也想活着出阁,只要七姊还需要我,母亲就不会动我。”哪怕她的医术渐渐在宫中传开,惹得母亲不快,但母亲依旧舍不得对她不利,只因她专治妇科,而柳葳绝对需要她的相助。
“那么接下来,七姊肯定会再叫你去的。”
“是呀,当初我在家里试石门穴时,就她和十一妹不肯试,也是嘛,人家是嫡出的,娇贵得很。”
“如今她肯定用求的来硬的,都要你帮她下针,到时候你千万别客气,多尽点力。”柳芫幸灾乐祸地道。
“当然,我会多捻两下,最好让她从此绝孕无子。”她拿筷子假装下针,狠狠地扎进饭菜两人哈哈笑着,嬉闹中带着几分认真,压根没瞧见不玩处,藏身杏林里的高大身影伫立已水榭寝房里,传来阵阵惊呼声。
华氏看着手中的画,满脸惊奇地看向柳艾。
“在长公主面前献丑了。”她面带腼腆的笑道。
“哪是献丑了,这画功……你这是上哪学的?”华氏朝她招着手,要她靠近些。
柳艾徐步走到榻边。“是跟着家父学的,家父的画枝是一绝。”
“原来柳院使竟还有如此深厚的画技,这幅画真是教我大开眼界了。”华氏噙着恬柔笑意轻抚着纸面。“瞧瞧,就连这牡丹都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过还会摇曳生姿呢……欸,这下头写的是什么字?”
柳艾凑近要说时,外头响起了婆子的诵报声“长公主,侯爷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柳艾闻言,正要回避,却被长公主给抓住了手,这细微的动作,教她随即明白长公主的意图。
“母亲。”花世泽一进房,瞧见了柳艾的背影,但仍大步地走到榻前。
“宫中可有什么事?”
“宫要中一切皆好。”花世泽一如往昔地道,目光落在母亲手上的画作,神色为之惊叹,随即又戒备心起。“母亲找了画师进府了?”
华氏掩嘴低笑着。“说是画师也成,这画是柳九姑娘画的。”
花世泽微诧瞪向她。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她,她侧着脸,长睫低垂微颤着,水灵灵的眸子安分地垂下,就像个闺秀千金。
“世泽,你帮我瞧唯,这底下的小字是写了什么。”
花世泽接过画,细细看过,具觉得这画技十分了得,意能将人的神韵画进五官里,就连团放的牡丹都如此唯妙唯肖。“母亲,这小字是写着美人如画。”
华氏不禁笑眯了眼,直瞅着柳艾。“我年纪大了,哪是美人如画。”
“我画的是美人,自然是美人如画,没有错的。”这话是真切出自肺腑。长公主虽有宿疾,但难掩秀美五官,美人之姿。
“你这嘴巴真是甜。”
“是实话。”她难得说实话呢。
华氏笑睨她一眼,对着花世泽道:“世泽,难得你今日回来得早,待会咱们一块用膳吧,十三姑娘的手艺也是一绝。”
花世泽看着母亲脸上不遮掩的笑意,心里有了底。“是。”
柳艾闻言,缩回手,欠了欠身。“我先到厨房看看十三弄得如何了。”
“我也一道过去瞧瞧吧。”花世泽接话道。
柳艾吓了一跳,就连华氏也愣了下,但怔愣不过是眨眼间,她确信儿子只要肯亲近柳艾,必定会发现她的好。
外头正是天色欲暗未暗时,华灯未上,走在湖畔边,教柳艾有些心惊胆跳,一方面却又不住地偷觑着身旁的花世泽。
真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啊,承袭了长公主的美貌,可惜那双眼太冷,冷得她完全不敢痴心妄想。威镇侯,皇上的外甥,是完全高攀不上的等级,她没傻得妄想人家是看上自己。
只是,她见过的男人不多,能并肩行走的,他还是头一个,教她不自觉地多看他两眼。
“听说昨儿个你进宫了。”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攀谈着。
她吓了一跳,忙收回心神,应了声,“柳昭仪召我进宫。”不就是要她帮她灸灸石门穴,她是照办了,但皇上要是不宠幸,那也是没辙。
“那么,你必定听闻了后宫消息。”
柳艾闻言,思绪翻转飞快,猜测他的用意,便顺着他的话意道:“听说二皇子得了急病,太医束手无策。”
“听说是皇族特有的病。”他说着,斜睨一眼,果如他所料,瞧见她嗤之以鼻的神情。
“这么说也是。”皇族能有什么特有的病呢,不就是有人敲起了夺嫡的敁鼓罢了。“听家父说,相当不乐观。”也就是说,查不出是哪种毒。
“你想,如果是你,你解得了吗?”他突地停下脚步。
柳艾顿了下,看不见表情猜不出他的心思,但此刻抬眼又于礼不合……他就站在面前正对着她,分明是要逼她对视交谈,这又是为什么?
“……奴家不懂侯爷的意思。”
“院使女人说柳九姑娘是个医精,就可惜是女儿身。”他垂眼瞅着,总是看见她低垂的脸,真教人生厌。
柳艾哭笑不得,开心着却也难过着。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此生没个儿子承袭他的衣钵,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纳妾无数,造就了后宅不宁。
“家父谬赞了,奴家不过……”感觉下巴被轻触了下,正疑惑着,她被抬起了脸,被迫正视他的眼,一双深沉似海的魅眸,冷若冰霜却又满是孤寂。
“与我交谈,不许再垂着脸。”
听着他霸道的命令,她的心莫名地扑通跳着,搞不清楚他的用意,又被自己失序的心跳扰乱,更重要的是,他怎能随意碰她。
不假思亲地退后一步,哪知脚底一空,教她惊觉后头就是湖泊,吓得她放声尖叫,双手不住地挥舞着——
花世泽一把抓住了她,她借力扑到他身上,四肢几乎缠上了他。“快走、快点!离开湖畔,快!”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
花世泽瞅着她苍白的脸,感觉她全身不住地轻颤,彷佛那湖泊会化成什么毒蛇猛兽追逐她,才会教她这个恪守礼教的闺秀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
她怕湖?
忖着,他已经走了几步,离湖畔远远的。
“可以下来了。”他说着,不知怎地竟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见她那胆怯环顾四周的神情,笑意隐没了,总觉得心窝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可以在太医院里与几位太医唇枪舌剑又手段圆滑,如今竟像是受惊的兔子,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柳艾直到心绪稳住,才从他身上跳下,一时间还止不住身上的颤抖,直到一双温热的手紧握住她的。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她盯着他厚实的手包覆着自己,如此地不合礼教,可这时她也管不了了,她需要个人帮她冷静下来。
“没事,我只是怕水……”
“为何?”
“不知道,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怕水,也许……”她笑得惨淡。“也许上辈子我是被溺死的吧。”
十三总是这样笑她,她却反驳不了,只因就连她都怀疑,要不此生她怎会如此惧怕,惧怕到一见湖泊就浑身僵直。
花世泽眉眼未动,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后,将她轻拥入怀。
柳艾瞪圆了眼,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更想不到他意会如此造次,想推开他,却听他问:“你喜欢牡丹?”
“嗄?”她顿了下,不懂他无端端提起牡丹做什么。
“我问你话呢。”
柳艾张了张口,无奈地道:“不是喜欢牡丹,是喜欢画牡丹。”既然挣不脱,便由着他吧,最好有人经过杠见,到时候顺便把清白赖给他,能高攀这威镇侯府,她可是攀着了就不放手。
“既不喜欢又为何要画牡丹?”
“富贵吉祥啊,哪个人不求富贵吉祥?”画像里再添牡丹,讨喜度高。
他轻点着头,又问:“你喜欢什么花呢?”
“……芍药。”
花世泽轻笑出声。“芍药与牡丹不是挺相似的。”
“外形不但相似,内质也同样能做药。芍药的块根能入药,花瓣能入浴,香气浓而不艳,牡丹的皮与根能入药,花瓣能煎制为蜜饯,花香醉人。”
“既然如此,为何较喜欢芍药?”
“也许是喜爱牡丹的人多,所以我就偏爱了芍药。”就像家宅里的嫡庶,她喜欢芍药,就像是喜欢着没人爱的自己。
同样都美,同样都香,甚至芍药还比牡丹坚强,但世人却总爱着娇艳的牡丹,无人会欣赏芍药的美。
“曾经,我总错认牡丹与芍药。”他突道。
“嗄?”
“后来,我知道怎么分辨了。”
“是吗?”
“牡丹盛放枝头上,芍药藏身叶腋间,牡丹浓艳,芍药妖媚,尤其芍药的花期较晚,是初夏时的花中之王,我也偏爱芍药几分。”
他的嗓音低醇,在她耳边低喃如春风,彷佛噙着笑,教她不自觉地抬眼,唇角未扬,眸底却蓄着笑意。
她不禁想,他这些话有弦外之音,还是她多想了?
不管怎样,这一刻她唯一确定的是,她第一次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忘却了对湖水的恐惧。
他,转移话题,只为了安抚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