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庄内,小厮丫头们乱成一团。
“动作快!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中年彪形大汉暴躁无比,急急呼喝众仆役备宴、备礼、设席,碎念道:“不是说太常寺少卿四月十五才要来吗?怎么初七就来?”
他接过丫头送上的华袍,往身上一披,取过铜镜,露出他自认最真诚的笑容,随即奔向前厅迎接太常寺少卿荀非。
“少卿大人,草民沈家庄庄主沈良全,有失远迎,万分对不住!”沈良全大大打了个揖,抬眼见荀非笑容如春风和照,不觉松了口气,挤眉弄眼道:“少卿大人若是不嫌弃,待会儿敝庄设筵席给您接接风、洗洗尘。”他笑到眼角都要和嘴角接在一块儿了,另补充道:“当然,该有的礼数不会少。”
“这个自然,本官很期待哪。”荀非摆出官架子,只手撑头,半躺半倚在主位上,青葱袍子垂坠一旁,唇角漾着漫不经心的弧线。他凤眸微眯,听得沈家庄庄主出来迎客,连正眼都没瞧,只用腾出的手挥了一挥,十足的恶劣庸官样。
沈良全咽了咽口水,没料到这次首辅杨烈派下来的官这样年轻这样俊……
他早有耳闻京城苟家人朝为官后皆行为放荡且骄贪淫懒、荒诞轻浮,如今看来样样符合,因而更相信流言其来有自。
他转念一想,太常寺少卿提早四日前来,是否他有希望多吞几张地契?念及将来的荣华富贵皆系于荀非一身,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延请荀非人筵。
“少卿大人,这边请。”沈良全腰弯得几乎可以在背上写字了,他心忖:古有自命清高的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老子我为千石米折腰总行吧!
荀非徐徐站起,袍袖一甩,负手而行,经过沈良全时,冷眼瞥过他顶上,心中盘算着要如何设局引他人彀,待沈良全抬起头时,他已换回懒散的微笑。
“沈庄主也请。”
酒筵上,数名昆曲旦角演唱着苏州民俗歌曲,余平等四人站在一旁,随着轻快乐音轻摆身子,却见沈良全趋前,对那些旦角低声附耳几句,即见旦角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皆是又羞又恼,其中几名愤愤离去,剩三名较资浅的,脸色难堪地坐下。
她们抚琴唱道:“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也……”旦角们满面窘态,再也唱不下去。
余平心道: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叫她们唱这等靡靡之音?
沈良全挤到荀非身旁替他斟酒,恼道:“我去叫她们换个比较合大人胃口的乐曲,谁叫她们这般扭扭捏捏!唉,这次是沈某请错了,下次大人光临必请识相一点的女子来奏曲。”
荀非啼笑皆非,心里不知该高兴自己将放浪形象营造得如此成功,还是难过自己在世人心中就是一个淫乱骄贪的败家子。只得笑道:
“既然没了好曲子,有琼浆玉液也不赖。来,沈庄主,陪本官干。”语毕拿起酒樽一饮而尽,再暗暗运功化解酒力。
“豪爽真丈夫!”沈良全竖起拇指赞道,自己便也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沈良全已有三分醉意,但他是何等人物,光是内力之深厚便足以在中原武林占一席之地,更受各方江湖人推举主持武林大会,故他没多久就恢复清醒,见荀非连酒樽都舍弃,直拿酒壶往嘴里倒,暗暗赞叹荀非的好酒量。
这时,一名僮仆走近低声附耳道:“爷,您刚点的十二芙蓉到了。”
沈良全大喜,唤道:“大人,大人。”见荀非醉眼迷茫地望向自己,暗忖再塞给太常寺少卿几名貌美姑娘,还怕地契不到手吗!
他欢然续道:“咱们苏州虽然没有京城九牡丹,倒是有乐云楼十二芙蓉。江南姑娘虽不比京城脂粉味儿香,却也别有韵致。大人,就请您将就一些,让敝庄献丑了。”
沈良全拍了拍手,十二名艳丽至极的青楼女子柳腰细臀袅袅娜娜走进门。难得待客得以见到这么俊的公子哥儿,十二芙蓉皆是难掩心喜,有的甚至如饿虎扑羊般直接蹭上身。
荀非板起脸冷声道:“本官为何要将就?既然有自知之明,这丑,不妨别拿出来献了吧。”说罢,便推开蹭上来的那名女子,拂了拂袍袖,显是甚为厌恶。
沈良全心一惊,知道自己这一下马屁全拍在马腿上了,惹得太常寺少卿不悦,于是赶紧赔笑:“是、是。京城的姑娘,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来,大人,喝酒、喝酒。”
荀非这才展露笑颜,酒酣耳热之际,沈良全道:“待会我命人拿几样薄礼赠与大人,大人保证喜欢。
他对丫鬟招手,吩咐道:“把要给少卿大人的礼品送上来。”
见荀非甚感兴趣,他得意道:“大人,不是我要说嘴,待会要给您的罗衾被是以西域上好绫罗混着金蚕丝织成,全大临只进十张,我这儿有三张,两张送给大人,保证春宵过后,绝对帐暖。”语毕掩嘴笑着。
荀非莞尔道:“多谢沈庄主了。不过呢,本官选礼有一癖好,喜欢自己选,愈是别人送的,本官愈不喜。”
沈良全忙道:“这有何难呢?我待会命丫鬟小厮们站一排,各呈一件礼让大人挑,大人爱挑多少就挑多少。”
“本官想要的是,整间屋子任我挑。”他言笑晏晏。
沈良全有些踌躇,心里盘算着庄内有多少值钱物。
荀非又道:“本官也不是要为难你,看在你今日盛情招待的份上,本官挑一件就好。”
沈良全一听大喜,心想谅你随便挑一件屋内物事,也抵不过一张金丝罗衾被。
他问出心心念念的事:“既然大人如此说,沈某当然就顺着您的意。只不过,这地契的事……”
荀非笑道:“沈庄主肯自然最好,地契的事就别担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五张地契,放在桌上。
“首辅有令,武林大会上,挑五名高手进京作为首辅府邸护卫,受聘者年百石米,其家族得获地契一张。”
沈良全眼睛眨巴眨巴直盯地契,瞧着瞧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本来呢,本官是四月十五才要来,但临时出了事情要提早离开。这地契原要藉武林大会自各门派中挑出五名,但本官想庄主威名如斯,底下弟子必皆武功高强,就擅自留了两个名额给沈家庄。”荀非淡淡笑道。
两个名额,言下之意,两张地契。
沈良全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谢。
“对了,另外三名,就请庄主于武林大会上替我转交给他们吧。京城那边会随时关注这边的消息。”当然不会让你胡来。
沈良全闻言,连忙又是拍胸又是立誓,保证一定会让其余三张地契有最佳归处。
不知何时离开的余平和三名随从踏门而入,他走近荀非,附耳道:“师哥,找到了,西厢客房。”
荀非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转头对沈良全笑道:“整间屋子任我挑一礼物是吧?”
沈良全兀自沉浸在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中,喜道:“大人,你们五人合力搬得动的东西,尽量拿吧!”
荀非又笑道:“这倒是免了,本官自己拿得动就行。”
沈良全暗想你这醉鬼要托大就由得你吧,反正是你的损失。
他嘻笑不止,道:“大人真是男子汉大丈夫。”
沈庄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得反悔啊。”苟非稍稍正色道,仍是挂着微笑。
“沈某什么身分,生平不敢说多有情有义,就讲一个‘信’字。我要反悔,就是狗娘生的杂种,乌龟儿子王八蛋。”他自恃自己能在江湖混得这么好,就是靠“信用”二字。
“那么,沈庄主,酒足饭饱了,可以进行本官最期待的挑礼了吗?”
……漆黑一片,这是哪?
墨成宁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扇了扇,碰触到眼前黑布。她头痛欲裂,浑身动弹不得,这才意识到自己给人点了穴、蒙了眼,丢在木床上。
她自前日午后就再无进食,其间沈家庄只给过她一杯水。
此刻周身气血翻腾,她屏气凝神,感受着心脉及身体状态,良久,她叹口气。
果然中毒了吗?
记忆回溯至两日前,她当时正向附近江湖人士打探迷蝶派李玦的下落,却不料莫名其妙就被捉进沈家庄,随后几名青年汉子向她咆哮要挟,要她说出辣手菩萨的藏身处,否则就让她不得好死。
怪了,袁长桑去世的假消息不是传遍江湖了吗?怎地又有人要找他?
“你他妈的直贼娘终于醒了啊!”有人走近,尖声说道。
“你们捉我干什么?”墨成宁气息不稳,想调整内息却无法动弹,不禁暗暗叫苦。
“别装了,咱们前任庄主命丧袁长桑这狗贼手中,这仇不报叫沈家庄面子往哪搁!你从实招来,辣手菩萨袁长桑在哪?”
“袁长桑不是早死了吗?干我何事?我哪知道他葬在哪。”她心里暗暗吃惊,大哥体内余毒还有一年才能清尽,要是给这些人找到,哪还能活命。
她一咬牙,打定主意,死都不会吐露半字。
“你说是不说?!你已身中本庄独门毒药,要解药就带我们去找他!”那人不耐烦地尖声道。
她闷不吭声,心道:哼,想知道我大哥在哪?你和我到地府会面,在黄泉路上本姑娘再考虑是否要告诉你。
“我真的不识什么辣手菩萨,这位……这位英雄,你们是不是抓错人啦?”
“还真的给老子装蒜!咱们前任庄主不过开开迷蝶派那女人几句玩笑,袁长桑居然不惜以赠银针来诱前任庄主和他见面,尔后再杀了前庄主。这几年,本庄暗地调查江湖上有哪个医者善使银针,还真的给咱们找着了。方世凯,就是袁长桑。”
他恨恨地续道:“可恨他和他妹子在一地停留皆不超过三个月,咱们总是晚了一步。”
那汉子走近,冷声尖笑道:“不过,天助我也,有你这小妮子在手上,便可要挟辣手菩萨现身。”
墨成宁闻言,不禁打了个哆嗦,心知沈家庄若是真把她受困消息传出去,大哥就是冒死也会出山救她。
那怎么行!大哥日日夜夜翘首盼着未过门的李玦九年,整整九年哪,他想到头发都有些发白了,她不愿自己成为阻碍兄嫂重逢的罪人,更不愿有情人无法成眷属。
她略略扭动颈子,确认头部可以转动,决意只要有人近她身,便一头撞上去。
她耳环上的银针含剧毒,只要银针两端一触血,便会喷出微量剧毒,毒液虽然微量,却已足够杀掉一个大男人和她自己。
那耳环本是大哥怕她遭欺侮,特地为她打了两支,让她一次可以解决四个。
墨成宁暗暗苦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耳环竟在这时派上用场。
她心道:大哥,对不住,我不能再替你寻大嫂了。那日打探到迷蝶派数年前惨遭血洗,希望大嫂没事,我终究还不了恩情……
她冷哼一声,道:“你又如何确定我大哥便是袁长桑?我大哥善针灸之术,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你可曾听过方世凯杀人?不过就是刚好会使银针罢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如此随便,别人指鹿为马,你就认为那是马?”
那汉子先前听庄主说方世凯千真万确就是袁长桑,便深信不疑,如今给她一阵抢白,又不那么确定了。他恼羞成怒,恶狠狠瞪向墨成宁,要吓她一吓,却见她眼上蒙黑布,根本瞧不见他,于是气得扭头生闷气。
此时门口传来阵阵骚动,那尖声汉子睨她一眼,转身迈出察看。
门外声音她听不真切,忽然一阵腥甜升上喉头,她张嘴呕了一小口血,仍奋力把持住意识。
“少卿大人,这是客房啊,不会有你想要的礼!”
“沈庄主已经言明本官哪都可以去,本官想进去一瞧,你倒拦着我了?”
好像有人在房前争吵……她可不可以趁乱溜走?
她心下甚恼,早知当初听大哥的话,和他多学点武功,便不致到此刻还冲不破穴道。
“沈某不敢。但里头有女客在歇息,恐怕不方便。”
“喔,那本官更有兴趣了。”他推门而入,目光立时锁定被丢在木床上的女子。
见她衫发凌乱,他心中微觉有气,便大步迈向床边。
墨成宁感觉有人接近,已准备好同归于尽,那人却轻柔地抱起她,她一愣,顿时忘了要刺他。
酒气混着芷兰香铺天盖地而来,感受到那人的体温,她连忙回神,一头撞向来人胸膛,头顶却被那男子的额头轻轻抵住,只听得温润的男声自耳边滑过:“姑娘,是我,没事了。”
墨成宁怔了数秒才认出这声音,她失声轻叫:“苟公子……”
随即心神一松,陷入昏迷。
“沈庄主,我就要这份礼。”荀非转身笑道。
沈良全赶忙道:“大人拿什么都行,就这妞不行。她是我杀兄仇人的妹子,沈某说什么也不会让大人带走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要貌美女子,在下替你带几个回来便是,保证美貌胜过她十倍不止。”
荀非温文笑道:“沈庄主答应整间屋子任我挑一件礼,只要拿得动就行,本官便只要这件,不行吗?”
沈良全隐隐觉得自己踏入了荀非设的局,不禁微怒道:“大人好厉害,把沈某骗得团团转。地契我可以不要,杀兄大仇却不能不报!”
荀非面上仍是挂着微笑,声音却冷了起来:“沈庄主乃一代武学大师,说话要不作数吗?”
沈良全自恃身分,沈家庄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号召群雄,成为天下武学集散之地,靠的便是“信义”二字,“义”就罢了,但他“信”字可是做得十足,若被知道自砸“信”字招牌,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他满面不甘,一咬牙,恨声道:“带走吧!”又摆了摆手,命仆役传声下去:“谁也不许拦他们。”
“多谢沈庄主。”他低头,赫然发现墨成宁嘴唇发紫,有中毒之迹,愠道:“解药呢?”
沈良全冷笑道:“沈某答应大人带一件礼,却没答应要给第二件。”
此时尖声汉子插嘴,阴恻恻道:“庄主,叫她自行配解药啊,她不是医术高明?哪需要什么解药。”
荀非一愣,不解地看向那名汉子,道:“医术高明?”
沈良全道:“大人不知吗?这妞是方世凯的妹子,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既然大人不清楚,想必与她连认识都称不上,何必为此与敝庄闹僵呢?”
荀非面上一僵,未料她竟然就是那位“方姑娘”。
他稳住情绪,将墨成宁用左手搂紧,右手骤然伸出,连连拂过沈良全几处穴道,接着扼住他喉头,冷声道:“对不住了,解药拿出来,不然你一同陪葬。”
他本不欲显露武功,但紧要关头,也只能略施几招。
沈家庄众人大骇,显是没人料到荀非会武,如今半醉的庄主在他手中,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内衫……内衫右侧暗袋。”沈良全颤声说道。从来都是他捏住别人喉头,如今头一次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他方知其中可怖之处,不禁有些腿软。
荀非单手取出解药,淡淡道:“我会再确认解药对不对,不要玩把戏。还有,本官学过一些擒拿法,练来玩玩罢了,不足为外人道,若是有人向外头传出去……”他转头瞥向沈良全,眼角若有似无地泛着杀意。
“江湖上若少了英才辈出的沈家庄,本官会觉得十分可惜哪。”
荀非将解药往怀中一揣,便抱着方姑娘出了客房,吁出那口一直屏着的气,这才发现,冷汗已湿透了背。
他入朝以来鲜少得罪人,是他人眼中八面玲珑的太常寺少卿,如今给沈家庄得知他会武,荀家历代重文轻武,倘若被有心人知道,又不知会带给他多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