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姑娘兴致了,我特意来归还此物。”他强压下不该出现的情绪,取出怀中玉镯,面带微笑。
荀非从那么远的地方跟来?墨成宁接过玉镯,忽感一阵晕眩,闭眼定了定心神,良久,开口道:“公子怕是有话要说吧?”
既然她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烦。“姑娘为何要胡老板撤换曲子剧情?”
她一顿,有些懊悔方才一时起了劲头便去找胡老板,此时静下心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委实过于胡来。
“我见那徐非为众人唾弃,心里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诌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乐不思蜀?他应当是个上进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别开了头。
“就这样?”看到不满意的曲子就要花钱改上一改,他暗忖这姑娘若不是家境过于富裕,便是脑袋出了问题。由她随身携带行囊看来,应属后者。
“嗯,就这样。”虽然记忆模糊了,但她总觉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诚。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宁侧耳细听,却听不出他的情绪。
“不然你道他该如何?不把酒言欢,难道该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没人理解他吗?”荀非看向极远处的山头幽幽道,脸上挂着无谓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没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说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过牵强,也许正如你所说,真没什么人懂他。”荀非闻言微讶,转身正视她。她续道:“可他不说,旁人当然无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岁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几乎不见容于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诉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头。非儿,别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敌。”
爹被带走那一年,首辅杨烈还特地蹲下身来摸摸他的头赞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义,皇上的欢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悦,别恨我啊。”
就连方才听昆曲的群众也说理解他的心情,但无论是荀非的复仇也好,徐非的纵欲也罢,从来没有人真正问过他想要什么。
从前想吐露心情而无法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宁见他出神,柔声道:“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找人倾诉,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许就多了一个。”
她定定看着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说,我愿倾听。”
他凝视着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涩道:“姑娘,我问你,倘若猎户杀了母狼,放过了狼崽仔,你道,这幼狼成长后,是要去寻那猎户晦气,甚而咬死他,还是自个儿离开那片山林,远离人烟,过着独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宁寻思片刻,长长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无挂碍,自然离开是最好的。但若摆脱不了丧亲之痛,哪怕只有一丝丝悔恨,都会在痛苦中过活。若想问心无悔,那么报杀母之仇,抑或远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选择,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声,她抬眼向上觑,荀非的面容背着光,瞧不真切。
墨成宁想他需要时间厘清自己的情绪,便抱膝坐在他脚边。过了一会儿,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离缥渺。
河畔草青青,两人无语,就这么从青天白云坐到落霞无垠。
客栈窗边,荀非心不在焉地瞄着窗外景致,负责向他汇报京城状况的亲信刚离开,桌上放着一只玉环,在木质桌面上与晨曦相辉映。
房门一敲,余平推门而入。
“师哥,隔壁茶行有进木栅铁观音,我想打包十来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屁股坐在荀非对面的圆凳上。
一抬眼,发现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刚刚遇到的荀府亲信,赶紧敛容问道:“京城状况还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应了一声,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颓然摇头。“尚未找到。听店家说,两年前方世凯兄妹曾经来访,他俩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个月有人曾看见方姑娘一人独行,说不定这当儿已经离开苏州了。要不要贴告示重金找人?”
“他们似乎都挑乡间野路行走,我们明天起从这里沿路寻,”荀非指指地图。
“再寻不到就贴告示。但依照他们行走江湖的事迹,我不认为她会是为财富所利诱之人,告示上要声称家里有人得了怪病,寻到她的机会会大些。”
“原来如此。”余平恍然大悟。“这样一个好姑娘,可惜、可惜。”
荀非直视他黑脸上的晶亮眼眸,说道:“余平,你我师出同门,自幼一块练武,我什么都不瞒你,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想法。”
余平赶紧打直身子,正色道:“我失去爹娘,孑然一身,全仰仗荀家扶养我,还让我与你一同拜师学武,师哥尽管问,我绝对、绝对不敢有半分欺瞒。”
荀非笑道:“你言重了。”他语气转淡道:“我前几日想了很多,或许这么多年来,我操着复仇的棋盘,只是把自己推向杨烈的道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条路,弃子太多,你道我该继续走下去吗?”他是否错了?
余平努起嘴,努力动着不常运转的脑袋瓜,他顺了顺这几年计划中被归为弃子的有谁,半晌,喃喃道:“杨芙、方姑娘……”不就两个吗?
“师哥,你虽利用她俩,但是事成后尽力保她们就是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她们大可不必卷进这场家仇纷争,尤其是方姑娘,她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墨黑眼瞳起了几不可见的波澜。
“可目前也没有其它既能保全荀家又作掉杨烈的办法,还是说,难道师哥你要放弃复仇?”余平愈想愈心惊,倘若苟非真要放弃复仇,他实在无法想象荀家一家老小的反应。
京城荀姓一直是向心力极强、护短又排外的家族,因此,当年荀文解夫妻——这对让荀家引以为傲的佳人才子——先后成为大临厉帝的玩物后,其余荀家人居然还一个个入朝为官,简直令人瞠目,皆想原来号称最爱家的京城荀家不过尔尔。
然而埋藏在表面下的事实是,他们渐渐取得年轻皇帝及首辅杨烈的信任;荀家在宫中的眼线越来越多,只待时机成熟,就要狠狠拔掉杨烈这个眼中钉。而荀非的人生,自然被定位为含恨的孤儿。
一个为报亲仇而存在的孤儿。
荀非带着习惯性的微笑,道:“不可能放过杨烈,不过倒是有其它法子……”
他执起桌上玉镯,目带寒意地扫过它。
“咦?师哥,我以为你昨日已将玉镯归还给那姑娘了。”依荀非个性,决计不会胡乱收下姑娘的东西,最近的师哥真是让他愈来愈难理解。
荀非闻言,心下隐隐有些恼意,却仍是笑道:“这不是昨日那姑娘的,这是官家石小姐的玉环,刚刚家里派人送来的。”
“石家?那个故作矜持的石小姐?”他浓眉夸张地上扬。
荀非冷淡道:“记得去年初秋在杨烈宅邸的诸子宴吗?石家小姐不知怎地看上了我,此后石家便频频派人来说媒。”
余平心想:那日恰是荀夫人忌日,头一次见师哥醉得那么厉害,酒酣之际,早忘了在首辅杨烈面前不可出锋头,以致老夫子出的诗题和对联全教他给答了去。如此醉态,又吟风咏月,举手投足尽是风情,在场女人不动心才怪。只是没想到当时一脸矜持的石小姐手脚居然这样快,真是万万不可小觑啊。
但,那石小姐不是师哥喜欢的类型啊。不,严格说起,师哥从来没有表示过喜欢哪个女人,平常都只是应付地笑笑而已。
他奇道:“你不可能娶她吧?那家里派人送这玉环的用意是?”
荀非剑眉微扬,应道:“石家小姐要的是我的人,而石家看中的是我在朝中的前程,他们需要我当他们的傀儡,只要我娶石家小姐,他们愿意协助我拔掉杨烈。”
余平满面不解,荀非解释道:“杨烈的宠妾是石家眼线,杨烈对她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只要石家下令,她便会在茶水糕点中下毒,慢则一年,快则九个月,就能要了杨烈那条老命。事后追究下来,也查不到荀府头上。”
“下毒?是一直以来给杨芙服用的血牡丹吗?那东西哪能毒死他?”
“是血牡丹,不过剂量会给得重一些。给杨芙的剂量轻,十五年内不致死,对杨烈不必这么客气,一年内绝对能让他不得好死。”他语气云淡风轻,好似谈论的是不甚重要的闲话家常。
余平终于忍不住,紧张道:“荀大师兄,你该不会真要娶那捞什子石家小姐吧?我不想叫那人嫂子啊。”
他继续咕哝:“你想,她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没精没神又扭捏作态、摆官小姐架子,还把我当仆役……重点是,诸子宴那日,她故作矜持,假意不和其它女眷抢着和你说话,连正眼也不瞧,却一回府就叫人送庚帖来了,这这这,这是扮猪吃老虎啊。”
荀非失笑道:“余平,你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我那日醉得不省人事,压根不知她生得什么模样。”
“那……师哥,你真决定要与石家小姐成亲喽?”余平难掩失望,“还要当她石家玩弄政权的傀儡……”他愈想愈替师兄委屈。
“这事还拿不准,荀家虽能为复仇用尽一切心计,唯独对荀家子弟的姻缘之事不轻易妥协,因而石家那边先暂时拒绝了。”他轻轻放下玉环,发现上面刻了石家小姐的名字,家里送这玉环来,是想教他自己决定吧?
余平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忆及荀家确实对有目的的婚姻十分鄙夷。他幼年行乞时遭人口贩子拐走,辗转到了荀府,荀夫人阮氏见他可怜兮兮的瘦弱模样,十分不忍,便让他和荀非一同拜师练功夫。在厅堂入师门前,师父要他们说说人生目标,五岁的荀非说想和爹爹一样在杏坛作育英才,但才四岁的他哪里懂那么多,便用软软的童音发下豪语:“我将来要娶千金小姐,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当晚即被荀文解给训了足足一个时辰,此后不敢再提此事。
石家千金就是余平幼年时期心目中的佳偶,现在想来不禁好笑。
荀非见他神情,回想起儿时的余平,笑问:“听我不娶她很是欢喜哪?怎么,你要和我抢那千金小姐?”
余平赶紧道:“师哥,十多前的我定会和你抢那石家千金,可我现在对那种小姐避之唯恐不及,要娶,也得是个侠女。”他双手撑桌,凑近荀非,问出他心底一直搁着的疑惑。
“师哥呢?你可曾对哪个女子动心?”
荀非向后微微一挪,避开忽然凑近的脸庞。
“不曾。”他回答得干脆,心中却浮现难言的情绪。
蓦地,思绪拉回数日前的午后,天地间彷佛只有她与他,累日的烦躁透进一丝丝沁凉,毋须算计,毋须掩饰,只有令人眷恋的恬适。
他没有问她的名,因他知道,自己正在走的路太过崎岖,他不能、也不愿强拉她陪他一起。
“师哥,你可是累了?”
他回神。“没,只是在思索。”又道:“对了,过些天要去武林大会办杨烈顺道交代的事,地契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话说这杨烈的势头真是愈来愈大了,居然动用地契征五名高手入府当他护卫。”
荀非见怪不怪,淡声道:“那些江湖人倒是很买他的帐,这地契每年带来的税收十分可观,去沈家庄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多半是为此而来。”
余平侧着头,喃声道:“说到沈家庄,我前天午后经过沈家庄时,瞧见一名黄衫白褙的姑娘。”他又补充:“就是那要送玉镯给胡老板的美姑娘。”
苟非闻言,俊眸凝视余平,微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姑娘不知何处得罪了沈家庄的人,才没说几句话,突然冒出几名大汉从后扼住她要穴,她反应不及,被押进了庄内。”
说不定正好趁此处理掉这个可能的麻烦呢,余平暗想。
荀非浑身轻震。
沉默片刻,他沉声道:“余平,咱们提早去会会沈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