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姨娘。”
看到桂叶,陆桐月做了个“停”的手势,不用桂叶开口,她已经知道了“少爷说他今日不回来,请姨娘用完晚膳后自行安睡”,连听了四、五天,她都快会背了。
“去跟世子爷回话,说我知道。”
“是,婢子下去了。”
秋夜,正是赏月的好日子,文人士子特别喜欢开了船夜间游湖,累了便直接睡在船上的客房,水面轻摇,空气带着湖水的微冷,别有一番风味。
昭然湖上正停了几艘船,其中一艘即使在夜晚也十分显眼,高两层,船舷饰以百花镂空雕刻,低调雅致,唯一张扬的只有船头那属于定疆侯府的家徽。
一艘小船悄悄靠近,大船上的人认出上头的人,连忙放下梯子,接小船上的女子上来。
“桂叶姑娘。”
“周叔客气了。”桂叶一笑,“世子爷可还醒着?”
“自然醒着,跟潘太医下棋呢。”
“那周叔你忙吧,我自己上去行了。”
桂叶上得二楼前舷,果然看到自家少爷跟潘太医正在对弈,小几上有干果零食,炉上烹茶,柳梢跟宜室站在旁边伺候着。
桂叶过去,行了礼,“回世子爷,已经把话传给陆姨娘了。”
“她有说什么吗?”
“只说知道了。”
潘太医看看桂叶,又看看夏东雷,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你们世子爷说。”
桂叶,宜室,柳梢又看了看夏东雷,见世子爷点头,这才下去。
潘太医看着三人的背影,笑出来,“还真只听你的话。”
“若谁讲的都听,这种丫头都可以直接卖了,留着干么。”
潘太医笑着下了一棋,“怎么突然来了兴致捉弄陆姨娘?可别否认,别忘了我们可是从小认识的,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不能全知道,也能猜中八九。”
夏东雷原想否认,听他这么说便不讲话了,过一会才道:“丫头年纪小,不解风情。”
“怎么说?”
“她把我当成夫君——”
“那不是很好吗?”
“我又不是她主子。”
每天行礼如仪,有点没意思。
他想要的是她的喜欢,就像,自己母亲对爹那样。
自从公主问他想纳谁为妾之后,他很努力的想了一轮,却发现自己对合适的待嫁姑娘太不熟了,便耽搁下来。
今年春天时,父亲四十岁生日,侯府大肆宴客了一番,身为儿子,自然在席上招呼,席间过半,他出来透透气,却听见两个女子在园中对话,大抵是说陆家七姑娘真倒霉,要嫁给张家那荒淫少爷,过门就是成群的通房跟孩子,命不硬是要怎么活,已经几个月都不见她了,肯定是被关起来云云。
陆家七姑娘,不就是那个放过可儿的人吗?
嫁给个府中已经好几个通房,连儿子都有的少爷?
想想便跟公主说,就要陆家七姑娘给他当妾室,别的不说,至少无妻妾可斗,他也没虐待女人的习惯,就当谢谢她当年饶了苏可儿一命。
没想到入府后,她却是越来越得他心意。
她不献媚,不讨好,刚好他爱清静——嫡母迟迟没给他指婚,他于是在房中先收了个人,名叫月莓,是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大丫头,相貌自是不用说,重要的是个性温顺乖巧。
从小看嫡母斗几房姨娘,搞得爹有时候都不想回家,他深深知道后宅安宁有多重要,选个乖巧的通房,不要掀风浪。
可没想到这月莓才伺候上,便开始想着权柄之事,先是说银子还是得自己人管,孙嬷嬷总归是外人,谁知道她会动什么心思,接着有事没事去微光院跟大哥的姨娘们来往,甚至刻意讨好华塾馨,他知道华塾馨对自己有意,加上月莓主动表示,两人常在花园散步,华塾馨甚至在外出上香时把月莓带了出去——事隔多年,想起来还是莫名其妙,华塾馨怎么就这么有把握可以嫁给他,月莓又在演什么姨娘示忠的大戏。
当然,女人动了争权心思,会做的就不只是如此。
对一个通房来说,敌人就是主子身边的貌美丫头。
月莓开始在他面前若有似无的说着玉许跟桂叶的不是,说两人对她不够恭敬,叫不动,假装没看见她等等,见他不为所动,又跑去跟母亲说,桂叶对她十分恶意,她总觉得有点怕,这样下去怕是对身体不好云云。
她知道母亲喜欢玉许,因此所有怨言都集中在桂叶身上,顺道还把柳梢也拖下水,大丫头中,柳梢最是貌美,她便道柳梢行为放浪,想勾引二少爷,二少爷是庶子,更应该自立,不好落人把柄,院中有如此不自爱的丫头,怕是会让大太太找到发作的理由。
月莓在母亲身边几年,一向乖巧,也从不多话,母亲很信任她,听月莓这么讲,立刻找他去问问,对母亲来说,儿子的通房最重要的就是传宗接代,若身体不好是怎么能怀上孩子。
那阵子因为他事情多,加上月莓不过就是个丫头,因此对她的挑拨并不理会,想着有空再处理,只交代孙嬷嬷多留心,可没想到她竟会挑拨到母亲那边去,让母亲操心——不过就是个通房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玉许跟桂叶是伺候他的,不是伺候她的,没必要听她的话。
一个想掀风浪的丫头不能留,那日从母亲院子回来,他命孙嬷嬷亲自把月莓压上庄子,不准她回来。
一个丫头不过才收为通房都已经如此,经过这件事情,他反而不那样急着要成亲了。
后来就是公主指婿,然后陆桐月过门为妾。
刚开始他没去她房中过夜,实在是不知道她个性如何,万一也是个喜欢争夺后宅权柄的,还闹到母亲那里去,那他就太不孝了——定疆侯府一个女人要自保已经不容易,他不想让母亲心烦,所以他才故意不圆房,就是不想让她有底气,原以为她会耐不住,可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不急不躁,每天一大早乖乖去母亲那里问安,然后跟着一起去嫡母房中问候,等他下午回府,她便来房中伺候磨墨,点香,从不多话,但也不是说她闷,若他开口,她总能搭上几句。
听福气说,陆姨娘从来不说闲话,但也不是安静到让人不舒服,她每天都会问母亲,昨天睡得好不好,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天冷记得加衣别受寒,回暖记得减衣别闷出病,虽然很普通,但依照母亲的性子,能回答的大概就是这些——丫头出身,她的世界很小,懂的事情也不多,即使已经成为梅夫人,但对于官家小姐还是有某种程度的敬畏,陆桐月问的这些,都是她能够轻松回答的,两人有交谈,气氛自然好些。
因为她的表现一直不错,所以他默许她使唤自己的丫头,当然,她也一直使唤得很巧妙,宜室倒个茶,玉许关个窗,都是极其顺便的事情,但又的的确确分出主从关系。
至于后宅女子心心念念的权柄,她还真不放在心上。
她的月银准时送到就好,至于其它的,她不会想去干涉,更从来没问过现在朝阳院是谁在管钱。
一次看到她在朝阳院中逗猫,那白猫在府里好几年了,也搞不清楚到底谁养的,见到它来讨食,都会给点吃的,就见她拿着一块花饼,一点一点剥给那只白猫,白猫吃完没有马上走,还在她裙边绕了一圈,直到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那猫才跳上墙边跑走,不知道怎么着,屁股刚好沾上一片叶子,一团白色中间一个绿色,还在墙头移动,形成一个有点好笑的画面,陆桐月指着猫在墙上一边走一边回头,试图弄掉叶子的样子,哈哈大笑。
夏东雷第一次看到女子笑成那样,眼睛都不见了,嘴巴张得超大,还哈哈哈的,真不象话——可是,挺可爱。
于是,开始慢慢会想她了。
大抵是觉得她可爱,于是做什么事情都可爱了。
很善良,宁愿舍了赏赐也不想为难一个宫女。
很开朗,会大笑出声。
然后聪明,汪氏连同饶姨娘那计,真的多亏她了,他再心细也不会懂那机关在哪里。
跟公主点名要她,不过是为了谢谢她,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动心了。
知道她身为“准驸马妾室”心里有所不安,便跟公主要了赏赐,让她知道公主容得下她,这才圆房。
成为夫妻后,他自问是对陆桐月很好了,只是她年纪实在小,总觉得她好像不懂自己心思,这才想试她一试。
记得小时候,爹只要去其它院子过夜,母亲就会睡不好,不像萨姨娘,从不争宠,也不说别人坏话,爹去不去都照样睡得好,每天都开开心心,不曾难过,不曾有过黑眼圈,以前以为萨姨娘心宽,后来才知道萨姨娘是没把爹放心上才如此大方……
“陆姨娘运气不错。”潘太医喝了口茶笑说:“但不是我想说你,不是每个人都能试的,她是庶女,肯定没有发脾气的权利,能因为心情而睡不好,那是嫡女才有的资格,敢失眠弄出黑眼圈,得到的只会是一顿骂,再说了,她现在连小姐都不是,只是个姨娘,你见过哪个丫头敢顶着黑眼圈见主子?”
“我可没骂过她,上次她求说已经订亲的闺中密友生日,怕是以后见面不易,想出门一趟,那鸡毛大小的门第,我都陪着她去了。”
“你都说她年纪小,不懂,何况她娘不就是挺重男轻女,只怕也不会跟女儿说这些,说不定她还以为你个性外向,喜欢交友,才走这一趟。”
夏东雷觉得不可思议,“我感觉像是喜欢交友?”
“她可能不知道,一个丫头生的庶女,然后成为姨娘,你觉得她懂的事情能有多少?”潘太医举起手,用食指跟拇指捏出约一寸的距离,“大概就这样。”
见夏东雷不语,潘太医笑说:“梅夫人多年得宠,加上定疆侯府就两个儿子,你不懂这些也不奇怪,身分二字可以压死人的。”
听到身分二字,夏东雷突然就懂了,身分不到,做什么都不对——就像潘林跟安平公主一样。
潘林是药生出身,自小跟着师父黄太医进出宫中,庄皇后三十岁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又是早产,安平公主身体并不好,黄太医隔三差五便往皇后宫中冲,潘林背着药箱,跟着进出,多年相处,两人竟然生出情愫,可一个药生又怎么娶得了公主。
眼见年纪渐大,庄皇后开始给女儿找夫婿,安平公主多方衡量,又派人问过他的意思之后,这才有了指婚跟装病这两件事情,至于拖累他短时间内不能成亲,自然是有美好的代价:世子易位。
公主的想法是,能拖就拖,总之不让她嫁给潘林,她就宁愿在宫中当个病公主。
“放心,虽然占了你正妻名分,但我会给你挑几个好妾室,你若有喜欢的也可以告诉我。”
他跟苏可儿说“相信我,我会做最好的安排”,都是真的,可惜苏可儿没信他。
她只是个宫女,又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真的在准驸马身边服侍,“伺候四皇子”与“跟公主抢男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虽然对她失望,但也能理解。
大抵,也是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