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在她脸上。
有人在活动的声音,有烹煮食物的香味。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缓慢地张开眼睛,梁知夏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间。床头的窗户没有关,微风一阵阵从外面吹进来,被窗帘遮掩住的阳光,让室内呈现温暖的暗黄色。
她坐起身,环顾着四周。房内干净整齐,但东西不多,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有点模模糊糊的,但她隐约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下床走到门口,她犹豫一下之后,伸手开了门。
扶着墙壁,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在看起来像是厨房的门口,望见一名妇人背对着她,正在炉子前忙碌着。
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妈妈的身影,所以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忘了动作。
身后突然响起开门的声音,她微吓,醒神过来,转头往后看,就见一个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男人一头黑发散乱,刘海甚至快要遮住眼睛,神情懒洋洋的,一脸刚睡醒的模样。因为和认知的形象不同,她迟了几秒才认出那是白恩露。
他眯着眼,看到她,道:
“你醒了?”
不知为何,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老……老师早。”最后只挤出这句,说出来后却觉得场景时间和气氛都很奇怪。
对了,昨天晚上她拒绝回家,后来老师就带着她一起回来他的老家了。老师的妈妈还借她一套睡衣,她换掉制服之后就昏睡过去了。
梁知夏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休闲服,大概是昨晚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直到现在她才有真实感,记忆也慢一拍才衔接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睡那么好了。是因为没有回家的缘故?那个黑暗又冷漠的房子。原来离开她的家,她反而可以睡得这么安稳。
虽然讽刺得令她想笑,但心里却觉得悲伤。
“哎呀,你醒啦!”厨房的妇人发现她,撩起围裙擦着手,走到她身边。
“呃……您好。”相较于昨晚什么都不管的心情,现在冷静下来的她,有点不知所措。
年纪看起来至少有六十五岁的妇人露出微笑。
“睡得好吗?洗个脸,先吃早餐吧。”她对站在一旁的白恩露道:“小恩,带她去洗手间啊。”
梁知夏看到白恩露一手揉着眼睛,对她道:
“你跟我来。”
他住房子里面走,梁知夏原本有点踌躇,身旁的妇人一直对她微笑,她只好赶紧跟上他。
“干净的毛巾、牙刷。”到了洗手间,他伸手从架上拿下全新的用具给她,然后走出去带上门。
梁知夏愣了愣。在别人家总是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她转开水龙头,用和自己家里味道不同的牙膏和肥皂盥洗过后,打开门,望见白恩露歪着头,背靠抵着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换我。”他越过她进入洗手间,一下子就把门关上。
她顿住,不晓得该不该等他,好像没必要;她迟疑了下,自己走回厨房,才到门口,就看到圆形的饭桌旁多了两位老公公和老婆婆。
“洗过脸了吗?找个位子随便坐。”妇人笑着将早餐端上桌。
“嗯。”她点头,在老公公和老婆婆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您们好。”她轻声问好。
对面两位老人没有回应,就只是看着她。
“女朋友吗?”老婆婆开口了,讲话声音很大。
“……咦?”梁知夏不解。
“是小恩的女朋友吗?”老婆婆又说一次,依旧是大嗓门。
“唉哟!妈,不是啦。”妇人失笑,一脸开心的样子,也同样大声地跟老婆婆说:“是小恩的学生啦。是学、生。我昨天也以为是女朋友,好奇问小恩,结果他用很受不了的表情瞪我呢。”
“她穿着制服,你还那样问,我都说不要再乱讲了。”
梁知夏闻声抬起头,就见白恩露站在门口。他朝她睇一眼,跟着随便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座位坐下。
妇人笑得好高兴,一手捧着面颊,道:
“我一下子没注意到嘛。因为……你第一次带女孩子回来啊。”
白恩露挫败地垂首,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看来无奈到极点。
“别再说了……”
虽然话题围绕在自己身上,但梁知夏并没有觉得尴尬或不好意思,只是置身事外般地坐在一旁。这是老师的家人,一个正常会笑和会说话的家庭,而她,完全是个局外人。
她木然地吃着稀饭。
用完餐后,她规矩地收拾桌面,妇人却对她道:
“没关系,我来就好。你老师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你去客厅找他吧。”她将碗筷从梁知夏手中接过。
梁知夏顿了顿,走出去,看见白恩露坐在藤编的摇椅上。
她站在他身后许久,直到他发现,蹙眉道:
“站在那里不说话做什么?”
她微怔,移到他面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递给她。
梁知夏接过,一看,发现那是她的手机。她睁大眼。
“为……为什么?”会在老师那里?
“昨天你睡着之后,我从你书包里找到的。”他平淡地说,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令尊的手机号码,然后请我妈打电话给令尊,跟他说你在老师家外宿,会照顾你。”
她简直不敢置信。
“你、你怎么可以——”擅自这么做!她生气地握紧手机,忿怒到连气息都开始不稳起来。
想起了什么,她心一紧,仓皇地摸着腿侧,贴身收藏的塑胶小盒还好端端地在裤袋里。她在睡觉前从制服换到这件裤子口袋里了。
她放松下来,刚才的一把怒火却又烧起来。
只听白恩露道:
“我当然可以。”他抬起眸,睇着她。“既然把你带到这里来,我就要负责,要通知你的家人。何况,虽然没真的教过你,但好歹也算是你的老师。”
“你……”她咬住嘴唇,没有办法反驳,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发红了。
一切都令她好懊恼。她讨厌他擅自拿她的手机;她讨厌自己不敢问他父亲怎么回应的这份心情。
白恩露受不了地道:
“你,到底了不了解我是冒着很大的危险让你来这里的?”要是这事被发现,是会上新闻的。他忍耐地说。
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这么讨厌。梁知夏恼怒道:
“你……你不要理我不就好了!当作没看见我不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她,反正本来就没人理她,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学校,在家里,都是。
“要是做得到那种事的话,你还会在这里?”
他低声说,似乎叹了一口气。于是,她不自觉地望着他。
“虽然我已联络过你家人,但我还是要听你这方的说法。”白恩露严肃地直视着她,道:“你不是被虐待才不回家的吧?”
她思绪飞走了一会儿。
“……咦?”还以为他表情这么认真是要问什么。
“不是被虐待吧?”他非常正经地重复。
“不……不是。”在他审视的眼神下,她只好坚定道:“真的不是。”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爸爸知道你没回家好像有点紧张,虽然只说几句话,但是声音听起来满担心的,留下这里的联络电话后他才比较放心,还在电话里道歉,拜托好好照顾你……我让他以为你是跟女老师在一起。”白恩露摸着自己的后颈,从椅子上起身,道:“你真是很会找麻烦。”
他越过她离开客厅。
梁知夏闻言,却怔站在原地,愣愣地一直望着地板。
父亲会担心她?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父亲讨厌她。说不定,是恨她。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低头将脸埋在双肘中,好像只要变成一个茧,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理会。
“……喂。”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走开的白恩露又来叫她。
她仰起脸,见到他站在厨房门口。他眼睛看向别处,比手势道:
“我妈找你。”说完,又走掉了。
梁知夏有点恍惚,被动地站起身,进到厨房,妇人坐在饭桌前,对她和蔼地笑道:
“虽然才刚吃完早餐,不过我要准备午餐的材料,你来帮我好吗?”
梁知夏微怔,乖乖地拉开椅子坐下。
妇人拿起篮子里的马铃薯递给她,道:
“去皮你会吗?如果用刀子不习惯的话,有刨刀……”
她默默接下。
“……刀子就可以了。”拿起一旁的刀具,她缓慢地将薄皮削掉。
妇人见状,讶异道:
“你会用刀子削皮啊?好厉害呢,真的。我是结婚当主妇以后才学会的呢。”
妇人由衷佩服的语气和笑意让梁知夏先是愣住,随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应,所以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前,她连开水都没烧过;那个时候,也想象不到自己现在什么家事都会做了。她很努力地学习,也曾烫到手、煮焦东西、把衣服洗到染色,但是她没有放弃,全都学会了。
可是,没有用,没人需要她,她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没人关心的。虽然书里常说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但是,其实不论怎么努力,有些事情就是办不到,永远都办不到。
她的眼神黯下来,旁边的妇人安闲悠然地道:
“明明才吃过早餐,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要准备午餐的材料吗?”
“……咦?”梁知夏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妇人为何这么问,也不知道答案。
“因为啊,你的老师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都不动,就来跟我比手划脚了一下。他好像觉得自己跟你讲了什么重话,所以有点在意呢。”妇人将削好的马铃薯切成块状,笑道:“你的老师就是这种人。他在学校一定人缘不好吧?除了上课以外的事情都不会,是个笨蛋老师。当初因为担心我和他的外公外婆,他居然考虑要一直待在老家;明明考上你们学校教职,也斟酌想要放弃,结果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对了,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笨手笨脚的,连煎个荷包蛋都会打翻锅子呢,我想他一个人住一定都吃外食。”
梁知夏不晓得妇人为何跟她说这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
只听妇人道:
“虽然他是这么笨拙的老师,但是,他一定是多少担心着你,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请你多多包涵。”
妇人的表情慈祥,梁知夏却不知怎地却有种眼眶发酸的感觉。当以为只有自己孤独一人的时候,知道还有人会为自己担忧,原来是这样令人想哭的一件事。
她的眼睑悄悄颤抖着,妇人并未多言,只是很平常地微微笑着道:
“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梁知夏。”她轻声说。
“是夏天的夏吗?你是夏天生的?”
“是夏天的夏,但我不是夏天生的。”她摇了一下头。“因为我父母都喜欢夏天,所以……才取了这个字。”爸爸和妈妈曾告诉过她。
“父母帮孩子取名,总是要费一番心思的呢。”妇人露出相当慈爱的笑容,慢慢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老师叫‘恩露’吗?看起来是不是有一点奇怪?那是他爸爸查字典取的呢。恩露这两个字,有恩惠、德泽的意思。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吧?因为我跟他爸爸结婚很久都没有办法怀孕,好不容易高龄平安产下你的老师,所以他爸爸说要取这个名字,感谢天上的神,给我们一个孩子。”
“啊……”原来如此。
妇人温和对她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很用心地帮你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梁知夏闻言怔住。
良久,她点了下头,小心翼翼的、小小声的:
“嗯。”
*
坐在餐桌旁,妇人和她聊天,即使她没有话可以回应,妇人依旧愉快地讲着各种事情。像是说她的老师小时候长得跟天使一样可爱。
因为这样,梁知夏有一种比之前自在的感觉,跟着帮忙煮午饭,妇人又称赞她很贤慧能干。中午,在和早上差不多的气氛中用完餐,梁知夏一样起身收拾,准备要洗碗,结果妇人盛了两碗椰奶西米露给她,请她端去给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甜点。老人家爱吃。”妇人笑说道。
“……喔。”梁知夏端着两碗西米露,走到客厅,放在茶几上。“……是甜点。”她对两位老人家说。
“嗄?什么啊?”老公公问道。
“甜点。”梁知夏又重复一次。“是西米露。”她说。
“什么呀?”这次换老婆婆开口问了。
“咦……”她迷惑了。“甜……甜点。”只好再说一次。
“嗄?”两位老人家同时发声。
梁知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外公外婆有重听,你要大声说他们才听得见。”白恩露不知何时站在阳台处,手插在裤袋里睇着她。
原来是这样。所以老师的妈妈也很大声地和他们两人讲话。
虽然明白原因了,但梁知夏却踌躇地看向白恩露。
他见状,一脸奇怪道:
“你没办法大声说话?”
当然不是。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呼喊些什么了。白恩露不理她,转身走进阳台,她在两个长者的注视下,终于大声地喊道:
“西、米、露!”发现自己的突兀,她“啊”了一声,指着碗补充道:“碗里的甜点,是、西米露……椰、椰奶的。”结结巴巴的。
“喔。”两位老人家缓慢地勾起笑容。“谢谢你。”
“不……”虽然想说不客气,但那不是她煮的,她只是端过来而已。
她尴尬地摇了下手,随即回到厨房,妇人已经替她盛了一碗。
“呵呵,你也来吃吧。”妇人招呼说。
虽然才吃完饭并不饿,但梁知夏还是坐下拿起调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将甜甜的西米露送入口中。
吃完,她去客厅帮老人家收碗,一起冲洗干净放好。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妇人从椅背上拿起一件薄外套,对她微笑道:
“如果你要去找你的老师的话,他应该在一楼的躺椅上,他老是在那里晒太阳晒到睡着,帮我把这件外套拿去给他好吗?”
虽然她并不是要去找白恩露,但她却没有拒绝妇人,就拿着外衣,找到楼梯后下楼。醒来以后还没有仔细看过,原来这是一栋三层楼的透天厝。
她来到一楼的大厅,厅里放着一组木制座椅和两台脚踏车,由于采光良好,所以相当明亮。她望见外面骑楼有张背对屋内的躺椅,从后面看过去,只能见到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开纱门走出去,白恩露的确是在躺椅中。
他闭着双眸,呼吸平稳,手里还抱着一本英文语句练习集,真的睡着了。
骑楼横梁下有燕巢,几只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脚边也有猫和狗躺着。这样的画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
是因为动物很喜欢他吗?她只是靠近一点点而已,本来在啄翅的鸟先飞走了,燕子回到巢里,猫狗也慵懒地用爪子抓抓脸,慢条斯理地走开。
她的视线跟着燕子回到燕巢后,才垂眸再度望着熟睡的白恩露。
因为不知道这样要怎么给他外套,她杵着好一会儿,本来想回身上楼不管了,抿了抿嘴,还是不自在地拉开手中的外衣,微弯腰,用极轻的动作,准备要把衣服盖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盖上的时候,白恩露却突然醒了过来。察觉他好像要张开眼睛,梁知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衣服扔下,结果那件衣服就丢在他的脸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点僵硬地看着白恩露将盖住头的外衣拿下。
他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发现她站在一旁后,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衣服。
她撇清解释道:
“那是……是老师你妈妈要我拿来给你的。”说完之后,她忽然想到他借给她的那一件外套还没还他。
“嗯……”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谢谢。”
没想到他会道谢,梁知夏一愣。
“没有……”她细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