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脸,观察着她一会儿,问:
“不哭了?”
一直在想着要走开了,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她又顿住。
“咦?”
“就是……”白恩露移开视线,将外套穿起后,摸着脖子道:“吃午饭前你不是坐在客厅?那是在哭吧?”
“什……”梁知夏睁眸,否认道:“才没有哭。”妈妈丧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是吗……”他好像松了口气,说:“那你跟我妈聊天,心情变好了?她当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很会哄人的。”
先前和妇人的谈话,的确让她心情放松。她道:
“老师的妈妈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
“你……好像不会忤逆长辈。不管是我妈,还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们面前都很听话,在别人家里也很注意礼貌。”像是会收拾碗筷。他说。
闻言,梁知夏低下头。与其说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听他用一种意外的语气道:
“原来你是个乖孩子。”
被称赞了,她却只是垂着眸,没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放在身侧的双手轻捏着衣服下摆。
白恩露跟着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启唇道:
“你好像老是在压抑什么,连要你大声说话,你都会露出困难的表情;又因为很压抑,所以对许多事情都缺乏应该有的反应。”感觉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着,不让自己开心,故意让自己不快乐。你不累?”
白恩露最后不经意的疑问句,让她好像用力一点呼吸就有什么东西会溃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为觉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着嘴唇,不想泄露情绪。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声音却又在她耳边响起。“地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你老是要低着头?”
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而已,却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差点掉下眼泪。
“……没有。”她忍着从心头涌上的那一阵哽咽,硬声回答。
“没有你为什么不把脸抬起来?”他又问。
为什么?被这么问的梁知夏同时也问着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抖,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没办法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知道?”他不解地问。
“我……”好想要他别再说了。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将胸腔里那个裂开无数次而伤痕累累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强且强硬地缝补起来。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没骂你。”白恩露好像很伤脑筋似的,安静了半晌,突兀地道:“两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闻言,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还是赶快深呼吸一下。“哪……哪里?”看着身旁,她微哑声问。
“……前面。”
他这么说,于是梁知夏往对面看去。
透天厝正对着一大片农地,一望过去,视野变得宽广辽阔;风吹过来,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绿色的波浪般无比美丽,在湛蓝的天空下,成为极为清新的风景。
“一直低头瞪着地板看,当然就只能看见自己附近的事物;试着把头抬起来看一下别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说不定看远一点就知道了。”他相当不自然地说道,像是这样的对话对他而言很不拿手;接着他又稍嫌懊恼地低声道:“你别每次都让我讲这种安慰励志的话,说这种话我感觉有点丢脸。”
梁知夏望着面前一片广大的田园,不觉低喘出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老师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处的黑暗世界里,好像也渗透进了一点点光。梁知夏手指揪着衣摆。
起了波纹的心情慢慢被抚平了,静默半晌,她缓慢启唇道:
“老师……从刚才开始就在说教。”而且还骗人,说老人家在找她。
“嗄?”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讶的表情,然后将手肘靠在膝盖上,摸着嘴唇,不确定地道:“我……这样是在说教?”
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困惑地低喃;随后他抬眸,瞅着她说:
“我只是认为,像你这种年纪的高中生,应该喜欢玩乐,去KTV唱歌,或去热闹的地方逛街,虽然会烦恼学业上的事,但还是会想要交个男朋友什么的……每天都过着轻快的日子。”
说得好像要她这么做才正确的样子。
“老师是在讽刺我吗?我连朋友都没有。像我这么难看又阴沉的人,又怎么会有人喜欢我?”
因为刚才被他严重扰乱心绪,所以她略微赌气的反驳了。
岂知他却道:
“难看?”他一脸的疑问。“那是因为你不笑,要是笑起来的话,会变可爱的。”
闻言,她就这么傻住了。
“……咦?”她奇异地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动作。
“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立刻摇手,解释道:“老师不是在说你可爱……嗯,也不是这样。那个——”似乎一时难以说清楚,他掩住嘴。
梁知夏睇着他,看见他的脸好像微微红了,因为皮肤白皙,所以相当明显。
整理好该怎么说之后,他放下搁在唇边的手,对她道:
“我认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可爱。”
梁知夏一顿,重复道:
“只要是?”
“……嗯。”白恩露一脸不大想说出来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么长相和模样,反正只要开心笑了,他就认为那是可爱。
那不是因为她脸上有伤痕而想出来的安慰或同情之词,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语气,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认真的面容。
原来,像她这样有丑陋疤痕的脸,笑起来还是会有人觉得可爱的。
“……老师真怪。”
她垂下的眼睑微颤,轻轻地说道。
*
然后,在晚餐之前的一整个下午,妇人不再找事给梁知夏做,也没有管她会在家里做什么。
妇人只是告诉她,想要休息可以回客房;无聊的话,也可以去书房看书,或者到客厅看电视,什么都可以。妇人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外来者防范,只是用看孩子的眼神亲切地对她说着。
然后,妇人和两位老人都去午睡了。
而白恩露,说要准备期末之前的讲义,也没特别嘱咐她什么,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里。
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因为附近都是农田,所以吹进来的风都有草的香味,那令她心情很平静。之后,她到妇人说的书房,一打开门,不大的房间里,四面墙都是书柜,除了书之外,就只有一套桌椅,说是书房,其实应该说是书库。
从教科书、儿童读物、不同领域的小说,到中英文版的世界文学,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有;其中,有个书柜放着几套漫画和影碟,她靠近看,望见漫画的书名好像是以“老师”为主题的,忽然想到白恩露的脸,她便拿下来翻阅。
漫画里面的主角老师,老是穿着运动服。她微微顿住,然后拿起其它的漫画和光碟,全都是和教师有关的内容。
心里浮现的是白恩露看着这些作品,学习怎么当一个老师的画面,她总是黯沉的眼神不觉地温润起来;拉开椅子,她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
书里的主角背景很稀奇,剧情比现实来得夸张许多,个性和白恩露在学校里的模样,也根本联想不在一起。
虽然他做不到主角做的事,但是,他还是和主角一样穿着运动服。梁知夏想起妇人说他是笨蛋老师的话。即使表面上一点都不像漫画里这么热血,甚至还有些冷淡,但是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拯救学生的吧?
因为,现在她就有被帮助的感觉了。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她闭上眼睛,低声轻语着。老师告诉她的这句话,会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本来已经绝望的她,现在好像又有了一点点的勇气和希望。
垂下眼睑,她单手支着脸,慢慢看着漫画。
由于太过入迷,直到妇人来叫她吃晚饭,她才发现已经天黑了。用餐的时候,妇人问她在看的书好看吗?她点头,不自觉望向坐在对面的白恩露,直到见他感觉到视线,睇向她这方,她才移开目光。
帮忙洗好碗筷,她又回到书房,继续看没看完的书。因为本数不少,她一个晚上没睡,勉强只看完两套漫画。
走出书房,刚好遇到要进入洗手间的白恩露。他穿着运动服,肩上披着擦汗的毛巾,双颊红润,好像刚出去跑步回来的样子。
一见她,他道:
“吃完早餐就准备回去了。”
“咦……”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应道:“嗯。”
妇人将洗烫好的制服还给她,让她换上。她自己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妇人借她的毛衣,然后把书包放在纸袋里,这样就不会太显眼。
临要离开前,妇人因为知道她会下厨,所以给了她一袋自家种植的农作物。
“给你的老师他用不到,所以不给他,只给你。”妇人笑着将提袋放进她手中,道:“再见。欢迎你下次再来玩。”
梁知夏提着沉甸甸的袋子,从没想过温暖这种无形的东西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她没有拒绝,只是对着妇人和屋内的两位老人家挥手。
“再见。谢……谢谢。”真的。
和母亲、外公外婆道别过后,旁边的白恩露对她道:
“走吧。”
梁知夏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老师的家人真好。”
他只是背对着她,应了一声:
“嗯。”是很肯定的声音。
在坐火车的时候,梁知夏开口问了最后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老师……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家。”本来以为他多少会问她的。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实话吗?”白恩露戴上很少戴的眼镜,低头细阅着这几日拟好的讲义草稿。
被这样一反问,梁知夏低头望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不会。”她诚实回答。
“所以我才没问你。”反正不是被虐待就好。停了几秒后,又说:“我之前看电视剧,里面有个老婆婆的角色说,‘人要是自己一直忍耐着硬撑,总有一天会像气球一样爆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不过,我把这两句话送给你。”
一定是因为她什么也不肯说,所以老师才会这么告诉她吧。梁知夏望着车窗外,静静地,不再讲话了。
因为昨晚没有睡,晃动的列车,让她慢慢闭上眼眸。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梦到了好久没看到的妈妈的笑颜,让她差点哭出来。正想走过去的时候,妈妈却开始往后退,她一着急,就伸出手去——
“嗯?”
听见白恩露的声音,她倏地张开眼睛,只见他侧头疑惑地望着她,而她正抓着他的手臂。
“啊……”梁知夏收回手,垂低微湿的眼眸,不知怎么解释。
白恩露只是说:
“你醒了刚好。到了。”
梁知夏转头看向窗外,列车正减速入站。
跟着人群下车,在走出车站前,白恩露先对她道:
“老师必须跟你道歉。就算可以找到再多理由,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处理得极不适当。”
梁知夏微愣,随即明白他是在讲把她带回老家的事。
可是,明明是她的错,老师是担心她,所以才会……
只见白恩露目视前方,继续道:
“如果你要去检举我行为不当,我也不会有怨言。”
老师一定是即使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也没有丢下她一个人不理会的吧。梁知夏停住脚步。
似乎发现她没跟上,白恩露回过头,问:
“怎么了?”
梁知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
“老师,我可以自己回家了。”再跟他一起走的话,也许真的会害到他。希望那天晚上没人看到他们。
这两天平静下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给他添了非常大的麻烦。
“你真的会回家吗?”白恩露瞅住她。
“我会。”她直视着他回答道。“我会坐公车回去的。因为老师比较有钱,所以……要坐计程车。”她小声说,这样才能分开走。
白恩露凝望着她一会儿,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写了张字条,递给她。
“下次又想找麻烦之前,打这个号码。”
“这是……”老师的电话?她伸手接下。
他拉了一下背包肩带,道:
“明天学校见。”
她知道,他是故意和她约定,希望她乖乖去上学,不要又离家不回。梁知夏在他转过身前,唤道:
“老师,我、会告诉你理由的。”她眼也不眨,认真地说:“等我能说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
她望见白恩露先是有点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表情。
“我知道了。”他说,然后就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车站外,她才往公车站牌走去。把字条细心折好收进口袋里,她将提袋放在腿上抱着,坐着摇摇晃晃的公车,回到自己的家。
老师的妈妈在第二个晚上也有和父亲联系,她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或许紧张的语气是装出来的,因为面子关系,说的全是客套话也说不定。
伫立在门口,她将钥匙握在掌心中许久,才抬起垂放在身侧的手,把钥匙插入锁孔之中。
她不晓得门后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可能什么都没变。她逃走了一次,现在,她又要回来继续面对。不知怎地,她的感觉已不像以前那样沉重。这个家,以往总是让她觉得快要窒息和喘不过气。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是稍微放过气的气球了吧。
她转动门把,完全不敢期望知道自己女儿离家出走的父亲,会在假日坐在家里等她归来。
然而,她打开门后,不仅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坐在客厅里,还有上次拜访的那位女性,以及她的小孩。
梁知夏愣住。
“……你们好。”
就和那次一样,她轻声且有礼貌地向对方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