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露没理会他的调侃,只对梁知夏介绍道:
“这位是老师的亲戚。”
“你好。”男人对着梁知夏微笑。明明是男性,却有张比花朵还要美丽动人的脸容。虽然长相偏中性,身材也纤细,却还不到会让人搞错性别的程度。
白恩露发现梁知夏似乎愣了一下,好像她很久没和人接触那样,生涩地点头,细声回答道:
“你好。”
“她是我学校的学生,我有事情跟她谈。”转过头,他对身后的梁知夏说:“那边有椅子,你先过去坐一下。”他指着花店后面另外一个开放的小屋。
梁知夏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向前走了几步后,还是停在入口处,像是在等他。
白恩露见状,微侧身接近身旁的男人,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
“等一下你不要走开。”
“为什么?”男人笑问。
“……我不大会跟学生相处。”白恩露用一种不想暴露弱点、却真的没办法的语气说道。“如果我给不出意见,你就替我给我学生一点好建议……但是不要乱讲话,那是我的学生。”他表情正经。
男人微微一笑。
“我哪会乱讲什么,顶多就是每次看到你,会喊你‘处男’而已啊。二十七岁的处男,露露。”
白恩露脸一黑,头上挂满斜线。
“不要说那种事——不要那样喊我。”
“露露这个小名很可爱啊。”男人优雅笑语,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保证,只要你丢弃处男之身,你的人生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对方明明只有一副只要揍他一拳就会飞到墙上贴着的纤瘦身材,但自己却是从小到现在都完全没办法对付这个人。白恩露只觉得脑神经线快要断裂,知道不要跟这男人认真是唯一不会气死自己的方法,于是他黑煞着脸道:
“总之,算我拜托你。”转过身,他朝梁知夏走去。
白恩露带着她步入小屋,才踏进,就可看到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木制十字架,简单的几个座位,全原木色的装潢,长长柜台上摆着精致的杯盘和茶壶,后面的格子柜则放满写着外国字的铁罐,看起来像是一间小而精致的咖啡店。
虽然是在花店后面,但是整个空间和前头的店面是完全相通的,只要往内就可以看到,不是在密闭房间独处,灯光明亮,也不会有其它不好的疑虑。
白恩露随便比了张桌子,示意梁知夏可以坐下,自己也拉开木椅,在她对面落座。
“看起来像咖啡店,不过这里其实只有花茶。这好像是那家伙……老师那个亲戚的兴趣。”虽然对她说明着,但她却没有任何表情,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白恩露也觉得自己的解说很多余。
腰间系着半身黑色围裙的男人走进来,站在柜台前泡了一壶花茶,自己倒了一杯后,将茶壶放着,微笑道:
“这是桂花茶,可以安心宁神。要喝自己倒。”完全没有要把茶端给客人的意思,男人拿着自己的那杯走了出去。
明明就拜托他别走了,白恩露莫可奈何地瞪着回到店面的男人背影。没办法,只好转回视线望住梁知夏,硬着头皮启唇道:
“同学,你有什么事?”因为她看起来并不想喝茶的样子,所以他直接进入正题。
梁知夏低声道:
“……我想要羽毛。”
“羽毛?”原来还是为这个。白恩露深深垂首,不禁心忖自己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多太复杂,他道:“羽毛去用品店里买就好了。呃,还是说,如果你……暂时不是那么方便,我可以帮你,让你买到。”他忽然想到也许是钱的问题,所以尽量委婉地说道。手工艺品店里的东西应该不至于贵到他的薪水买不起吧。
她没回答。对话又陷入沉默。白恩露一时也只能睇着桌面;他一直都知道和学生交谈是件困难的事,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能和学生成为朋友或一起笑闹奔向夕阳的老师。就在他开始感觉头痛的时候,他看见她翻开放在双膝上的书包,然后取出一个铁制铅笔盒,放置在桌上。
白恩露望着她把铅笔盒推到他面前,而后将之打开。里面只有条淡蓝色的手帕,手帕上,躺着一根纯白色的羽毛。
她轻声说:
“我想要的是这个,会发出声音的。”
闻言,白恩露整个人愣住,回过神,他摇头道:
“羽毛怎么会发出声音?”
否认之后,白恩露看见初识这个女孩子以来,她一直都平静到像是死水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波纹。
“可是我听到了!像是铃铛、像是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用力握紧拳头,略微激动地说道。
花店里的白皙男人背对着他们而坐,用缎带一圈一圈的,慢慢将花束绑起,同时一字不漏地听进所有对话。
白恩露只是掩不住讶异的凝视着坐在面前的梁知夏。
*
他只听过一次。
那个像是铃铛,却又不是铃铛的声音。
“白老师,今天放假还来学校?”
“有点事。”
擦身而过的工友打着招呼,白恩露回应道。看到对方手上提着工具箱,就想起第三教学大楼顶楼那个坏掉的锁,应该修好了吧。
往学校西侧的那个侧门走去,本来还想说自己是否早到了,结果一抬起眼,就看到大树下站着一个人。
明明是花样年华的年纪,她却穿得一身黑,毫无同龄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即使是个性比较内向的孩子,最多就是不大说话,很少会让人感觉到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极不快乐的气氛;她应该是他教学以来所看过最不开朗的学生了。
昨天,他表现出姑且相信的态度,和梁知夏约好了,要她把怎么看见黑影的情况重演一遍给他看。一方面是他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她好像不会轻易放弃;另外一方面,他是想知道,她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老师。”梁知夏见到他,启唇低声唤道。
“嗯。”那大概是幻觉错觉,又或者是想象,甚至是搞错了之类;也许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奇妙故事,所以太入迷也说不定。他来,只是要在她面前,让她确认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样她就可以死心了。白恩露对她说道:“好了,你现在就可以……弄给我看了。”
从来没有学生找他诉说过什么烦恼,这是第一次学生找上他,却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花点时间就可以解决的话,那就好了。
只见梁知夏低头从侧背的包包里拿出铅笔盒,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有用手帕盖着的一根白色羽毛。她双手捧着那盒子,说:
“我捡起第二根羽毛的时候,也响了。这个,是我用手帕包起来再捡的,没有响。”
“咦?”白恩露一愣。“你不是只捡到一根羽毛而已?”
她摇头。
“我往老师离开的方向走,在路上又捡到了几根。”
几根是多少根?白恩露心里有着疑问,却又不想让她执着认定那是他掉的,所以没有问出口,仅道:
“也就是说……你摸到之后就响了?”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白恩露还是不认为那会是真的。
但是,她形容得太真实了,应该说,她说的那个重点让他相当在意。
“我……要拿出来了。”梁知夏对他道,然后慢慢地伸手将盒子里的羽毛拿起。
白恩露认真地等待,然而,她握着羽毛半晌,却没有响起类似铃铛的声音,甚至什么事都没发生。由于她并未做出任何反应,所以也并不是只有她能听到声音的可能情况。
白恩露稍微被提起的心一下子放下了,他开口道:
“你那个时候,应该是听错了。”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这么断言,但梁知夏却是动也没动,只是定定注视着手里的羽毛。
白恩露在心里叹息。
几分钟过去,她还是像个石像般坚持,于是他只好又道:
“我说,同学——”
“我、听到了!”她有点激扬地说,眼神无比认真,双手紧握着洁白的羽毛,用万分坚定的语气道:“像是铃铛的声音,然后羽毛消失了,我看到——”
话未讲完,一阵铃声突然轻轻响起,好像很远,同时又感觉很近,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距离。
原本已经打算走人的白恩露当场大吃一惊,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他马上望向梁知夏,只见她原本拿着羽毛的手空了,身边出现一抹腾空的黑色影子,她的视线放在那个影子上面,那表示黑影是他们两个都看得到的东西。
他想也没想,立刻抓住梁知夏的手臂,要带她快速离开原地。
“不要……”在开始奔跑时,梁知夏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开始扭动手腕挣扎着。
“说什么傻话!你没看见刚才那个?”虽然黑影一下子就消失了,白恩露却是头也不回地拉着她往前跑。他不知道那黑影是从哪里来、又是怎么出现的,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那绝不是存在于现实里的东西。
“我……”梁知夏挣脱不了,双脚抵着地面迫他停下。
“你有看见吧?那个!”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白恩露不解她的反应;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应该会害怕得立刻想逃开才对。他回头,打算带她离远一点,但是,他拉着她的那只手腕,却突然被她用另外一手握住了。
“老师!”她急切喘唤,抓着他的腕节,朝他猛然上前一步,垂首颤抖着声音拚命说道:“求求你,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跪下来……或磕头我都做!给我那种羽毛!求求你!”
她激动地低喊,好像用上这辈子所有的诚意,更像绝望到谷底后好不容易抓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稻草。
白恩露十分错愕地看着她。一阵强风突地袭来,将不远处的大树刮得沙沙作响,落叶飘洒降下。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丝,他清楚看到她一直遮起来的左半边脸部,从额头到耳朵,有一块纹路扭曲的伤疤。
她抓着他的那只细瘦手腕,一直冰冷又无助地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