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作了那样的梦。
一只类似鸡还是什么的生物,反正就是飞不起来的某种鸟类,这次是遭遇到要被人斩来吃的危险,在屠夫手起刀落的那个瞬间,一个大概是他又好像不是他的人,大喊一声“住手”,很英勇地救了那只好像是鸡的生物,于是那鸡突然开口说了人话。
“为了感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然后,那只鸡还是什么的,就附身在他身上了。
“……呃。”
猛地张开眼睛,白恩露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床头的电子闹钟哔哔叫个不停,他抓着盖到胸前的被缘愣住好半晌,才伸手按掉那吵死人的声音。
起身坐在床上,他单手捂着额,深深地低下头。
每次作这个梦,醒来后他都会心情不好很久。
揉着眼睛,他下床、拖着脚步进到浴室盥洗;出来后,换衣服套上运动外套,拿起书桌上昨晚熬夜出好的练习题讲义塞进背包,开门走下楼去,牵出放在楼梯间的脚踏车,离开所住的公寓。
骑过一条长长的河边堤防,穿着制服的学生们也往同个方向行走,没几分钟的时间,白恩露到达一所公立的男女合校高中。
将车子停放在车棚,他走向教学大楼,在办公室内放下个人物品;主任在第一节课前,先开了场小型的教务会议。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的宣布和讨论,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结束,白恩露回到自己的座位,稍微整理了下,便拿起周会记录簿和粉笔夹,走向三年级教室。
“起立,敬礼,老师好。”
站在讲台上,待学生行完礼后,白恩露道:
“周会开始。”将记录簿给轮到座号的同学,他站在一旁,让学生先上台报告。
在这所高中任职已是第三年了,当初也是经历过一段到处考试和代课的日子,之后终于录取正式教职,在这里安定下来。一直以来都只负责专任英文老师的他,今年开始被分配接下一个班级,担任级任导师。
一般来说,导师都是从二年级分组就开始带,他会接到一个三年级的班,是因为这班原本的导师私人原因离职了,而他们学校又只有教国英数这类主科的老师才给带班,资历半浅的他算是被突然征召。大考在即的三年级学生,并非就只等着考试,他们的课业变得更重,而他不仅要负责教学,还要加上升学成绩和辅导之类的事,绝不是可以随便看待的轻松工作。
“老、老师。”
该作报告的学生都已经作完报告,要进行到下个讨论议题,班长好像有一点点介意地唤着他。
新学期开始三个多快四个月,学生和他的距离完全没有拉近。这学期开始才担任导师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在学生心中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实际上,他的确几乎不曾像一些受欢迎的老师那样,和学生聊天说笑或彷佛朋友那般相处,他甚至很少露出笑容,偶尔也会觉得学生烦。
他教学绝对不偷懒打折,但下课后却不大亲近学生,和他们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自己多少也知道学生是怎么看他的,不过他并无意改变。
白恩露走上讲台,写下他上个星期想好的讨论题目,因为没有人举手发言,他就每一排座位找一位同学起来,让他们针对议题发表言论。
虽然这堂名义上是周会,但是即将面临大考的学生们,除了考试的科目之外,其他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很多不是主要科目的课都被拿来加强重点学习或自修,不少班级也不开周会了。或许是因为已成惯例,再去想这样的情形是否正确之前,学生多半已经认为是理所当然;像现在,即使是在进行周会讨论,大家却似乎都希望赶快开始念自己的书了。
白恩露无视台下弥漫的那股浮躁不耐烦的气氛,硬是用了半节课的时间进行周会;他最后提醒学生,学校已公告第三教学大楼顶楼的锁坏了,尚未修好,之前有学生误闯,最后以若再有人上去被抓到,就要记警告作为结束。剩下半节课时间,他才让他们开始自习。
钟声响起,他走出教室,先回办公室拿课本,然后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到另外一班上课。
中午,他到校外买好午餐,接着回校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在走廊上遇见学务主任,对方一看到他,就半正经半闲聊地说:
“白老师,你好像只有开学和结业会穿正式的服装,怎么每天都穿运动服啊?你可不是体育老师啊。”
之前也这么被问过了。白恩露只是道:
“因为比较方便。”
“是啦,这种衣服的确是很轻松方便啦,也不用烦恼每天要穿什么,不过偶尔还是穿穿别的衣服吧。”依旧有一半是认真的建议,学务主任笑笑的说。
他所谓的方便,并不是像学务主任讲的那样。白恩露也没再说什么,对主任点个头表示要先走,便带着午餐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翻着这星期的课程重点,一边吃午餐。
下午也是一样,有课就去上,没课就待在教师办公室;除了像以前那样按照进度适度修改教学内容,衡量讲义和考卷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等等身为英文专任老师的工作之外,现在还多了要细阅班上学生成绩和资料的工作。担任班级导师,有很多麻烦事要注意。
第六节下课是打扫时间,想到这个月都还没去外扫区察看,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晓得导师是否需要去巡视学生打扫,不过想到若发生什么事,可减少疏于管教的指责,遂起身往自己班级的外扫区走去。
在必须要经过的第一教学大楼后方空地时,他望见两个男学生围站在一名女学生身旁。
“喂喂,和你说话都不理人,你是在屌什么?”
“明明是这学期才加入班上的新同学,怎么不跟大家联络一下感情?你故意破坏班上和谐喔。”
男生边说边双手捧起地上女生扫在一起的树叶和垃圾,洒在她的头上。
女生只是握住扫把,沉默地低着头。
“真无聊耶,对她做什么都没反应。”男生无趣地说。
白恩露站定脚步,心忖着不大想管闲事,但是要到班上的扫除区,却得经过这里,他懒得绕路。
“喂,在干什么?”他走过去,对两名男生道。
男学生没发现身后有老师,闻声回过头,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很快地耸耸肩道:
“没有啊。”
白恩露停在他们身旁,睨一眼道:
“都已经念高中了,不要再做这种小学生做的事。”制服上面的学号表示三人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不过这一班他没教过。
“我们又没做什么,玩玩而已啊。”
“对啊。”
两个油条男生一搭一唱的,边说边退场。白恩露眼神冷淡地睇着他们走离的背影,在心里叹口气后回过头,瞅住面前的女学生。
低着头的女学生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她那比肩膀还长了些的黑发,有几绺安静地垂落在胸前,仅单边过长的刘海遮住她左半张容颜。
那令她看起来有点阴沈。
虽然她的穿著整齐,但制服白衬衫不知何故,有着淡色的污渍,上衣前后都掺杂到一点其他颜色,连发顶被恶作剧撒上的枯叶和碎屑,她都没有伸手拍掉。这种会在意他人眼光的敏感年纪,她却给人一种不大洁净的感觉。
她好像当作他不存在,慢慢地挥动扫把,宛如机器人一样重新扫起地来。
白恩露睇着她,彷佛在想着要怎么开口,最后,他启唇道:
“你头发上有东西。”
她应该是听见了,却没有任何想要抬手清理的意思。
不行,自己实在很不擅长和学生相处。这么想着的白恩露,摸了摸后颈,没有再停留,直接离开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女学生只是垂着头,用竹扫把唰唰唰地继续扫地。
*
放学钟声响起,梁知夏将抽屉里的东西收进书包后背起,跟着起身离开座位。
刚刚在扫除时间对她恶作剧的两个男生之一,在她经过时,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甩了下书包,她因为看不见左方,视野狭窄,所以来不及停住脚步,便被书包的角稍微挥到脸。
男生根本当她不存在,当然也没道歉,和同伴说说笑笑地步出班级教室,其他同学也三五成群和朋友一起回家,或讨论等一下要去补习班念书还是做什么,梁知夏只是静默的,自己一个人步出校园。
路上的学生嘻嘻哈哈,公车站挤满了穿着相同制服的年轻人,不用搭乘交通工具的梁知夏在人群中独自行走着;她就住在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当初升学时的第一志愿就是这所公立高中,分数有一定水准,加上离家很近,程度刚好在录取边缘的她,很努力地考上了,那个时候,她好开心,父亲和妈妈也都很高兴。
梁知夏低头进到回家路上一定会经过的超市,在入口处拿起篮子,将提把挂在手肘上;她在冷藏柜前面选取几样食材,结帐之后,提着袋子步出。
到达自家住处楼下,她拿出钥匙开门,然后取出信箱里的信件,一步一步的缓慢爬上楼梯。回到家中,她先进房间换掉制服。她的房间里摆满不同大小的玻璃罐,罐子里满是折纸星星,窗户上面也挂着好几串纸鹤,这些物品的数量已非单纯的兴趣或有趣,多到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换下制服后,她走至厨房,打开购物袋,将刚才买的食材放到流理台上。
系好围裙带子,卷起衣袖,她把洗好的米放进电锅中,按下开关;再取出锅子装水烧煮,然后清洗蔬菜,拿刀在砧板上将生肉分切。她的动作虽不若专业厨师那般熟悉流畅,却已算是会作菜的不错程度。
将处理好的食材放进锅里,加入调味,瓦斯炉上的铁锅冒出高温白烟,厨房里也开始渐渐散发烹调食物的香气。
两样菜和一锅汤,就花去她一个多小时。时针已指向晚上七点半。她洗过手后脱掉围裙,放好两个碗,独自坐在餐桌前。
室内非常安静,也因此,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和明显。
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有一瞬间要站起来去接,最后还是坐着没动,任由那在沉寂客厅里回荡的铃声越来越刺耳,一遍遍地响彻整个房子。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状,电话终于转到扩音喇叭设定成静音的答录机。
哔的一声,机器显示有留言的红灯闪烁着。
坐在椅子上,她只是看着指标不曾停过的时钟,数着前进的时间。
从菜还冒着白烟等到烟全都消失,她又再去热一遍。
晚上十点,她终于推开椅子,慢慢走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上的红钮。
父亲的声音从机器里传来,留言说今天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她垂下手,站在电话前,许久之后,又回到餐桌前坐着。
晚餐已全部冷透。她在自己对面的父亲位置旁边,也就是第三个人的座位上,轻轻放下另外一个碗。
“爸爸,妈妈,吃饭了。”
她低声自言自语,随即拿起筷子,就像整间屋子一样的沉默,缓慢吃着凉冷的饭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