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露白看了看手里拎着的活鲤,早市才有好河鲜,都拖到这人家要收摊的时间才来,要什么没什么,偏偏她今天就是想吃斫鲙,绕了一圈,总算在一个用活水养鱼的鱼贩子手上买到这条活鲤,卖不去的原因也可能就是价钱太贵了。
可她馋了,就是想吃好东西。
她想到乔家什么都缺的厨房,摸着鼻子又买了一应的调味佐料,拎着系鱼的草绳和油纸包的调味料,这才听见肚子的鸣叫声。
早午饭没吃,这会儿都未时末了,干瘪的肚子是该叫了。
早饭没吃,是因为不住乔梓姑娘的厨艺,中午嘛,那位宋大人只顾着欢喜,也没想到要买个馍馍犒赏一下下面人的肚皮。
所以说,自个儿的肚皮还是得自己顾着。
她买了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叶上,微微撒点盐,夹在烧饼里,好吃的程度胜过京城义芳斋的酱肘子。
她边走边吃,完全不在意形象。
距离小半个街口的蒙寰却是嫌弃得很。“见着是个识文认字的,能在宋大人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怎么这会儿又成了下里巴人,边走边吃,能看吗?”
“平常是个闷葫芦,今天话却特别多,你再啰唆,回客栈去蹲着,别害我的耳根不清静。”凤诀一心系在前头的人儿身上,听着蒙寰的碎碎念,垂了眼皮。
蒙寰灰溜溜的清清嗓子,“属下不就随口说说。”
“你还是继续做你的闷葫芦好。”
大受打击啊,蒙寰欲言又止,忽然灵光一现,莫非那不男不女的人便是九爷下令要搜查却找不到的“女人”?
九爷自从重伤濒死又奇迹生还后,性子越发让人摸不着,即便他从小便伺候着九爷长大的,他也不敢太有恃无恐,想起那些被打发去庄子和贩卖的下人,一个不好,他怕是要跟他们作伴去,他还是继续当他的闷葫芦好了。
凤诀满心满眼都是于露白。
应该说他没有见过这么悠然自在,这么有市井味儿的于露白,他甚至不知道她对这些采买琐事有兴趣,看她和贩子讨价还价的样子,他不觉得粗俗,反而觉得她活泼生动极了。
以前他认识的于家妹妹是巾帼英豪,在沙场上领兵带军,一呼百诺,驰骋千里,寒光照铁衣,杀伐不让须眉,私底下豪爽勇敢,练武、骑马、射箭、舞刀,使棒,她都能与他比试个旗鼓相当。
沉于两家有通家之好,她从小就是他身边的小尾巴。
说也奇怪,她有许多哥哥,她却最爱粘着他,两人一起做过许多事情,就只差没睡在同一张床上,两家父母见他们感情好得不象话,便把他俩凑在了一块,定了亲。
上辈子,他看见的都是她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女儿家的琐碎,他从来无缘见过。
没错,上辈子。
上辈子他叫沈如墨。
就是已经战死山戎的沈如墨。
这凤诀便是他重生后,新的躯壳。
他没想过自己能够重生,然而,借了人家的壳儿,要背负的责任也不少。
这世间,没什么轻省的事,他拥有了一家子不问经济、臭脾气的少爷小姐亲人,上辈子从不用为银子和庶务烦懂的人,这辈子却为了那些强加在上的亲戚们成了四民之末。
庸庸碌碌之余,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见到她。
恍如隔世的自己,如何能莽莽撞撞的跑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是沈如墨?
她不会信,就连他自己也还说服不了自己,但是一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人彻底平静下来,认清现实。
就算他再死一回,也回不去沈如墨的岁月。
有的人看着很近,其实很远,这会儿的于露白,他沈如墨的未婚妻,便是。
原来不是他的错眼,她真的在荷泽县这小城里。
她和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这样忍不住的靠近,是对还是错?
有些事,藏在心底,等时间长了,回头去看,也就变成了故事,就算两人曾经有过婚约,那个沈如墨已经身死,她会替未婚夫死守一辈子不嫁吗?
不,就算她愿意,国公府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皇帝也不会允的。
她还是二八佳人,有得是资格追寻自己的幸福。
他应该要止步的,斯人已渺。
但是他渴望了那么久的心……他就纵容自己这一回,毕竟她和他,再无任何牵扯的可能。
但是飞蛾,向来抗拒不了吸引它的致命火光,扑火之后,还能回头吗?
于露白慢悠悠的走在不平整的街道上,她有些后悔没把雪羽骢骑出来,要不然这会儿也有个代步工具,不用两手提着东西还得从城里走回西巷村。
她不是没走过路,长途行军,把脚底走破几层皮,没吃少喝的事她都经历过,何况这一点点路程。她心里嘀咕的是,骑着一匹大马去上工,好像也太不象话了。
不过事情能顺利推动,也算了结一件事。
她的自我调适能力很强,安步当车也不坏,走路就走路吧,大不了没看见人的时候,脚下加把劲,使出轻功,转眼就能到乔家。
四月底的天气舒适暖和,家家户户总有攀出墙头的绿枝树条儿,浅绿浓绿里还夹着不知名的花,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清香,一片生气盎然。
像是呼应她心里的小算盘,忽然听到辘辘车轮辗过土地的声音,一辆车身以金漆阴雕圆状,欲破空冲天凤鸟为家徽的平头黑漆马车,虽是到处可见的平头黑漆马车,但是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做工用料都非比寻常。
车子轻巧的从她身边经过,她也不甚在意,直到车夫喊声“吁”,然后停在不远处。
马车的细竹帘被掀起,探出一张从容俊雅的脸来。“于公子。”
这是在喊她啊。
这段时日,于露白已经很习惯人家喊她公子,她也不会错乱,从小为着出门方便,男装和女装的角色互换之间,早就熟烂于胸,但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都是熟人,不管青梅竹马还是底下兵士都知道她的身分。
这回离家后,她自忖女子身分掩饰得很是妥当,此刻也能立马反应过来,不露痕迹,说起来,会不会她真把自己当成男人了?
欸,这问题还真不好说了。
只是她在京城的祖母和母亲应该会很不乐意……
“想不到是你……凤公子。”她抱拳作揖。
这人,今儿个她在宋边那里见过,他坐在那,啜着茶喝,气势把身边一大帮子的人生生压低一头,完全不像印象中圆融卑躬、见人三分笑的生意人。
凤诀踩着车辕下车来了。
不就打个招呼吗?用得着这么慎重其事吗?生意人不都忙得很,您有事就忙去吧!
偏偏他就是下车了,还安闲自若的站在她眼前。
于露白不得不赞叹,这短短时间里他换了一套衣服,卍字纹的墨色沙金线夔龙杭绸直裰,玄青色细布绣祥云福头鞋,髻上是绿翡翠簪子,腰上是婴儿拳头大的羊脂白玉透雕牌,这男人没有半点暴发户的嘴脸,身上也不见半点金饰,可上上下下,连带细节都是低调中藏着华丽的富贵。
她想起宋边桌案上一颗艾叶绿,那可是堪称寿山石中最上品的石头,色青翠通透,质温润如脂,用来送礼,好大的手笔,好个财大气粗。
这身衣物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见他山峙渊淳、衣带随风的站在自己面前,身材看着修长却不瘦弱,骨胳匀称,有股子玉树临风的出尘味道,于露白不由把他瞧了个仔细。
在工匠所那里,她一心放在宋边身上,也就随便瞅了这男人两眼,宋边也一心扑在图纸上,对这位凤公子也没有多加着墨,这会儿两人遇见,是巧合偶遇还是?
她年纪不大,但是这几年来南征北讨,加上她是什么出身,从小在祖父母身边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母亲也常对她说起宅门后院的你来我往,因此她现在只身在外,并不会天真的不多留一个心眼。
近距离的看着,发现这位凤公子五官生得好,眼眶大而长,眼角开阔,有着极漂亮的弧度,眼瞳不算纯黑,但亮得惊人,看人时,仿佛全天下的光彩都在他的眼底,鼻管挺直,皮肤白洁,十指干干净净又圆润,中指带着茧,是双拿笔的手。
说也奇怪,明明是陌生的面孔,他身上却带着股她熟稔的感觉,仿佛、仿佛是跟她很亲近的熟人那般……
鼻息之间,她居然觉得心跳加速,还一发不可收拾,太怪异了!
从车辕下来的蒙寰挪着斗笠,撇了撇嘴,他们家九爷啊,那些个名门淑女、大户千金要敢这样大刺刺的瞪着他看,早就甩脸子走人了,哪还像现在一脸大方,好像你爱怎么瞧就怎么瞧,又或者你想瞧得更加仔细,爷我也可以配合那般。
见鬼了!
还有,一般女子要是被九爷那么一端凝早羞红脸,低下头,巴不得地下有个洞,可以直接钻进去了,可这很明显就是女扮男装的雌儿却一丝脸红的样子也没有。
莫非是他看岔了眼?
不可能的,他是什么人,男女要是分不清楚,跟人家走跳什么江湖?早不知死了八百遍了。
最诡异的是他们家爷,他蒙寰从十岁就跟着爷到处跑,九爷脸上那不同于平时应酬的笑容,明媚灿烂,还带着几分憧憬甜蜜,就像孩子得到了梦想已久的饴糖。
蒙寰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九爷的行径他看不懂,呜,难道他老了、糊涂了吗?
对视的两人完全没把心里碎念超多的蒙寰放在眼里。
“于公子可是要回西巷村,我刚好顺路载你一程。”
哎哟我的九爷,这哪里顺路啊?他们可是要往京里去,爷说谎不打草稿,也不会脸红一下,莫非,九爷这是春心动了?要不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全无干系的人献殷勤?
他咬了一下舌尖,自己胡思乱想个什么,妄自揣测主子,要是让爷知道了,有得他苦头吃,他还是尽责的当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木头人好了。
“凤公子这是要往哪去?”抑下心里像春芽萌生的感觉,她把自己的不正常归咎于……
算算,她的小日子好像快来了。
女子小日子来的时候,身子多少总会有点不适,她体质好,只要歇个两天就没事,只不过月事前的闷胀还是有点讨厌就是了。
不过,她哪里需要他送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住西巷村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在加上如今拿出图纸,名声传开,工匠所里的人还有谁不知道她借住乔家。
这位爷当时也在场,听了一耳朵也是有可能的。
看这主仆,连带车夫三人,主子脚步略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倒是戴笠的手下,个头不小,应该有功夫。
这位爷是生意人,生意人到处奔波,身边没有不带着保镖护卫,保护人身安全的,否则若有个万一,赚的银子岂不都打了水漂?
只带了一个,算少了。
“那就有劳了,麻烦府上车把式加把劲稍微赶一下路。”她也不跟凤诀客气,人家好意她也不好拂了,有车不搭白不搭。
“于公子有急事?”
“我想吃斫鲙,晚了,怕鱼不新鲜。”她提了提手里用荷叶包着的大鲤鱼,表示没有骗人,至于会不会被人当作吃货?管他呢,她都饿两顿了。
对于她指使自己的手下人一事,凤诀全无芥蒂,只是身为“木头人”的蒙寰呛了一下,差点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