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晨希从浴室走出来,看着验孕棒,忍不住兴奋。
她有孩子了,抚摸着未隆起的肚子,感觉真奇妙,那里面居然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长大,再过不久,他就会抬手踢脚,调皮得不得了。
真好,是小孩子,是她的血肉至亲,是她分割不去的心头肉。
往后,就算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这个孩子也会待在她身边,会陪着她走过人生。
有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陪伴,光想像就好幸福。
捣住嘴巴,她又想尖叫。
不行、不行,乖一点,快些平下情绪,为孩子好,她得更减少大哭大笑,她发誓要健健康康生下宝宝。
为迎接宝宝,她得忙很多事。
像说要先找妇产科啦,确定他健不健康,再来,乖乖回医院去找她的主治医师,听他唠叨半天。
他会怎么说呢?
她猜他会惊讶到不行,「怀孕?你在开玩笑吗?我连恋爱都不准你谈,你居然敢给我怀孕!你到底要不要命?」
通常,碰到这种情形,她会软软地跟他撒娇,「对不起嘛,下次不会了。」
然后他会张大他的老花眼,额头出现三条横纹,拉高音调,「什么,还有下次,你要不要命啊。」
再接下来啊,他就要搬出一大堆仪器,一面操作一面碎碎念,「我看你还是不要做这种傻事比较好,长命百岁比生小孩重要,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生小孩,人家还不是过得很逍遥。」
这个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千万不可以被说动。
她必须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必须让他知道,她有多么重视这个孩子,就算她将因此在病床上躺足九个月,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紧接着,孩子出生,要忙的事更多啦。
光是陪孩子长大就是一件最幸福、最甜蜜也最累人的事了。她会办到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为自己、为非凡做到这件事。
当然,说这些都还太早,现在她得先打电话给孩子的爸爸,告诉他——宾果,恭喜你,中大奖了。
晨希拿起手机,才按下三个号码,马上切断。
不行,她得先想好说法。
嗯,这样说好了……
「成就非凡的非凡先生,你想不想改变一下计划?」
「什么计划?」
「就是两年之后才结婚的那个计划啊,如果你不太坚持的话,我不介意你把计划提早。」
「为什么要提早?」
「因为你太爱吃海鲜,因为你太冲动行事,因为你太爱和我在床上做体操,于是……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
晨希自言自语,一句句对话,学他的口气、模拟他的心情。
不好,有宝宝,父母恩爱虽然很重要,但身教更重要,以后再不能乱开黄腔。
那么,换个方式说——
「非凡,对不起,我恐怕要打乱你的计划。」
「怎么回事?」他皱眉头。
「我知道目前你想把事业放在第一,可是我怀孕了,我们可不可以先结婚,先给孩子一个户口?」
她顺顺他的粗眉毛,她可不希望孩子的父亲栏空白。
「怀孕?」他的脑袋有三分钟空白。
「放心,孩子我会自己想办法照顾,绝对不去麻烦你,你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子,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偶尔有空,我抱宝宝去公司里陪你加班,你说好不好?」
「万一小孩子哭闹呢?」
「不会,他一定乖乖,不吵也不闹。」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宝宝啊,知子莫若母嘛。」
想到这里,晨希笑得嘴巴快要咧到后脑勺。
不管怎么想,她都相信,非凡会被她说服,更改计划生下孩子。
虽然说,生产这条路很漫长,并且将有许多危机等在前方,但她不迟疑、不害怕,她相信有非凡,自己绝对应付得来。
快打电话吧,想像一百次、甜了一百回,可终究不是亲耳听见,她要听听非凡快乐的笑声。
能够的话,请他今天晚上回来,抱着她转三圈。
伸出手指头,她一个个拨出号码,然后把手机拿到耳朵边,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主动打电话给他。
电话被接起来,她连珠炮的说:「非凡,我是晨希,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好重要、好重要的事想跟你说,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时间给我?」
「你是谁?」
一个她没听过的声音出现,哦,是她打错电话?有可能,她太紧张了。「对不起,我拨错电话……」
「你没有拨错电话,这是姜非凡的手机,你是谁?」她又问,语调中带着防备。
「这样啊,他在工作吗?不然,我晚一点再打给他。」
「我是黎雨佩,非凡的未婚妻,请问你是谁?」对方第三次追问。
「未、未婚妻?」
她听错吗?也许不是未婚妻而是「位昏戚」「魏荤漆」或……「卫阍欺」……晨希自我安慰,但是这种安慰法很瞎。
她的声调太震惊,让黎雨佩隐隐生起不安。
这个女人是谁?他们好像很熟,是哥的女朋友吗?是不是因为她,哥才不肯和她结婚?
难道哥是敷衍,他真的只想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后……一拍两散?
心好慌哦,闷得她说不出话。
不对,她的约定是要争取时间空间,争取未来的幸福机会,她不给哥压迫感,她想让哥慢慢认知他们是不可分的共同体。
可是,哥也一样吗?
他也在争取时间空间,争取未来的幸福机会,只不过他的幸福空间不和她重叠。
清清喉咙,黎雨佩刻意让语调轻松愉快。
「对啊,我是非凡的未婚妻,我们下个星期一要结婚,你有没有收到红帖?一定要来让我们请哦。」
她在声明,姜非凡是她的专属区,不经同意,不能擅越。黎雨佩知道自己很坏,可是如果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她不要当缩头乌龟。
「对不起,可以请你再说一遍吗?」
晨希最脆弱的器官被砸中,破掉的洞,吹来阵阵寒风,她喊不出痛,只能暂时假设,耳朵接收到的句子,误解成份居多。
「哦哦,你没收到红帖?非凡真是的,我说婚礼要办得又大又风光,席开两百五十桌,连公司员工都不可以放过,他居然没请好朋友,太过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补寄一份帖子给你。」
她将子弹上膛,戎装上战场,这场仗,她只许赢不许输。
也许她矫枉过正,也许对方并非哥对婚礼迟疑的原因,但就算乱枪打鸟,就算她和哥不是那层关系,就算她只是个不太熟的路人甲乙丙丁,她都当定曹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纵放其一。
她很烂,但是够烂就能保住哥的话,那么她烂透也没关系。
晨希压住胸口,疼痛不停席卷,她的心脏被扭绞,被压成千万碎片,好冷,她的手脚被冰柱封冻,害得她动弹不得。
停!范晨希,稳下来,别伤、别痛,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宝宝,不可以纵容自己哀恸。
她对自己喊话,可是越喊她越抖,全身都在打寒颤,抖得像毒瘾发作的吸毒犯。
是,她吸了毒,一种名为爱情的毒。
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上瘾,经常告诫自己,她与非凡之间不算爱情。
她说,他们顶多是寂寞相依。他不来、她无伤,他出现、带来一点点温暖与光亮,没有温暖,她可以为自己烧木柴,缺乏光亮,她可以帮自己点明灯,他在不在,她都不受影响。
都是那个元旦害的,她的病烧出他的真心,她开始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在意。他让她加入他的生活圈,他为她过生日,他忙疯了,仍然阻止不了见她的冲动。
真的,她真的以为他爱她。
就是这份认定,让她明知爱情有毒,仍奋不顾身亲自尝试。
她说无侮、她说人生一遭,倘若爱情是必经历程,没有道理阻止爱情敲门,于是她沉沦,沉沦在他的爱情里面。
他说两年,她不介意两年;他说要四个孩子,她不怕自己的心脏累死:他来不及吃蛋糕,她体谅说,你先去处理。
她毫不犹豫地在这里等他,不要求、不埋怨,以为宽容体贴是爱情里面最重要的保湿霜,会使得爱情永远保持洁美光亮,哪知道她的宽容竟让他以为,可以无限制索求。
音乐,她不介意躲在幕后,可不代表爱情,她也乐意躲在幕后。
原来他有未婚妻,原来他说「我爱你」是虚情假意,原来她分到的偶尔光临,是他未婚妻短暂休憩。
她愤怒,但不能生气,她二十五岁了,懂得怎么做才保得住自己的命,她下应为一个男人放弃所有,包括肚子里的小生命。
轻轻地,她叹气。
「对不起,我打错电话。」
挂掉电话,晨希把手机扔进垃圾桶。
*
二○○七年四月二日。
姜非凡忙得焦头烂额,他吃不好、睡不着,把一天当两天用。义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再也撑不下去。
他每天都想回去看晨希,可惜办不到,半分钟都挤不出来,行程一个接一个跑,他像走马灯,忙到连喝水都没时间。
婚礼的事该告诉晨希吗?
这问题始终在他脑袋里面盘旋。
不说,他满肚子罪恶感;说了,他害怕她离开。
他无法损失她,她是他唯一的爱情,是他这辈子注定要守护的女人,他要和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确信,在约定的两年内,他有本事把公司和雨佩处理好。
雨佩会长大,知道她对他只是兄长情谊和爱情不相关;而公司会稳定发展,他将退居幕后,让雨佩的丈夫或接班人来主持,这样他便报答了雨佩和义父的栽培。
但他不敢把握晨希能够理解,没有女人可理解这种事。
这当头,他连半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必须小心经营,不管是公司、义父、雨佩或晨希。
那么,罪恶感?
埋着吧,他一个人承受,他不要晨希苦,她是好女人,为他自己的罪恶感受苦,太可恶。
「哥,吃饭。」
黎雨佩带着便当走进姜非凡的办公室。哥很多天没回家,他睡在办公室的次数是回家的三倍多。
对这个,她埋怨,爸爸却劝她,非凡本来就是事业心重的男人,她应该多体谅。
她懂,体谅嘛,像妈妈对爸爸做的那样。
爸在病榻间说:「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妈更好的女人,以前我无法想像失去她是什么感觉,后来,终于知道了。」
「什么感觉?」
「是痛不欲生。女儿,别替爸爸悲伤,这个人世间,除了你,我再无留恋,现在知道你有非凡照顾,我很放心,我就要去找你妈妈了,你应该替我高兴。」
知道爸爸对妈妈的深情,她再不抱怨爸爸薄情。她决定学妈妈,做个称职、体谅的好太太,终有一天,哥会发现,失去她,他痛不欲生。
「你先放着。」
「哥,你瘦了,多少吃一点吧,反正工作放在那里,不会有人抢着替你做。」她赖到姜非凡身边,抽掉他的笔,坐到他腿上。
就是这些亲密的小动作,让她错认他们之间有爱情?那么,往后他必须更注意。
姜非凡扶扶她的腰,要她离开,他走到茶几边倒一杯开水。
她追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他不落痕迹地把她的手拉开,转身问:「你不在家陪义父,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跟你商量,请帖赶不及寄了,我们发新闻稿好不好?到时候,媒体也会派人来采访,你要准备讲稿哦。」
「取消媒体采访、不要请客,公证结婚就好,我不是说过,要尽量低调?」他不希望晨希得知这件事。
「可是我要把婚礼弄得美轮美奂,那是我们两个一生中最重要的经验。」
姜非凡脸色略沉,态度郑重,说:「第一,义父的体力不足,禁不起折腾,你应该多替他着想。第二,我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投注在婚礼上头,我希望你可以懂事一点。」
「我没要你投注时间精力啊,所有的事我一手包办,你只要准时参加婚礼就行。」
「是吗?那谁要我挪时间拍婚纱照,谁要我去试礼服?」
「可是那些……很重要啊。」她呐呐回答。
她又不能一个人拍婚纱,一个人决定大小事,这是他们的婚礼,她多少希望看见他的在乎。
「再重要都没有义父重要,他的时间不多,你情愿把时间花在那些婚礼琐事上,还是把时间花在义父身上?」
她被抢白得说不出话。
低低头,黎雨佩回答,「我懂,不请客就不请客,可是,我想布置一个浪漫的婚礼,只请亲戚和最好的朋友来参加,可不可以?」
她让步。
「好吧,总之,我很忙。」
「爸爸说过,他要我体谅你。」
「谢谢你的体谅,我先去洗把脸,没事的话,你先回家,告诉义父,这两天我会抽空回去看他。」
「好。」
姜非凡转身进入休息室,黎雨佩看看紧闭的门,再看看桌上的手机:心呛着,她鼓起勇气走到办公桌边,打开手机,迅速找到通话纪录,眼光梭巡过,幸好,那个女人再没有打电话来,她松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原处。
姜非凡从休息室出来,发现她还没离开。
「怎么不走?」
「我想看你把爱心便当吃光光。」
「我很忙,待会儿还有一场会要开,我要先把资料看完。」坐回办公椅上,他拿起文件,专注。
她勉强挂起笑容。「那我先走,你要记得吃饭。」
「好。」他敷衍漫应。
打开门,黎雨佩离开。
门关起那刻,他突然很想见晨希,拿起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但是……电话进入语音信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