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随英一边派温长史在京城找公孙茉,一边在江南治水——不管是造湖积水,还是建造人工灌溉渠,那都需要花庞大的人力,四万士兵看似很多,分成两班施工后,一班也只两万人力。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第一座蓄水湖总算有了初步规模。
接着越挖越大,越来越深。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只是汨冬江,整个大江南的主要水道如春暖河,宝鸭河,碧水江都做了一样的安排,百姓原本还会好奇的到这几个地方看看,现在都不敢了,觉得那些大洞深不见底,可怕。
第三年时,工部派来的凌博士,王博士表示可以掘通引水道了,萧随英一个命令,士兵开始挖掘,让河道与蓄水湖连在一起。
比起蓄水湖,这引水道只是小意思,不到四个月,所有的水道都连结起来。
当时还是十月,本就干旱,河水位低,百姓感觉不出来,可等到第四年春天雨季,过去要淹上十天半个月的滂沱大雨全被引进了那四座蓄水湖,百姓一边意外,一边又很乐,家里跟田地总算不用淹水了。
又去看了那个号称蓄水湖的东西,满满的水啊,京城来的官兵说,等十月十一月没雨了,就从这边引水入河。
那个春天,好多百姓在萧随英居住的官驿外放上蔬菜水果,路边摘采的野花,也有人直接拴了两只活鸡,说要给敬王报恩。
又过了几个月,农地的灌溉渠也挖好了,农民看到自家田地附近多了水道,都喜不自胜,以后取水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敬王万岁。
敬王大恩。
等十月旱季来临,看着人工湖的水居然流入了灌溉渠,农户更开心了——以往旱季是种不了东西的,现在有水,农民纷纷栽种作物,菜农也加紧种植,只要不缺水,粮食能多一收,蔬菜能多两收,那可不是一笔小收入。
转眼萧随英已经在江南待了四年半,花了一千四百万两,连同四万兵力,总算彻底解决了江南涝旱问题。
大军离开那日,百姓夹道欢送。
「王爷大恩,老婆子日日给您念经。」
「感恩王爷,这一年能多种植一次稻米,家里孩子也可以读得起书了。」
「谢谢王爷。」小孩子清脆的声音,「我读书考状元,将来报效国家。」
一路感恩之声不断,连带四万士兵都抬头挺胸,苦是苦,但是三餐吃得好,敬王给的军饷又丰厚,辛苦这四年半,每人存的银子回家都可以盖起瓦房,买个田地,再买个姑娘生娃,岂不是美滋滋。
马车中,王博士道:「江南百姓能过得好,对我东瑞的税收,军力,也是大有助益,此行四年半不只解决问题,还增加了国力。」
凌博士是江南出身,最懂涝旱之苦,已经有点沧桑的眼睛盈着激动的水光,「王爷仁厚,下官从小就作梦有这样一天。」
萧随英见凌博士激动,微笑说:「也要多亏工部几位博士把图纸绘出,不然徒有兵力跟钱银,也无计可施。」
「下官是工部博士,计算工程是下官的本质,但要说起做出蓄水湖的想法,却是王爷的聪慧,下官听说,这蓄水湖乃是王爷十五岁跟贺太傅提起,并非下官阿谀奉承,但王爷的确国之栋梁。」
王博士心想,哎哟,这老凌看似忠厚,拍起马屁也不含糊,自己可不能落后了,「不只积水湖,下官寻思这灌溉渠也是极好的想法,省去挑水的功夫,就算是大姑娘也能种田,敬王聪慧,下官万万赶不上。」
萧随英对凌博士的发言还好,那蓄水湖本就是他十五岁时上课的突发奇想,但王博士说起灌溉渠,他就想起了公孙茉。
这四年半,他一直让温长史找人,温长史半月来一信,却都说没找到,他也没那立场去责问父皇母后为何没有把她照顾好——公孙茉冒充公主,戏弄朝廷,没斩杀她已经是大大开恩,总不可能还照顾她长命百岁。
可那是他的囝囝,往后余生没她,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想跟她继续畅谈天下苍生,说起有利民生的建言,囝囝主意多,思想灵活,跟她说话时,他觉得整个人都在与之共鸣。
他想她。
他也想孩子,想喜哥儿,月姐儿。
囝囝给他生的第二对双胞胎被命名为萧海,萧洋,海哥儿被封为文澜郡王,洋哥儿被封为定山郡王。
四个孩子都养在凤仪宫,温长史信上说,帝后非常疼爱这四个孩子,不但宴会时会抱出来见人,也常常带孩子去御花园。
实王求给自己的儿子请封郡王称号,皇上没准,宁远长公主想给自己亲儿子讨个食邑,皇上也没准。
回京路上,萧随英一直考虑着要怎么跟父皇母后谈,他就要公孙茉。
四万人都是离家四年半,人人急着返京结清军饷好回家,因此一路十分迅速,不过十二天的时间,就已经入京了。
萧随英第一时间去御书房见了父皇。
皇帝每个月都会收到工程回报,也知道江南水利竣工,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情绪不太外显的皇帝隐隐湿了眼眶,表情又是骄傲,又是得意,随英不到三十岁,已经有如此成就,将来可期。
御书房中,两人谈了许久,当然皇帝也问起他娶侧妃之事——公孙茉李代桃僵之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敬王妃」以后也只能一直在皇宫养病不出,但敬王府需要人打理,娶个侧妃是个好方法。
萧随英温和的拒绝了,「儿子有了侧妃,四个孩子就有后娘,哪个后娘会对前妻的孩子好?为了几个孩子能快乐长大,儿子不纳侧妃。」
皇帝当然知道不是自己生的就疼不起来——甘氏当年的辛苦他也清楚,可是他身为一个帝王,又怎么能偏心,只能看着程皇后折磨他们母子三人,太子不喜程良娣,恐怕也是由此而来。
「父皇。」萧随英恳切的问,「儿子好久不见孩子了,几个孩子健康可爱吗?」
皇帝露出一丝微笑,「说来你也四年多不见了吧,喜哥儿跟月姐儿已经开始启蒙,贺太傅说喜哥儿天资聪颖,只要好好教导,将来必定成材,这月姐儿越大越爱撒娇,明明当姊姊的人,总要人抱,一刻钟不见你母后,就要委屈,也不知道像了谁,这么黏人,海哥儿已经会背四十几首诗了,最近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洋哥儿只会几首,但宫中的琴师说,洋哥儿似乎对音律敏锐,每每弹琴,洋哥儿摇头晃脑,拍子都打在点子上。」
萧随英听了一阵暖,父皇有数十孙子孙女,不是每个都能入父皇的眼,但父皇愿意把孩子养在宫中,那是真心疼爱。
「父皇,孩子们这样可爱,让他们的亲娘回来好不好?」
皇帝扬起浓眉,「她去江南找你了?」
「没有。」
「那你找到她了?」
「也没有。」
皇帝看到这个固执的儿子,想起他小时候执着于一件事情的样子,好气又好笑,「你人都没找到,就跟父皇讨她的名分?」
公孙茉是该死,可是她生的四个孩子实在太可爱了,受教,知礼,聪明,会撒娇,这样的娃儿谁不疼爱。
而且钦天监正说,小郡王小郡主的八字都很好,跟皇帝的八字非常合——人年纪大了,开始迷信起来。
喜哥儿月姐儿出生那天福星闪烁整夜,连异族都能见到,因而前来归附,海哥儿跟洋哥儿也是八月十五出生,那夜北斗七星肉眼可见的明亮,花园中的喜鹊吟唱了整夜,这些都是好兆头。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这几年身体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宫中人一向浅眠,哪怕是君临天下的皇帝,睡觉也无法熟睡,可随着这四个小福星出现在他生命中,晚上从醒个四五次,到现在只会醒一次了,偶尔甚至能一觉到天亮。
「父皇,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了,他们需要亲生母亲,只有亲生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才是最恰当的,儿子还没找到公孙茉,但如果儿子找到了,求父皇让敬王妃病愈,让她可以照顾我,照顾孩子。」
皇帝沉吟,孩子没亲生母亲的确可怜,他们现在还小,还能哄,但总会懂事,大人的谎言骗不了他们一辈子。
萧喜,萧月,萧海,萧洋,他喜欢这四个孩子更胜太孙,他这个皇祖父也想看孙子孙女高高兴兴,想看他们人生美满。
逃婚的公孙盈跟助纣为虐的田嬷嬷已经处死,密告的柳素馨也已经被暗杀,公孙茉是犯错了,可是随英治水有大功,可以相抵。
「好吧,你若是能把人找到,又让你母后同意,朕可以让敬王妃病愈。」
萧随英大喜,「谢父皇。」
*
萧随英以往不信鬼神的,但他回京之后开始相信了,这半年来,每逢休沐,他就上寺庙去求神——囝囝迷信,而且再三跟他说过世上有神仙,有轮回。
所以他祈求菩萨,如果真有灵,让他找到囝囝。
一日他到了城西观音庙,这寺庙他以前同囝囝来过,当时囝囝只愿参拜,不愿抽签,说万一抽到下下签,心情会不好,他觉得很可爱,但也很认同,人的运势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掌握在签诗里。
已经几年没来了,这里变化很大。
各处都有斜坡,有板子,有些身体不方便的人撑着楞杖或助行器在这坡道上上下下,自在得很,而坐着轮椅的人也是可以轻松进入寺里。
萧随英看得眼睛移不开,这改变看似简单,却有大智慧,要是能推广到整个东瑞,那身体不便的人会多上许多去处。
他于是问了广场上叫卖的大娘,「这观音庙何时变成这样子?」
「三年多了吧。」卖葫芦糖的大娘笑咪咪的回答,「师太说,这叫无障碍空间。」
萧随英扬眉,「无障碍空间?」
这名词新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厉害。
他书读万卷,从来没听过什么无障碍空间,只有囝囝,她从小受海外人士教导,这很像她会想出的点子,像她会说的话。
「这是菩萨寺的一个居士建议的,刚开始自然是万事起头难,于是画了图纸,放在寺门口募捐银子,没想到乔大善人看了,说他愿意出那六百两,那居士就在阶梯跟门槛边规划了各种坡道,不管是轮椅,还是助行器,楞杖,都能进我们观音庙,大爷您不知道,那居士想得很是周到,连食堂跟净手房都是无障碍空间呢,所以我们这观音庙成了不少身体不便之人散心的景点。」
旁边一个卖针线包的婆子笑说:「是啊,那居士也不知道是不是菩萨派来的,主意特多,除了这个无障碍空间,还做出了几种素菜,什么西班牙炖饭,义大利披萨,素热狗夹面包,名称古怪,但又挺好吃的,也有外地人来偷师,但少了那居士指点,外头怎么做都不对味,观音庙这几年食堂也赚了不少,请了好几个没做官的进士老爷,给庙里那些大小孩子讲道理呢。」
萧随英内心狂喜,西班牙炖饭,义大利披萨,素热狗夹面包,一定是囝囝,那个披萨他以前常吃,外头没人会做。
心里着急,也顾不得仪态,他进入寺庙抓了一个师太就问:「师太,请问你们那个给建议的居士在哪?我想见上一见。」
那师太看了他一眼,十分警戒——她们观音庙这几年香客众多,香油钱也多,总有其他不正经的寺庙想找那居士合作,另辟财路。
她才不上当。
但她不擅长说谎,只是别过脸,「贫尼不懂施主在说什么。」
萧随英快三十岁的人,一眼看出这尼姑没说老实话,于是拿出随身的三龙令,「我是当朝敬王,要见那位提出建议的居士。」
师太吓了一跳,敬王!敬王治水江南,解决百万民生之苦,听说江南人盖了一座水神庙,水神金身就是照着敬王的样子做的,希望能保佑江南风调雨顺,她虽然在寺庙清修,但也有听说此等有利民生大事。
这三龙令发着漆黑的乌金光芒,看起来传承不止百年,是真的敬王。
师太连忙行礼,「贫尼失礼,居士在后厢房,男宾不便进入,还请王爷在此稍候。」
萧随英大喜,「有劳师太。」
那师太匆匆往里头去了。
萧随英此刻内心忐忑,狂喜之中又有不安,是囝囝就好了,可万一不是囝囝……不会的,一定是,除了她,没人有这么多主意。
那个义大利披萨,他只在敬王府吃过,连宫中的御厨都不知道羊奶加入柠檬汁会变成滋味那样独特的起司。
一定是囝囝。
他太想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太领着一个身着深蓝色朴素衣裙的女子进殿,一头长发只简单的束在脑后,十分清瘦。
嫌首蛾眉,清眸流盼。
不是多年不见的囝囝又是谁?
公孙茉见到他,不禁掩嘴,脸上表情又是惊喜,又是错愕,整人僵住无法动弹。
萧随英心里激动,大步往前,「我来接你了。」
她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寺中不方便说话,两人压抑住情绪,直到后山的菜园——这里没有外人会踏足,说话倒是很方便。
「我当日从皇宫被赶出,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刚好观音庙的师父出来大街上送平安红米,我便跟着她们回寺中,帮忙种菜,打扫,也帮忙一些没读书的妇女抄经书,我写了好多信去江南,可是没有官印,想也知道不可能送到你手中,我又起念头去江南寻找,但想想我连光禄卿夫人跟瑜王妃都见不着,怎么可能到了江南就见到你,没办法只能在寺中待下来,我就想着只要多做好事,老天爷总会开眼的。」
公孙茉又哭又笑,「我总觉得我们的缘分未尽,作梦都想着这一天,你在江南有没有好好吃饭?」
萧随英给她抹去眼泪,「有。」
「想不想我?」
「想。」
公孙茉吸吸鼻子,「我也没有一天不想你,种菜的时候想,打扫的时候想,抄经的时候想,看到别人一家扶老携幼的来上香时也想,我只能尽力帮助人,希望这样的善念能让菩萨垂怜,无论如何我想再见你一面。」
「囝囝。」萧随英好想抱抱她,但此刻两人在外头,再想也只能压抑住,这是他多年的相思。
「我每十天会下山一次,打听你跟孩子的近况。」公孙茉红着眼睛,却是笑了,两手伸出大拇指,「敬王治水有成,江南人民有福。」
萧随英莞尔,他记得她以前说过——我们南蛮国如果要称赞一个人,最简单的方就是比出大拇指。
他笑着伸手握住了她的两根拇指,内心有点甜,又有点酸,他的囝囝这些年就住在尼姑庵里,她当年就是因为不想出家这才代嫁,却没想到还是吃了多年素,然后十天上一次街,打听他跟孩子的状况。
尽管派人找了她四年多,却一直没消息,他想,或许是父皇母后的意思,否则不可能她每十天都上街打听消息,王府的人却毫无所觉,所幸父皇已经答应他们在一起了……
自己离开之前要是做好安排就好了,偏偏他没想到会出这种变故,便也没安排好,让囝囝流落在外。
可是他也不能怪父皇跟母后,他们已经开恩,不然囝囝早跟公孙盈,以及她们的嬷嬷一起处死。
父皇有上百个孙子,其中有郡王郡主爵位的不到十人,哪怕太子兄长的儿女都不是每个有分封,只有他四个孩子都有食邑,父皇母后不是不爱他,恰恰是太爱他了才会如此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