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BBQ的烤肉香,香气弥漫,无双帮着安排的迎宾舞、团康游戏,让公子少爷们玩得不亦乐乎,游戏结束,大伙儿也熟悉了,便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起白天打猎的状况,一个个兴致高昂。
少奶奶、小姐们聚在临时搭起的棚架里,一边品尝着难得的烧烤大餐,一面说笑。
原本无双担心高门大户的女子不喜抛头露面,会排斥BBQ这个活动,游客数不多时还好,就是自家人聚在一块儿玩闹一番,若游客多了,这项活动就得从清单上头删去。
没想到后来发现,游客们非但不排斥BBQ,相反地除了百花宴之外,这活动竟是最受欢迎的项目。
几经观察之后,无双才明白,对皇亲国戚而言,平日里被拘惯了,有这么个不拘礼的趣味活动,挺好的。
对普通的官宦之家而言,倘若运气好的话,旅客中有位某某公主、某某王爷,还能藉此攀上交情,就值回票价了。
焦荷花听着广场上传来的热闹笑声,恨恨扯下几朵花,满肚子怨怒。
自从给蒋孟云下过几次绊子,风言风语传到伯父、伯母耳里后,凡和游客有关的活儿,伯父、伯母都不让她碰,只肯让她打扫家里、做做女红,锦绣村上下人人忙得活络,唯有她,闲得就算想找人磕牙,也没人肯应酬她。
好端端的,她就被隔离了。连赵婶婶对她的态度也有些若即若离,而赵大哥更是看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全是蒋孟云害的,若不是那只狐狸精迷了大家的眼睛,她哪会这么惨?
她穷极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头,这个时候,哪还有客人进村?里正大哥根本是故意的,故意派她到这里守着,不让她和贵人碰头。
她才不稀罕贵人,也没打算飞上枝头当凤凰,只是看着阿碧、大妞、喜春、阿芳……她们若不是干活挣了银子,就是得到贵人的赏赐,每个人口袋饱饱的,私底下都在讨论要请李文、李兴兄弟帮忙从京城带东西回来,只有她,穷得什么也买不起。
说来说去,还是蒋孟云害的!
为什么就没有人可以收拾那只狐狸精?!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进入锦绣村,从看见林子外的九重葛路标开始,陈羿就忍不住雀跃,很快就可以见到无双了。
韩深说,锦绣村的一切全是出自“云姑娘”的手。
呵呵,云姑娘?他没看错人,他的无双果然是举世无双、才高艺绝的女子。
放慢马速,陈羿招手,骑在后面的韩深策马向前。
“你说,这个瓜棚也是无双让人弄出来的?”
“里正是这么说的,村人叫它迎宾棚。”
迎宾棚?她知不知道今天会迎来他这个贵宾?他迫不及待想去尝尝那个百花宴,去看看动物园,去撑篙入荷田了。
出了迎宾棚,陈羿看见一名女子在棚前跺步,听见马蹄声,她抬起头、望向来人,那姑娘模样清秀,笑起来时有几分甜美,她笑盈盈地迎上前,屈膝一拜。
焦荷花说道:“请问公子是哪一户人家的贵宾,我可以领公子过去。”
陈吴林赵江,今天来了五户人家,里正大哥安排将住所分成五个区域,锦绣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游客摸黑一户户去找,也得耗点儿时间,希望她把人领过去,能得一点赏银。
哦、对,还得给他们收门票费,若没人发现……门票就不上缴了。
想着自己的小荷包,焦荷花眉开眼笑。
陈羿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心情跟着大好,说道:“我找蒋孟云。”
一听见这三个字,焦荷花脸色迅速转变,她上下打量穿着夜行衣的陈羿、韩深,她瞎眼啦,又不是穿绫罗绸缎,怎么会把他们看成贵客?
哼一声,她轻蔑地斜眼瞧人。“公子也是蒋孟云的入幕之宾吗?果真是狐狸精,勾搭村里的不够,连外头也有念念不忘的野男人。”
她的冷言冷语说得并不大声,但内功深厚的韩深听进去了。
敢说皇上是野男人?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韩深目光转为锐利,往焦荷花脸上一射,她像被烫到似地,小心肝颤抖,吓得顾不得里正的吩咐,转身往村里奔去。
皇上瞄一眼韩深,似笑非笑问:“干么用冷脸吓坏小姑娘?欺负人吗?”
韩深垂首道:“皇上见谅,实是她出言不逊。”
“哦?她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落给朕说清楚!”陈羿倒想听听看一个小小村姑能有多“不逊”!
韩深为难,却还是低声转述焦荷花的话。
入幕之宾?陈羿咬牙,瞬地,他的脸比韩深更吓人。
“走,去蒋家。”驾地,他刷了一鞭,油亮的黑马快步跑了起来。
蒋家没有人。
宁春、宁秋在广场上帮忙,今晚厨房里虽然不必管饭,但原本说好要把BBQ的生意让给阿元和阿碧的,可阿碧的厨艺实在……平常家人吃吃尚可,要拿来换银子就真的太差强人意,因此她们还得帮帮忙。
宁夏、宁冬除打理家里之外,多数时间都待在学堂,也不知道是教书教出心得了,还是像小姐说的那样——
被需要是一种成就,而成就是人类赖以为生的重要条件。
总之,她们就是喜欢把时间花在学堂里。
宁冬不在,贺大叔陪着她去饭馆,和将军送来的大哥、大叔们开会,小姐买下的几十亩地已经开垦完成,庄稼也陆续种上,蔬菜瓜果和花丼的供应不会再出现问题,但肉类就麻烦了。
现在村民有旁的银子可以赚,鲜少人肯上山打猎、下河捞鱼,养的鸡鸭猪鹅数量渐渐减少,未雨绸缪,无双打算再买几亩地来养些家禽家畜。
否则万一日后所有肉类都得靠邻村供应,对方会不会抬价是一回事,光是来回载运,就得分派不少人力,与其如此,不如自己来。
屋里连灯都没有点上,是没人在吗?陈羿皱眉,韩深却听见后院传来声音。
“在后头!”韩深道。
他领着主子绕到后院,现在的厨房不再供餐,桌椅缸盆搬走后,后院空出一大片地,两个月前孟晟搭起的瓜架,已经爬满脆绿的叶片。
后院的门半掩着,两人打开门,走进甬道,朝声音方向走去。
现在是夜间部孩子的上课时间,他们的年龄在十五岁上下,和白天收的五到十二岁学童不一样,上的课程也不同。
一个走近,陈羿听见无双的声音了,嘴角不自觉上扬。
“现在我们来谈行销,你们都知道市场的重要性了,谁可以告诉我,如果一整个州县的人都不穿鞋子,那么对卖鞋的商人而言,这个市场是大或小?谁来说说?”无双问。
“当然是小,没有人穿鞋,老板要把鞋子卖给谁?”
“不,我觉得很大,如果能说得动每人都买一双鞋,老板就赚撑了。”
无双接口。“没错,如何说动不穿鞋的人买鞋,如何在没有市场的地方创造市场,这就是今天要谈的行销。
说说想法,如果是你,你要怎么说服不穿鞋的百姓买鞋子?”
“把鞋子做得华丽,就算不穿,摆在家里也显得气派。”
“走奢侈消费的路子,很好,还有吗?”
“找个人来演戏,在人多的地方假装踩到尖锐的石子,痛得流血,再让老板拿出一双鞋送给对方,就可以传扬穿鞋的好处。”
“不错哦,这是打广告,你居然会想到这一招。”
无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才上课几个月,这些孩子越来越机灵敏锐,懂得举一反三,将来把他们放出去历练,一个个都会成为杰出的商人。
宁夏坐在教室后面对帐,随着游客越来越多,以及“秀色可餐”的开幕,收入丰富、帐也复杂得多,所以除去教书之外,她也负责起秀色可餐的帐目。
听见小姐夸奖,宁夏抬起头,却意外发现外面站着两名男子。
她合上帐本起身,无双注意到宁夏的动作,跟着转过头,一眼望去,惊吓住了,对着陈羿的笑脸迎人,她实在不晓得该做什么反应。
“皇……”她开口。
陈羿同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笑容可掬地望住无双,心定了,还以为无家可归的她,会过得很落魄凄凉,还以为失了根的女子,会像浮萍似地无所依恃。
可是,瞧!她的气色多好,虽是荆钗布裙,可满眼的自信、满脸的骄傲,一如当年的她。
那时她是怎么对他说的?她说:“皇上,无双不只自负,更是骄傲无比,我不允许旁的女子与我并肩,更不允许她们涉足我和丈夫中间。”
她那样信誓旦旦地表明立场,她不迂回隐射,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皇上,你不行,你不是我要的男人!
他因为她的口气而震撼,因为她的态度而惊艳,因为求而不得而深刻,他喜欢她,越来越甚。
后来她嫁给岳帆了,她渐渐变得温婉柔顺,像所有的贵妇那样,她再也不会同他针锋相对、坚持己见。
曾经他觉得她失去生动性情、索然无味,而现在,那个骄傲女子又重新站到他面前。
无双叹一口气,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她对宁夏说:“你让他们习字、练珠算。”
“是。”宁夏再看一眼陈羿和韩深,犹豫着要不要等宁冬回来,让她连夜回京,把这件事告诉将军。
“黄老爷,前头请。”
陈羿扬眉一笑,不顾众目睽睽,竟拉起无双的手往外走,看得宁夏胸口一凛,下定决心让宁冬飞快回京。
陈羿不知道自己笑得多夸张,从见着无双的那刻起,他的嘴就没有合拢过。
几个月了,从钟岳帆和蒋孟霜成亲的那个晚上,韩深回报无双离府时,他就后悔不已,后悔自己的幼稚逼走无双。
他只是想向她证明,天底下没有任何男子会为一个女人守身如玉,即使再喜欢都一样,没想到,她竟然那样决裂地离开生活六年的地方。
一天找不到她,一天后悔,后悔越来越深、越来越沉重,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人物,可这样的男人,竟连无双这种弱女子都无法掌控保护,他沮丧至极、挫败至极。
陈羿拉着无双走到蒋家后院后,他突然站定,回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韩深懂事地纵身一跃,跳出蒋家围墙外头守卫。
陈羿看着无双,胸膛里有按捺不住的兴奋,忍不住了,他握住无双的肩膀,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他终于找到她了,他紧紧抱住她,从现在起,从此时此刻起,他再也不要放手。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无双在他怀里感受到飞快的心跳声,慌了,她想起在密室里听见的对话,想起皇上要和岳帆公平竞争……
怎么办?她不贪心的,她不需要很多很优秀的男人,她只想要一个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知心人。
待陈羿平复激动,她轻轻推开他。“皇上,你要做什么?”
陈羿无法控制脸上的笑意,实在是太快乐、太高兴、太幸福了,仿佛他们又回到当年那个错过的点,他又有机会拨乱反正。
“我要你,听清楚了吗?燕无双,我、要、你!”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分外清晰。
“皇上,你忘记……”
“朕没忘记,你不要说话,先听朕讲。首先,你已经不是钟夫人了,二十天前,燕无双已经因病过世,葬在钟家的祖坟里,所以朕会给你一个新的身分、新的人生,让你重新来过。
“朕明白你不愿意进后宫和一群女人竞争,没问题,朕会命人在京城寻个好地方,让你搬进去,朕会保护你、照顾你,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朕会让你一世无忧、幸福快乐。”
她摇摇头,失笑问:“皇上,你的意思是金屋藏娇吗?”
“不行吗?”他可是皇帝,想做什么谁敢管?
“当然不行,所有人都在注意皇上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在猜测皇上的心思,皇上以为能把无双藏得密不透风?不可能的,除非把我收藏起来后,皇上永远别出现,否则再密合的鸡蛋也有裂缝。到时御史上书、奏折纷飞,最后皇上只能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进宫,二是赐死无双以堵住悠悠众口。请问,无双要如何自处?”
“你不信朕能护你?你以为朕会在危急的时候把你推出去?”陈羿眼底透出失望。
无双却笑得满眼温柔,没有生气,只是试着同他讲道理。“不,我相信皇上的决心和能力,我也相信皇上今天说的话绝非信口雌黄,只是天底下哪有绝对的事?
“三个月前,皇上相信礼王会行刺您,企图取而代之?一年前,皇上相信口口声声要与我一世双飞的岳帆会舍弃我,爱上蒋孟霜吗?多少我们曾经信誓旦旦的事,都禁不起光阴的推敲,多少意想不到的事,在我们身边轮番上演?
“更何况,我根本不想要皇上给的那种生活,我要自由自在、不被禁锢,我要发挥所长,不要依仗,我想找个能用一辈子专心爱我的男人,不必和别人分享,这点,在我离开尚书府时,皇上还不清楚我有多固执?
“我的原则是,要爱、请深爱,不爱、请离开,我从不强求过期的爱情。皇上,您在六年前选择赐婚同时,就选择对我放手了,为何现在还要旧事重提?难道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当朋友、当兄妹,当可以提供彼此看法意见的知心人吗?”
她的脑袋是砖头做的吗?为什么苦头吃尽了,还不肯回头,陈羿气得想揍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不要的机会是多少女人心心念念渴盼不得的?”
“我知道,我知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愚蠢至极,但是对不起,我就是个自负又自私的女人。我自负,我不要成为依附者,不要一旦失去男人,便痛苦得无法生存。我自私,我不允许自己成为心机算尽的妒妇,我不允许自己变得面目狰狞。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再陷入同样的困境,除非遇到一个男人,他愿意让我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无双滔滔不绝,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定、必须说服皇上,否则她又要跌进相同的命运齿轮里。
“你凭什么认为,在我心目中你不是最重要的唯一?”陈羿反唇相讥。
无双忍不住想笑,这么简单的事啊,“我当然不是。皇上心目中第一重要是国家朝廷,是百姓子民,绝对不是我。岳帆心目中的第一重要是家族责任,是道德良知,也不是我。”
“你说错了,在我心目中,你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是吗?如果我要求皇上放弃龙椅,跟着我浪迹天涯、双宿双飞,皇上可愿意?”
“我……”她问得他无语。他怎么可以愿意?怎么能够愿意?他是皇帝啊,天底下千万百姓的归依,怎能轻易说放下就放下?
“同样的,我要求岳帆放下尚书府、蒋孟霜,他也不会愿意,所以我离开。”她望着他,告诉他燕无双从来没有改变过。
“你要男人为你放弃一切?不会有这种男人的!”男人都会将荣耀家族当成一辈子最重要的志业,唯一的目标是努力往上爬、成为人上人。
“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无双运气不错,终将会遇见,也许我的固执会让自己孤老一生,但我不会后悔自己的坚持。”无双叹道。
“怎么可能不后悔?你只是嘴硬,别忘记,你就是个女人,是女人都想要找个男人来依靠。”
“过去的无双确实认为身为女子就该以成就丈夫、依靠丈夫为终生志业。但经验教会我,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用泪水悔恨昨日,不如用汗水成就今天,所以我不想倚靠皇上,不想依附岳帆,只想实实在在地当燕无双。”
“全是借口,理由只有一个,你心里根本没有朕,对不?”
“不对,不是借口,而是再真诚不过的沟通。您是最最宽厚、最最仁慈的皇帝,您爱护无双的心,无双何尝不懂?只是我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太害怕妻妾相争的痛苦与后果,所以知道您的身分之后,无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心底那点不该有的念头给拔除。
“您不知道我对皇上有多感激,若非您的爱护、退让,六年前,您不会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追求幸福,即使岁月做出证明,证明我是错的,您依然没有弃我、怨我,真的,对于皇上,我只有满心感激。”
“可以为这个‘满心感激’退让几分吗?可以因为我的爱护,妥协一点点吗?”陈羿几乎是恳求了。
无双轻轻摇头,她何德何能?可……终究她只能说……“对不起。”
三个字,教陈羿恼羞成怒,所有女人都不敢对他讲的三个字,她一讲再讲、一说再说,半点不考虑他的心情。“你以为蒋孟晟就能给你你想要的幸福吗?”
皇上知道孟晟?!灵光闪过,无双苦笑,答案终于出笼。她知道跟踪孟晟数月的黑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了。
舔舔干涸的嘴唇,她缓声道:“他能给,我便愿意跟随,他不能给,我便自由自在、心无挂念。皇上,我不会再强求爱情婚姻,下半辈子,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真的这么豁达?”而不是有口无心?
“是这个世界逼得我不能不豁达。”
“很好,我会证明给你看,天底下没有你想要的那种男人!”
陈羿想,只要他证明了,那么她是不是就愿意退而求其次?是不是就愿意接受自己的安排?是不是就会……
躲在自己的羽翼下,安安心心地成为自己的女人?
挂起志在必得的骄傲,他对她自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