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晟天未大亮,已经进了锦绣村。
他刚离开平阳侯府不久,皇上这边已经得到消息。
韩深派人把蒋家老宅守个滴水不漏,把一屋子女人全送到“秀色可餐”,而昨夜BBQ闹到子时过后才结束,今儿个满村子的游客都还在酣梦当中。
孟晟下马冲进老家,在看见坐在厅里的皇帝时,一楞!
居然是……皇上?!他伏地向皇帝叩首,目光却频频转向无双的房间。
“不必看,无双在秀色可餐,我命人把她们全送走了。”
所以皇上是要单独召见自己?既然如此,何必到锦绣村?
夜半宁冬先进侯府,禀告陌生男子拜访无双一事,不多久,韩深就出现了,他们交手,对方的功夫让孟晟一眼认出他就是跟踪自己的黑衣人。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丢下话——“知会一声,我家主子已经找到无双姑娘,午后,就会把姑娘带离开锦绣村,提醒侯爷,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黑衣人的知会让他心急火燎,跃上马背一路往锦绣村狂奔。
他恐惧,他不知道是谁要带走无双,他惶惶不安,如果无双不见了,他该怎么办?问号在他心头纠结,他喘息、他无法呼吸,想象力吓坏了理智,让他的脑袋无法分析。
直到看见皇帝,所有的事全通透了。
原来是皇上,是不愿意放手无双、想和岳帆公平竞争的皇上……
当对手是皇上,他有赢的机会吗?皇上可以逼岳帆为无双发丧,可以让他们的婚事不算数,那他呢?他有什么力量可以抗衡?
如果他落败了……猛地,像是凭空伸出来一只巨手,穿透他的胸骨,狠狠掐住他的心脏、他的肺,掏空他的灵魂……不行,他不能落败,他输不起无双,他好不容易找到幸福,好不容易知道自己的人生因何而瑰丽,他输不起她。
“爱卿,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皇帝口气温和而无害,他却每根神经都绷了起来,心跳加快。“谢皇上。”
“是朕要感激你,谢谢你这段时日帮朕照顾无双,否则她一个孤身女子在外,不知道会遭遇多少危险,朕马上就要带她离开,在这之前,得亲自向你道声谢。”他一副无双代言人模样。
孟晟咬牙,他知道不明智,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即使对方是皇上。
“皇上说错了,属下并非为任何人照顾无双,属下是为自己而爱护她、照顾她。”
陈羿目光一凛,这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爱卿在说什么?无双可是你妹婿的嫡妻,朋友妻、不可戏,何况还是亲戚的妻子,莫非你半分不顾兄弟情谊。”
“在离开尚书府时,无双已经放下过去的身分从头来过,在我眼里,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而是属下心仪的女子。臣还得感激皇上下令命岳帆葬妻,让无双重获自由。”
孟晟反过来向他道谢,气得陈羿怒火中烧。
这不是正确的谈判手法,但孟晟顾不得、陈羿也顾不得,现在不是理智可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他们像两只斗志高昂的猎犬,蠢蠢欲动。
嗤!心仪的女子?还真敢说,窃人妻子竟半点羞惭都没有,陈羿决定要收回对他的感激欣赏,决定要拿他当叛臣对待。
“朕不与你耍嘴皮,事实不会因为你多说几句话有所改变,无双是朕的,谁也抢不走。
但看在你救朕一命的分上,朕给你指点一条明路。
“记不记得在白马寺时,朕曾经提过的新华公主,回京后,朕将立刻为你们赐婚,为让你更配得上公主,朕自会再帮你官加一等,至于皇太后的赏赐,那就不用说了,新华公主是皇太后最心疼的女儿。
“怎样?娶新华公主进门后,你就是京里数一数二的权贵,便是岳帆也比不过你,朕将许你一世荣华尊贵。”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等着孟晟低头。
孟晟额露青筋、紧握双拳,他双膝落地,长揖不起,扬声,“请皇上收回成命,属下配不上公主。”
“配不配得上,全在朕一念之间。你最好考虑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你应该明白,抗旨的下场是什么吧?爱卿不会傻到为一个女人放弃拚搏多年的功名、放弃荣耀家族的使命,甚至放弃……自己的性命。”
说到最后几个字,皇帝语气间已见寒冰,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任谁都听得出来。天晓得,要是皇帝夺臣所好的事传出去,绝绝对对会‘名流青史’,只不过是好名还是坏名就难说了。不过,他一定要赢!陈羿脸上轻松,心头却吊着桶水,七上八下的,就怕蒋孟晟说出“不得体”的话。
“禀皇上,微臣……”
孟晟那副誓死如归的表情让陈羿害怕了,他急阻止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挤出来似地,恐吓道:“爱卿千万要想清楚了,想想你两个妹妹,想想父母坟茔!”
孟晟闭上双眼,汗水湿透后背,皇上这是要他在生与死之间做出选择呐。
他能怎么选择?他无法放弃无双,放弃了她等同于放弃自己啊,他只能盘算、只能琢磨。
皇上需要岳帆为他制衡江家,绝对不会轻易动岳帆,而孟霜已经怀上孩子,钟家定会好好护住她,至于孟瑀……
如果他死了,一个弱女子,何劳皇上费心,所以……咬紧牙根,他赌了,赌上一切,为自己寻寻觅觅的爱情。
伏身一揖,响亮的叩头声,狠狠地撞上皇帝的心。
再起身,孟晟开口,“万望皇上成全微臣与无双。”
“你!”皇帝气急败坏,跳起来怒指他的鼻子,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男人,没见过连命都可以赔上只为着一个女人的男人……“蒋孟晟,你对不起你的父母、祖宗,蒋家以你为耻。”
“亏欠蒋家的,微臣来世再报。”
气急败坏,陈羿快被他活活气死,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不照圣心所想,他怎么……
“韩深!”
“属下在!”韩深进屋。
“割了他的脑袋!”
刷地,韩深抽出长剑,直指孟晟的颈项。
这时候,躲在屋里的无双再也忍不住,她冲出来护在孟晟身前,急问:“皇上答应无双的话,不算数了吗?
皇上真的要毁去无双最后的幸福,要我终生无依孤苦?”
天晓得,她有多感动、多感激,天晓得她的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他愿意啊,愿意为她放弃前途、家人甚至是性命,他愿意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唯一,她再不是任何人的Second-love,她是First,她是蒋孟晟最重要的唯一。
看着眼前这对男女,陈羿挫败极了,他到底哪里做错,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失去她?“你确定要选择他?”皇上问。
“皇上,是他选择了我,他把我放在前途亲人甚至性命之前,我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回馈,天底下,再没有男人可以这样为我了。”无双道。
无双的话像最锐利的长针,一下下戳刺着钟岳帆的心。
是,他到了,和韩深一起站在门边,从头听到尾、看到尾。
他脑袋被炸雷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很确定,孟晟从未与无双有过任何交集,为什么短短几个月内,他就变成无双的“最后幸福”?为什么他就愿意放弃一切请求皇上成全两人?
看着逃离钟家的无双并没有因为失去自己变得苍白而可怜,她没有生病、没有自怨自怜,她活得比想象中好,自信又回到她的脸庞,这是因为离开他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有孟晟爱她的缘故?
怎么可以这样?一个是他深爱的妻子,一个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怎么可以联手背叛他?
该死的!忿怒油然而生,钟岳帆不顾一切冲进大厅,他一把拉起孟晟,挥拳揍上。
孟晟本能想反抗,却在发现对方是钟岳帆同时,松开手,任由他的拳头不断落在自己身上。
钟岳帆又捶又打、又踢又踹,他恨得想扒了孟晟的皮!“蒋孟晟,你怎么可以,无双是我的妻子啊!你分享我每一封家书,你明知道我有多爱她,你知道她的离开是朝我心头狠狠剜去一块肉,你怎么可以偷走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一句话、一拳头,他打得孟晟鼻青脸肿。
无双心急,却阻止不了他的粗暴,只好抱住孟晟、护在他身上,但是孟晟哪里肯,一拉一扯,他把无双收进怀里,任由自己的背继续承受岳帆的怒气。
无双在孟晟怀里,大喊,“不许你打他!你想要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无双的声音阻止了钟岳帆的冲动,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孟晟身前,凝睇这阵子思思念念的女子。他是铁汉,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野狼,可是这时候,他眼红了,豆大的泪水滑过脸颊。
他的泪水震撼了在场每个人。孟晟满心罪恶、陈羿歉意难当,是他们一人一手,拆散这对夫妻……
孟晟松开无双,她站在岳帆面前,因为他的泪而心软。
“岳帆,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你知道吗?是相信,你不相信我会因为一个蒋孟霜而放弃婚姻,你不相信我心狠抛得下圜儿和你,你不相信即使离开钟家,我也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所以……你坚持走自己的路,坚持负你该负的责任,你相信最终我一定会妥协。”
“对不起。”钟岳帆哽咽。
“是战事隔离了我们?还是聚少离多让我们变成陌生人?我不知道。但你很清楚的,清楚我有多么认真维护我们之间的感情,对不对?可最终是你不够了解我,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即使我撞柱九死一生,你依旧相信我会回头,即使我一次一次告诉你,我要离开,你都认为那只是我的抗争,只要你坚持到底,让我明白任何手段都改变不了一切,我就会乖乖地低头,对不对?
“你不懂我,但孟晟懂了,在病床边,他问我,我要什么?我说我要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场的人很多,有人以为我矫情,有人相信我是以退为进,唯有他,把我的话真真切切听进去了,他相信我是真心想退,不是在使手段或讲场面话。
“所以你和蒋孟霜的新婚夜,钟府上下都沉浸在办喜事的喜悦中时,只有他在暗中偷窥我、跟踪我。他傻啊,他傻得以为让我离家出走几天,我会因为知道困难重重而回心转意,他以为只对我诸多劝说,我便会理解夫妻之间不应该赌气。
“他真是傻啊,为朋友,宁可背负罪恶感,把我藏在锦绣村,只为了想要一劳永逸,想让我看清楚生活不易,他以为,这样我便会心甘情愿真正妥协于你。他错估我的决心,和你一样。
“你知道他是怎么让我动心的吗?是他的罪恶感、他的善良、他的以己度人、他的……不勉强。他从不勉强我做任何违反意志的事,即使他不赞成我的做法,他依旧明里暗里地帮助我,他放任我变成我想成为的那种女人,他松绑了我所有的绳索,让我自由。
“在他受重伤之前,我没想过要嫁给他,他也没要求过我和他在一起,他只想用自己的羽翼护我一世、成就我的快乐与自在惬意,他只想用自己的能力,实现我的自我实现,如果一个男子肯为我做到这种程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的感情。
“所以我动心,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权快乐、无权幸福的,但我快乐了、幸福了,因为这个男人——这个面对朋友罪恶感深重的男人。你明白了吗?皇上在六年前决定赐婚那刻,便放弃我了;而岳帆,你把蒋孟霜带进钟府那天起,你就放弃我了;孟晟从来没有抢走我,是你们决定放开我,不要我的,现在却又……好过分,你们是我见过最可恶的男人。”
说着说着,无双也哭了,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羿和钟岳帆。
他们慌了,怎么会这样?明明就是喜欢她、爱她,怎么会变成不要她?在她心里,他们怎么会变成最可恶的男人?可是她讲得这么清楚,他们装不了傻……
“你真的下定决心放弃一切?你真的要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你的爹娘兄长能够理解你吗?你知不知道满京城的人是怎么在议论燕无双?”皇帝一句追过一句,咄咄逼人。
“外人的议论对我重要吗?鹰不需要鼓掌也能飞翔,野花没有人欣赏也能独自芬芳,我做事不求人人理解,只需尽心尽力,我做人不需要人人喜欢,只求坦坦荡荡。就算坚持,注定要孤独仿徨,注定要被质疑嘲笑,无妨的,只要我认为值得就会去守候,认为幸福就会去坚持。”
她是铁了心,再也不回转了!
这样斩钉截铁的答案,他们还能说什么?皇帝最后一次哀求。“真的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
无双走到陈羿面前,柔声道:“我想活得光明磊落,不想成为见不得光的外室,那样做也许会是皇上的幸福,却不会是我的幸福,对不起,在爱情上,我想要自私。”
“我呢?也不能再给一次机会吗?”钟岳帆走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肩膀。
“你可以放弃蒋孟霜?可以不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无霜摇头轻叹。“岳帆,贪心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如果你真的对我还有一点点的在乎,请你为我祝福。”
最后,她走回孟晟身边,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血渍,认真说:“孟晟,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一直走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你像他们一样,为了别的女人放弃我。但是我想要再勇敢一次、再尝试一次,如果依旧失败……我认了,那是我的命,我注定得不到一个专一的男子。”
她诚恳地说着,陈羿和钟岳帆却有了自己的解释。
意思是……到时候状况改变、局势重定,鹿死谁手尚且不知?等到她“认了”,机会将再度降临?
孟晟没有多想,他只会认真的把她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牢牢记住。
握住她的手,孟晟的脸肿了、眼睛肿了,但是笑得很开心。
他点点头,用力说:“我们会一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