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仲直说得轻描淡写,字字却都带着杀机。
一开始他下手时还有些犹豫,可这一段日子来,手里沾的人命多了,似乎也逐渐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一个人是死,一群人也是死,只要别挡在他升官的路途上那自然事事好说,可若是挡住了路……那也别怪他斩草除根了。
胡二自然也听懂了自家老爷话里的玄机,嘿嘿干笑两声,眉头又很快的攒了起来,“可老爷……听说最近不只山边周遭的村子有人发了病,就连镇上也开始有人发病了,咱们是不是得先离了这里再说?”想要熬到升官,那也得有命才行。
看着那些好好的人一染上病后,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一个个挣扎哀号死去,他心里不是不怕的。
想到这个将他逼到如此地步的疫症,胡仲直也忍不住沉了脸,若不是这个突然冒出的疫症,他怎么会下此毒手,又为了掩盖此事,最后还让那些泥腿子抓住了把柄?
若是可以,他也巴不得赶紧离了这穷山恶水,可他知道他现在不能有什么动作。
因为那些庄稼汉是看他还继续镇在这里,才相信他给的说法,而不是闹出什么事来。若是他也避走了,这事情就不同了,别说疫症的事情肯定会闹大,就连杀人抛尸那些事情只怕也压不住。
到时候就别想着升官了,只怕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不能走,一走,这儿就乱了。”他抚了抚下巴上的短须,皱着眉定了主意。
“现在也不知道那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这几个村子里的吃食、水都不能用了,胡二,在咱们走之前,这一屋子的人能够不出去就不出去,吃喝用度你走远点去采买,一次多买些,宁可吃得差些,也不能再动这些东西了,就怕这病是从食物来的。”
胡二也知道利害,忙不迭地应了。幸好当初来就任的时候,老爷没带家眷,只要打理几个人的吃喝就好。
胡仲直看着外头带着红晕的落日,皱起眉,总觉得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祥,但念头一过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不祥?还能有什么比这疫症更不祥?无声无息,就一寸寸的收割了人命。
只要熬过这一关,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蒲梓伶埋首在尸房里几个日夜,连身上都带着点味道了,可她却没有喊过一声苦,反而越看越是心惊。
等终于确定了结果,吩咐等在外头的衙役通知了赵瑞芳等人,也不去换衣裳,就站在外头慢慢的透口气。
这几天她除了必要的休息外,几乎不走出屋子,好不容易有了结论,她也不必委屈自己继续待在那屋子里了。
毕竟一屋子里全都是那种腐烂的臭味,就算到最后她也有些习惯了,可终究还是没那么好闻的。
她站在那儿,对于守在一边的男人却是视而不见。
欧阳霄也没有主动靠近,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没有说话,关系比陌生人还不如。
她咬着唇不去看他,可是气氛太尴尬,她终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他。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神色算平静,站在月色下,看起来还是美得跟一幅画一样……啧!她为什么又注意起他来?他气色好不好关她什么事?
因为总会忍不住注意起他,让蒲梓伶在心里恨得想甩这样没用的自己好几个巴掌。说好了两人各走一边,断了这种把谁当替身似的感情,可她这样留恋又是什么意思欧阳霄好像也注意到她偷偷摸摸的看他,对着慌忙把视线移开的她温柔的浅浅一笑,像是之前两个人那样激烈的争执不曾发生过。
幸好这样尴尬的时候并不长,虽然已经入夜,但是赵瑞芳等人听说可能找出了疫病根源,还是连忙披了衣裳过来,就连华绍懿也带了几个老大夫一起来。
一下子停尸的小院子里头站满了人,正确来说,是除了院子中间那具尸体周边的空地,其他地方站满了人。
赵瑞芳绝对不承认自己是怕了,只是大半夜的,院子里虽然点了几盏灯笼和火把,把院子里照得很亮堂,但是一个死人摆在那里,夜风还吹得呜呜响,就算是一个大男人,往后退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蒲梓伶看人都到了,让所有人戴上口罩,进尸房拿出一个盆子,走到大家可以看清楚盆子里的东西,又不会太过靠近的距离就停下。
“这就是这次疫症的开端了。”蒲梓伶先说了结论,然后让所有人都看看盆子里的东西。
赵瑞芳还没探头去看,一边早就按捺不住的赵耀庭就抢先上前一步打量。
“这一条条白白的是……虫子?”赵耀庭皱着眉,没想到盆子里居然是一条条蠕动的白色虫子,看起来细细
的一条,如果不是特别注意看了,可能还看不出来。
赵瑞芳拉开没点眼力的儿子,请华绍懿上前看,自个儿也抽空看了下,看着水里一条条白色的虫子蠕动着,忍不住一阵阵的犯恶心。
“这就是疫症的原因?”华绍懿皱着眉头,侧过头问着身边的老大夫,“要是虫子造成疫病,不是有专门打虫子的药?怎么会没有半个大夫看得出来是什么毛病?”
那老大夫也是眉头紧皱,嘴里喃喃的念着一些医书的片段,可怎么想都不明白,毕竟这些尸体他和一众大夫都是看过的,虽说不能把脉可能会失了点准头,但被虫子缠身的病者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也不见有哪个人会有这些病症,甚至还死了这么多的人。
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蒲梓伶,蒲梓伶不发一语,只拔出了一把刀子,走到了尸体边,轻轻的划开肌肉组织,然后在所有人惊恐的眼神里,拿了把工具把已经半腐的内脏给夹出来,放进准备好的瓷盆里,从头到尾没有直接用手碰触。
看着这一幕,赵耀庭和罗百子两个人首先撑不住窝到旁边吐,赵瑞芳则是腿软了,最后能站着还脸色不变的,也只有华绍懿和欧阳霄两个人而已。
只不过华绍懿也是皱紧了眉,看着那一块大约只能称得上是腐肉的东西,不解的问:“你不是已经让我们看了那一盆子的虫子了,又何故要把人剖开?”
所谓死者为大,即使是他们这样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的,也鲜少会在死人身上做文章。
她这番动作,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
蒲梓伶面不改色的往盆子里的内脏划了一刀,那块腐肉几乎是整个散开,而更加恶心的是,众人刚刚看过的白色虫子一大坨的从那些腐肉中奔散出来,那画面让赵瑞芳也撑不住了,和老大夫互相搀扶着跑到旁边吐。
而华绍懿的脸色也有些白,是硬撑着一股气才站在那儿不往后退,“这……”
蒲梓伶语气冷静地把这些天她得到的结论说出来,“这就是我的发现,目前我也不知道这叫做什么虫子,就简单的称它为蚀心虫吧,这虫子一入体,就会在人体内生长,而最重要的是会产卵在肠胃之间,以至于患者一开始可能会腹痛,甚至腹泻不止,这个时候若吃了驱虫药,或许能够有几分成效,但却是短暂的,因为这虫子在侵入人体时,就已经把卵产在体内,药物无法扑杀,最后等到成千上百的虫子一次在体内孵化,便会以人体为食,使人死亡。”
她把话说完,整个院子里静得似乎只剩下风声的响动,华绍懿和赵瑞芳等人一个个脸色不佳,看着那一盆还在蠕动的虫子,像是看见了什么妖物一般,尤其是赵瑞芳更是死死的抓住了还想往前看的赵耀庭,嘴唇颤得发不出声音来。
最后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大夫先回神,皱着眉提了最重要的问题,“若是持续的灌下驱虫药呢?难道这些虫子还真的杀不死不成?”
蒲梓伶也不卖关子,直接就回答道,“这几日我也试过几次,这些虫子潜伏在体内脏器时,几乎是无解,就算是整个脏器泡在药水里头,也无法完全的扑杀。同时只要有水,它们就能存活。你们现在瞧见的是已经死去好几日的尸首,可血肉尚存,那些虫子就不死,除非尸体被焚毁,否则无法灭了这些虫子。”
蒲梓伶把那两个盆子都扔在一起,往里头放置了一点桐油,紧接着引了火,直接烧了起来。
“赵大人,这就是我为何说最好把那些尸首烧了的理由,我无法确定那些虫子刓底是怎么进入人体的,可若是按照一般入土为安的想法,只怕那虫子不知道何时又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赵瑞芳见了那虫子的厉害,哪里还敢坚持之前的说法,猛点着头,“烧!是该烧!就该烧得干干净净的!”
欧阳霄在一边看完全部,脸色不变,只定定地望着她,至于那些恶心的虫子,他只给了一眼后就不再留心。
华绍懿沉默了会儿,看着沉默不语的蒲梓伶,突然开口问道:“那难道就没有其他救治的办法了吗?”
蒲梓伶摇了摇头,坦承了自己的不足,“人力有时尽,我对于治病并不是那么擅长,我只能把病因找出来,并且告诉大夫们,可要我想法子……我目前是无计可施。”
华绍懿点点头,心里倒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毕竟一个丫头出身的人,要是能够比长年钻研医术的老大夫们还要厉害,他倒是要怀疑她的来历了。
赵瑞芳和华绍懿商议了一下,各自领着人走了,得了这样重大的消息,只怕今晚他们大约都是无法成眠,要立即寻求解决之道。
摆放在院中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蒲梓伶也不打算继续待在这个小院子里,只是走到门口时,看到欧阳霄就站在那儿一副在等人的样子,让她的脚步忍不住一顿,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只是夜已近三更,许多天没好好休息的她只想赶紧回县衙为她安排的房间里洗一个热水澡,把身上的尸臭味洗掉,再好好睡一觉,她便牙一咬,打算不理会他,直接从他的身边走过。
可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仅仅是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居然屏住了呼吸,心也急促地跳了起来。
直到他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是仰着下巴看着他。
欧阳霄看着她久久,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可是看着她这副倔强的模样,所有的话却突然都说不出口,只能呐呐的道,“你……毕竟有了身子,还是早些歇息,少碰那些阴晦之物才好。”
蒲梓伶等着他说话,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个。
她冷笑,话里带着刺地说:“我想我早已说明白了,你自己去心疼你心里那个人,可别把那些温柔用在我的身上,白费了心思和力气,我也还不起。”
欧阳霄无奈的苦笑,望着她的眼里全是苦涩,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两个人在他心中的差别。
他的心里有两个女子,一个是曾经带给他希望的人,一个是走入他心房的女人。
两个人像是同一个人,却又确实不一样。
他轻声叹息,拉着她的手,“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你若真不想见我,那我就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听到他低声下气的说话,就更显得刚刚她的话有多么的得理不饶人,她甩开他的手,不想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如同她所想象的一样受伤。
她低着头,低低的说着,“别对我低头,那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恶人。”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强盗,让她觉得自己掠夺走的不只是重来一回的生命,还有一个男人的深情。
“你不是。”他温柔的反驳着。“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只要你想,我就愿意去做。”
“可我不想。”她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俊美温柔,就像所有女人曾经幻想过的真命天子一样,可他的温柔是因为从她的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吧?
就算她已经狠狠的撕开了那一层谎言,但他还是习惯了用这样的温柔对她,是不想承认?还是打算继续这样自己骗自己?
欧阳霄看着她冷静的眼神,莫名的有些心慌,紧扯住了她的手,让她再也无法逃脱。
“放手。”她淡淡地看了两人握住的手,语气平静。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松开了手。
蒲梓伶收回手,转头离开不再看他一眼,他则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看到她进了房间,直到熄灯,他依然不曾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黑暗之中,蒲梓伶也同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即使不流泪,可是难过还是让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