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蒲梓伶不曾再见过欧阳霄。
一来是她忙着验尸,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二来是两个人在那之后,总是相对无言。
蒲梓伶既然决定了把话说出口,自然就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即使两个人最后就此成陌路,甚至把自己送上了死刑台,她也认了。
只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是把所有的心力都献给工作,打算要找出确切的证据后,看有没有办法也找出解决的方法来。
人力有限,她也只能尽量去做,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而另一方面,欧阳霄则是失神的坐在了安王世子的对面。
安王世子华绍懿看起来跟一般的世家子弟不大一样,小麦色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常在外头奔波,身材高壮,就算是穿着华服,也掩不住那股豪迈洒脱的味道。
他带着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欧阳霄一遍,才调侃似的开了口,“这是怎么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咱们镇辅司威风凛凛的右都督失魂落魄的样子。”
欧阳霄沉默着不搭理他,没想到越是这副样子,反而让华绍懿越是想要闹闹他。
这小子那张美人脸老是同一副表情,挂着淡笑一副从容样,他看久也腻了,现在倒好,难得他有灰心低落的时候,不好好的嘲笑一番可就浪费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对了,听说你放弃了科考就为了追你之前家里的一个丫头,前阵子又听说你喜当爹了?难不成就因为这个而失魂落魄?啧啧,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世子难不成是无事可做了?”欧阳霄板起脸,抬起冷淡的黑眸,语气沉沉的质问着。“难不成已经找到是哪个官知疫症而不报,甚至还随意抛尸?”
华绍懿呵呵两声,挥了下折扇,跷起二郎腿,一脸从容的道:“这不是已经让手下人去查了?不过你真不说说出了什么事?这些年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曾见过你这副样子,莫不是……跟那丫头有关?”
欧阳霄脸色不变,只是熟悉他的人还是看得出他情绪上的微微动摇,华绍懿觉得更有趣了,忍不住继续追问。
“还真是?嗯……就往常来看,哪有女子不受你这张脸吸引呢,如果真有,那不是心有所属就是真瞎了眼,就不知道你家里的那个丫头是哪一种了?”
欧阳霄听着他越来越乱七八糟的猜测,终于出声打断。
他不爱把自己的事情说与人听,可是现在的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心也空荡荡的毫无着落,让他头一次有想说说的念头。
“我和她第一次真正的见到面是在那次我那好三叔做的好事之后,老夫人一方面想保我,一方面又觉得我丢人现眼,就把我给关在屋子里,不给吃喝,也不知道是想要让我死了干脆,还是只是做个样子给府里人看。”
想起以前,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不像是回忆痛苦,反而像是觉得有趣。
那时候他那好三叔为了博得一个富庶之地的地方官位置,四处找关系,只不过那样的好位置,哪里能这么轻易被一个没落的国公府的三老爷得了,自然是要花功夫。
而他在受“高人”指点后,跟一个能说上话的皇商搭上,对方能够替他从中周旋,只不过钱和名人家都看不上,唯一的一点爱好就是变童。
他那好三叔脑子一转,居然直接就看上了在家里完全不受重视的他来,但三叔没想到的是,他可不是那样逆
来顺受的性子。
在逃走后,他就干脆把事情闹大,让老夫人即使厌恶他也必须要保着他,而三叔的盘算自然也全都落了空,甚至还让老夫人拘着,不让他有往外求官的机会。
依三叔这样连自家人都敢下手的性子,要真纵着他往外去,谁知道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公府会不会哪天就让他给玩完了?
想想,或许国公府里最有远见的就是老夫人了吧,要不这国公府败落的速度可能还要更快。
不过,如果不是他那好三叔当初猪油蒙了心对他使了那样的诡计,或许他还不会认清自己的处境比一个下人还不如,让他自力救济,认识了安王世子,也不能有今日的地位。
那些当初施予他痛苦的人,如今不是死了,就是落魄地活着,相较之下,他这个当初任人宰割的鱼肉,却是暗中爬上了镇辅司右都督的位置,虽然见不得光,却也是位高权重,谁又能够想得到今天?
到现在,那些阴暗的过去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经常想起的是有一个比他还小的丫头偷偷摸摸的替他披上了衣裳,还给了他一包吃食。
她像是阳光,让他在对这个世间已经完全没有希望,恨不得毁掉所有,包括自己的时候,拉住了他。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情爱,他只是想一直看着这个好心的小姑娘,想着如果可以替她做到什么那就太好了。
就这样看着,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他早已不是那可以随便让人拿捏的孩子,虽然在国公府里,他看起来似乎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不过是大老爷一时色迷心窍下的产物,但是在老夫人的强力镇压下,又有三叔这个前例在,终究是没人敢再打他的主意。
而她也从一个小丫头升到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引来了三叔的觊觎,趁着老夫人刚过
世没多久,屋子里的大小丫头还一片乱,就想着把人引来成就好事,只是被他看破手脚,暗中阻挡了。
他三叔也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居然也能够引得他出手,后来便抓住了机会设了个陷阱。
这世上哪里有真正隐密的事,就如同他对她的情意,他觉得自己已经藏得够好了,却还是让人看出端倪。
“明明以为是看着就能够满足的……可想到她已经打算赎身出府了,那天就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欧阳霄脸上有着一点懊悔。
他还记得自己快要失去理智前,听到他那个好三叔的得意笑声,还有张狂的言论。
“孝期内睡了老夫人生前的丫头,别说是想考功名了,就是考了功名后,也得因为这个把柄继续受我的控制。”
隔日一早,他几乎是仓皇而逃,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即使两个人都是被算计的,可总归是他占了她的便宜。
“所以问题在哪儿?”
华绍懿是真心不懂,就他看来,大家公子和一个小丫头,因为被人设计而成就好事,后来两个人把话说开,原来互相有情,这不就跟话本子一样吗?就该有个好结局,有什么好失魂落魄的?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出现的话,这样的确是很好的结果了吧!欧阳霄嘴里苦温,说不出话来。
做为一个一直看着她的人,在两人重逢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她的不同。
一开始的猜测被一些相同的小习惯打消了,但那日在后山上见着了那一屋子尸体后,他心中那些不安的猜想全都化作了真实。
就算只是远远的看着桑歌,但是他也知道她不是胆子如此大的女人。
他怔楞了下,然后嘴角勾着一抹苦笑,“问题比那还复杂得多……起初是没有男女之情的,只是记挂着当初她对我施的一点援手,想着以后定要让她顺心如意的过一辈子才好,可偏偏又闹出了那样的事来,说来是我亏欠了她……”
“就算是亏欠,你不也牺牲了前途一路追了过来?”华绍懿轻皱着眉,不懂他怎么就钻进了死胡同里。
男女之情哪里有亏不亏欠的说法,就算真的有,当日他欠她一分,今日为了她也还了她一两,说穿了早已互不相欠,又何必自寻烦恼?
欧阳霄苦笑,觉得为了隐藏那说不出口的秘密,就怎么都解释不明白。
或许他最在意的是,明明他早已经知道了她不再是之前他所默默看着的那个人,却还是不想承认吧!
一旦承认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是不同的两个人,就好像承认自己是个寡情又容易遗忘的人。
明明越来越在意的是如今的这个灵魂,却不想承认自己早已把当初那个决定要一直放在心上的人给逐渐忘记。
只想着只要不戳破最后的那一层窗户纸,那么他爱着的宠着的,自始至终就都是同一个人。他也可以骗自己,那个在他前十来年的记忆中曾经占据重要地位的女子,依然安好。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谎言却是由她来拆穿。
华绍懿觉得自己已经弄不懂他在想什么了,明明就是一桩美事,被他一说,就像是打了一个复杂的结,让人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明白了。
“罢了,这感情的事你自个儿头疼去吧!现在还是得说说正事了。”华绍懿正了脸色说着。
“疫症之事可大可小,虽然现在看起来午门县还有玄清府似乎都没有疫情,可也不能轻忽了,因为派去四周搜寻的人传回了消息,在邻近的山头也找到了几个人坑,只怕那些人干这件事不是一日两日了,死的人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多更多。”他一改刚才不羁的模样,沉下了脸,刚毅的脸上满是杀气。
如果只是一两个村子遭灾,绝对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能把事情藏得这么严密,想来是上上下下不管是村长或者是当地县令都知道,却刻意隐瞒不说。
他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为何隐瞄,今年吏部考缺,可是有不少的好位置,有些人就等着升官了,可要是在这紧要关头,管辖的地方出了什么问题,就别奢想什么好位置了,怕是连头上的乌纱帽都不见得保得住。
哼,这些没用的饭桶,为官求财也就罢了,不只无法护住自己治下的百姓,甚至还祸害到别人的地方来了,这是想着天高皇帝远,以为就没人能出手管了?!
欧阳霄在镇辅司里,什么龌龊事没见过,为了求官欺上瞒下,说不上什么大事,只是这次影响太大,这才需要彻查罢了。
“这疫症到底是个什么症状目前还说不好,可就目前看来,死的人肯定不少,不妨查查哪处近日来少了过多的人口,比无头苍蝇似的查要好。”欧阳霄情事上有些糊涂,但是在办差上却不傻,马上就抓了重点。
华绍懿点点头,“自然是如此,只是若有心想瞒,只怕也查不出什么。”
欧阳霄冷笑,“死人不说话自然是好隐瞒,可这粮食却是实打实的,少了这么 多人口,先前秋收后点粮入库,玄清府那里肯定有造册,就查查今年粮食来得最晚的地方,要不就是莫名少了许多粮食的地方,搞鬼的人肯定就没得跑了。”
华绍懿赞赏的瞄了他一眼,“那我赶紧让人去查,把那些龟孙子给我挖出来,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闹出这样的事来!”
欧阳霄点点头,“您就等着吧!那些人……一个都别想有好下场。”
他轻笑,看起来一脸的无害,可眼里那抹嗜血的狠戾却是半点也遮不住。
这一个个的坏了他的事,现在又让他如此苦恼,若是不从这些人身上讨回几分,还以为镇辅司是谁都可以招惹的了?
“怎么办?县太爷,上头怎么无缘无故要查粮了?还有那午门县封城封镇又是怎么回事啊?!”
几个村子的村长和里正聚集在县衙里,看着一个儒雅中年人,通通表情惊慌的想讨个主意。
不是他们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慌了手脚,而是他们不久前刚去了午门县一回,心里发虚,就怕哪天衙差就到了门口来拿人。
那儒雅的中年人皱着眉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汉子,眼里闪过一抹厌恶,嘴上却是和蔼的很,“哪有什么事,听说是安王世子下榻午门县,又听说路上有了拦路的,这才封了城镇查找那些歹人,至于查粮……也不过是做给上头看的,那跟着安王世子的可有户部的人,今年吏部大考,这粮食的多寡也是有关的,自然有人下来察看,避免造假。”
他这一说让那些庄稼汉先是松了口气,旋即想到什么又提起心。
“那……县太爷,咱们人手不足,粮是收了,却来不及运到玄清府,这是不是要想个法子?”一个显得特别干瘦的老头,搓着手,意有所指地往县太爷的方向瞧。
“那是,是本官疏忽了,胡二,取些银两给各位村老们,辛苦大伙儿收粮,只是还请各位在外人来查访时说是收成不好,这才少缴了。”
那些村老们一个个感恩戴德,狗屁不通的马屁拍得是一个接一个,县令略略谦虚就受了下来,接着那些人拿着银子高兴地走了,县令却露出一脸阴狠神色。
“老爷,那些村夫也太得寸进尺了,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胡二生得高头大马,看起来憨直,可眼里的戾色却说明了他不像外表那么简单。
县令胡仲直冷冷一笑,“无妨,那些银两给就给了,在吏部大考的结果下来前,我们不可轻举妄动。那些人眼皮子浅,一次拿也不过数十两,这点银子我还拿得出,就让他们自以为已经挟持住了咱们,等到时候咱们离开这,再处理掉这些人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