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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非得已 第七章
作者:沈柔含
  “妈,星期天我开车带您和老爹到处走走好不好?”

  汪家人齐聚在客厅,这是晚餐之后泡茶闲聊的时刻。

  汪妈眉开眼笑:“好好好,当然好,只是你星期六晚上要早点睡,第二天才有精神开车。”

  汪爹也说!“对呀,你每天晚上都失眠也不是办法,我看你的体质不适合喝茶,还是别喝好了。”说着,汪爹将紫嫣杯中的茶全部倒掉。

  “老爹,没关系,不是喝茶的原因。”汪紫嫣笑说。

  “不能喝,不能喝!”汪爹固执地挥着手。

  “好,那我不喝,”汪紫嫣笑说:“我来陪老爹下一盘军旗。”

  “好好好,”汪妈说:“让紫嫣陪你下下棋。紫嫣啊,你老爹就嫌我手笨,下得盘盘皆输。我说呀:‘我好心陪你下棋。让你赢还不好,换成别人,你哪有办法神气!’他还说不好不好,老赢也没意思!紫嫣呀,你好好下,让你老爹尝尝失败的滋味,最好输到想把整副棋盘拿去后院放一把火烧了,那将来的日子我可才清静呢。”

  “你妈不安好心眼,”汪爹叨念:“其实要放火烧棋盘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哼,我们紫嫣可是最孝顺我的,她不会让你那么做,就算万一你偷偷烧了我的棋盘,紫嫣也会十副八副买回来孝敬我,要我不下棋呀,那你是做春秋大梦!”

  “你听听你老爹……”汪妈笑骂:“跟女儿讲的是什么话?没长进,没体统,不成个长辈的样子。”汪爹扁扁嘴不服气。

  汪紫嫣看着他们两老斗嘴,又好笑又要劝和。

  “妈、老爹,你们说星期天我们一家人上哪去好呢?”

  “去埔里的观音寺吧。”汪妈说:“紫嫣呀,你长这么大,忘记了吧?当初我和你老爹把你领养回家时,就常带你到那里上香祈愿;后来你渐渐长大,反倒不常去了。现在你都是大人了,我也快当外婆了,我们得好好再去还一次愿,感谢菩萨保佑你平安健康,这么出色又有才干,让我们两个老人觉得很安慰……”

  “唉!”汪爹叹了一口气:“你和载文的事情,我们都不说你,自小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信任你。”

  “不说还这么 嗦!”汪妈责备地白了汪爹一眼,动手拿起棋盘。“下你的棋去,就会讲这些不中听的。”

  “妈,”汪紫嫣说:“是我不懂事,让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我操心!”

  “没有的事,”汪妈说:“你爹在闹牙痛,别听他说。你好好陪你老爹下棋,妈买了你最爱吃的水果,我去厨房切来给你吃。”

  于是汪爹与紫嫣的棋战开始,这一家人就这样平常和乐地度过他们的时光。





  自从拿到了水仙的电话,柏载文从此不再往金葫芦酒店消磨时光,连续一个月来,他都过得规律而平静,也不再发生打扰大书夫妇的状况。

  吕大书知道载文和那位公主出去过几次,彼此都留下良好的印象。虽然吕大书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但是也不打算出面干涉,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全由载文自己决定。

  晚间,柏载文与水仙并肩散步,他们刚刚赶完一场电影。

  “你要上班了吗?我送你。”

  “我今天排公休。”水仙愉快回答。

  其实每一个和载文约会的日子,她都希望能安排公休,让两个人短暂的相处时间拉长一些。可是公司有公司的排休规定,不是水仙能任意调配,今天的休假,是她多次争取之后,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的。

  “哦?那太好了,”柏载文喜悦地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家,那我们共进晚餐好不好?”

  “好呀!”水仙笑说。

  当然好呀,毕竟她苦心争取休假,不就是因为不想和柏大哥太早分别吗?

  “你想吃什么?”柏载文问。“牛排?泰国菜?欧式自助餐?日本料理?还是港式饮茶?”

  水仙笑着抗议:“为什么一定要去吃那种光听就觉得贵死人的东西呢?我哪有那么娇贵,带我去吃路边摊就行了!”

  “路边摊?”柏载文忍不住皱眉。“那不好吧,吃路边摊多不卫生啊,吃了会生病的。”

  水仙望着他,眼神透着怪异,仿佛他是怪物一样。

  “吃路边摊就会生病?若是这样,那全台湾应该都是病人了!柏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路边摊吗?”

  柏载文摇头:“我没吃过,也拒绝吃!”

  水仙又是咋舌又是缩脖子。“太可惜了!柏大哥,你的人生是黑白的。”

  “什么?”柏载文失笑。“太夸张了吧!什么没吃过路边摊人生就是黑白的。难道没吃过路边摊的人都该下地狱,吃过路边摊的人天堂才欢迎?”

  “你才夸张呢,连路边摊都没吃过,我简直不敢想象你的人生到底还错失多少精彩内容。”

  “鬼灵精!”柏载文笑着,敲一下水仙的头。“总之吃路边摊是免谈了,我一定要请你吃大餐,你也不要再抗议了,抗议无效,听到了没有?”

  她吐吐舌头,心里偷偷骂他霸道,但是随即又悄悄露出笑容,因为她觉得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是要有一点霸道的。

  “你自己在那里笑什么?”柏载文看见了。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那件事情很好笑。”水仙随口编了个理由。

  “什么好笑的事?”

  水仙一瞪眼,姿态活泼地说:“为什么你要问?为什么我要说?我不让你问,也不告诉你,因为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我不问。”柏载文带着宠爱之情,微笑看着她。“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决定好要吃什么了吗?”

  “你刚刚说的我都不想吃,可是你又一定要强迫我吃昂贵的大餐……”水仙用手指轻敲自己的脸,考虑了一会儿,突然满面曙光,雀跃地说:“我想到一个好地方,那个地方的食物,贵得既没天良又没道理,最符合你的要求了,”

  看着水仙的表情,柏载文感到其中有诈,却又不知诈在何处?反正她所想到的一定不是什么正常的用餐场所就是了。

  “什么地方?”他问。

  “我先不说,你猜猜看!”

  柏载文实在弄不懂这个年纪的小女孩的想法,只好说:“猜不到。”

  “给你一点暗示,”水仙说:“那个地方你以前常去,而我也一点都不陌生,猜到了没?”

  “我常去而你又一点也不陌生的地方,消费还很高……”柏载文想了想,觉得只有一个可能性,于是他瞥着水仙说:“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就是。”水仙点头。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柏载文认为不安,又大感好奇。

  “是不是只要给出理由你就答应?”

  “当然不一定了,还要看看你的理由是否足够说服我,让我认同。”

  “好吧,”水仙扁着嘴,口气里有微微的无奈与轻轻的自嘲:“这算是一种小人物的心理反扑吧,就像人类破坏大自然,大自然会用它的力量反扑一样。我这个在酒店里当公主的小人物,也会在卖命服务之余,渴望反过来被人服侍一番。”

  水仙的言词与表情,扯动柏载文的恻隐之心。

  几次的见面与谈话,虽然水仙没说过家里的事,他仍观察得出来她的家境并不好。水仙性情朴实,她显然不是为了自己才当酒店公主,他问过了,公主一个月的薪水少说也有十来万,他却没看见水仙把这些钱拿来用在自己身上。她的吃穿用度都很俭朴,身上所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是夜市买来的地摊货,若不是家计需要,她该不会往酒店赚钱谋生。

  她一路过得很辛苦吧!在酒店上班要受多少气、要吞多少委屈,柏载文不必多想也能了解。

  这些思绪打动柏载文,他心里对水仙升起怜惜与不舍,促使他豪迈地说:“好,我带你去酒店玩,让你也尝尝一掷千金的滋味!”

  他们说走就走,水仙兴奋地坐上他的车,跟着柏载文去体验不同角度的酒店魅力。

  在有了金钱可以挥霍无度的身份下,酒店是那么迷人,酒店小姐的笑容是那么香甜可掬。她们百依百顺、殷勤可人,献上关怀、笑靥、娇语和柔媚的情韵,一切仿佛幻化成一个乐园,乐园中有种种的青春与美好,悲伤忧郁是进不来的,雨露风霜也全被挡在外面。何况乐园里有芳香、醇酒与美人,乐园就是乐园,乐园让人忘记其他的不如意,乐园也让人忘记它只是最腐臭、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假象。

  水仙喝了不少酒,趁着大部分的小姐转台时,她笑着告诉柏载文:“我终于知道酒店为什么具有令人流连忘返的魔力了。金钱使酒店活了起来,当酒店拥有生命力时,的确太可爱、太让人忘情了!人们一旦对什么东西忘情,就毁了。泰戈尔有一首诗说:‘我是大自然的情人,因此我也是它的奴隶,它的主人’。所以那些沉迷酒店的人,是酒店的奴隶,也是酒店的主人,不过偏偏就不是酒店的情人。”

  “是吗?”柏载文以大人看小孩的心境听水仙的话,觉得挺有意思。

  “是呀,”水仙说:“因为我在酒店上班,常常能看到舞台后的乱象与丑恶;但是今天是我第一次站在舞台前面,融入演员的卖力演出中,所以感觉很特别,特别的……”她顿了一下:“卓别林!”

  “卓别林?”柏载文大笑起来,卓别林三个字变成荒谬与讽刺的代名词。

  “你为什么笑我?”水仙不服气。“我是说真的,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我知道,哈哈……”柏载文还是停不住笑。

  水仙看着他不出声,过一阵子后,也陪着他一起笑,虽然不懂刚才的话里面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得大笑,但能够让他高兴,她也会一样高兴!

  “柏大哥,你真是个好人!”水仙说。

  柏载文笑容凝止,对水仙坦诚地说:“我不是一个好人,起码,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不配当个好人。”

  忧郁似乎回到了她所敬爱的柏大哥身上,水仙没有追问为什么,只说!“柏大哥,我们来唱歌好吗?”

  忧郁在感伤的情歌之中被释放了,他们一搭一唱,互相凝视,温暖和谐的情境沐浴了他们。他们在歌声中,彼此交换了一分慰藉,彼此交换了一分情思。这一刻时光不仅使他们自己投入,也使转台回来的小姐在旋律的流转、及两人歌声的交织里若有所思,谁也没去打扰这幅迷蒙而动人的画面。

  对柏载文而言,这是一分珍贵的抒发,他对紫嫣深浓的相思几乎要在这样的抒发之中得到完成;但对水仙来说,这却是一分无庸置疑的爱,她热恋了,即使对象是个年长她十多岁的男人,不过谁会在乎这个呢?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珍宠与呵护,这让她不仅受宠若惊,也让她背负起为爱情而义无反顾的决心。

  夜晚,不论有没有满天的星空,都不能浪漫得再多一些,当他们踏出KTV酒店时,已经不想在这样的夜里分开来。

  水仙把头倚在柏载文的肩膀上,嘴里还唱着意犹未尽的情歌,此情此景,柏载文不能不被她娇嫩的醉态与娇嫩的歌声所征服。

  似乎感觉到了柏载文投视而来的眼神,水仙停止歌声,与他对望着。她知道他会吻她,这是她的初吻,她合上双眼,等待着他的唇。

  没有落空,柏载文真的吻上了她,无法预测再下一秒还会发生什么?

  但不管是什么,水仙都不害怕,就像期待他亲爱的吻一样,她等着……





  汪紫嫣开车载汪爹汪妈驶进苍郁的山色中。风景很好,青翠的大树、碧绿的新芽、盎然的山林绿意,再加上阳光从密密的树荫筛落下来,点点光束洒上车身,敞亮得教汪紫嫣想要眯起眼笑。四面车窗都摇下来了,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山野的芬芳拂上脸庞,无比地凉爽舒畅。

  山坡逐渐高陡,车子往更深邃处穿伸,行进得非常顺利。

  他们要前去还愿的庙宇,是一幢极老的古刹,庙檐上的釉瓦早已不见色泽,乌青青一片,几乎都积了绿苔。

  汪紫嫣扶着汪爹汪妈拾级而上,她的心情是宁谧的,带着点朝圣的肃穆,跨进寺庙的大门。

  这是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相当幽静,登入室内却见香火鼎盛,白色的烟雾冉冉飘升,缭绕着、盘旋着、淡去、消失……四处弥漫檀香的气息,人仿佛被薰得苏醒过来,却又沉入另一个未知的境地。

  汪紫嫣柔顺地跟着汪妈拈香参拜,还愿已毕,汪妈还喃喃对着菩萨不知说些什么,汪紫嫣退到外面去,从容悠闲地在寺外散步,她走过雄壮的大树,偶尔驻足停留,观察飞舞在花间丛野的小蜂小蝶。等她再一抬头,忽而乍见前方不远有一座红色的凉亭,她走上凉亭,抚摩那斑驳脱漆的圆柱,神情若有所思……

  看见拜完菩萨的汪妈走来找寻她,汪紫嫣朝她挥挥手:

  “妈,我在这里。”

  汪妈来到紫嫣身旁拉着她的手,和霭地说:“孩子,过来坐着,你开了那么远的车,来这里休息一下。”

  在汪妈的坚持下,汪紫嫣依顺地坐下来。

  她发现在户外的光线下,汪妈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更多,而且非常深刻,一条一条残酷地交横着,汪妈慈爱的五官,几乎要被深深的皱纹分割了。

  汪紫嫣心底一惊,她怎么没注意到汪爹汪妈已经这样老了!风烛残年这些字眼从心头浮上,她不能不为他们的年老而感到忧心。子育养而亲不待,自己还有几年的光阴可以尽孝呢?

  四下空寂无声,母女相互对望,汪妈还是那样慈爱地冲着她笑,那笑容使汪紫嫣心酸。因为在汪妈的眼光里只有一种感情,那是对她稠密的呵爱之情,她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紫嫣,没有其他了。

  汪紫嫣眼眶潮湿了,她忍着鼻酸说:“妈,我有多久没帮你和老爹过生日了,今年我要好好弥补你们,我要帮你们过大寿,我要办得很隆重、很盛大,好不好?”

  汪妈笑说:“好哇、好哇!你老爹就是爱热闹,他这下知道一定乐歪了!紫嫣娜,你真是我和你老爹的好孩子,我和你老爹如果没有你,人生不知道有多遗憾……”她布满折纹的手,温柔地抚过紫嫣的面颊:“谢谢你呀,紫嫣。”

  汪紫嫣抑不住难过:“妈,你们领养我,照顾我长大,怎么还对我说谢谢呢?没有你们不会有今天的我,是我该说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领养我抚育我,谢谢你们……”

  “好、好,”汪妈慈祥地打断她:“你谢谢我们,我们也谢谢你,人生本来就该互相感恩的。你觉得没有我们就没有今天的你,可是我们也一样呀!我和你老爹照样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和你老爹会活得很寂寞,也会老死得很寂寞;没有你,我们就失去了享受天伦的机会;没有你,谁来理会我们两个老人家,谁会来帮我们过大寿呢?”

  汪妈说着,一边追忆年华往事:

  “妈年轻的时候呀,嫁给你老爹好几年都没有孩子,那个年代比较保守,拖了很久才去医院检查。当医生告诉我这一生都没有生育的希望时,妈不知道有多伤心,回家以后,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死去活来,不管你老爹怎么劝、怎么安慰,就是听不进去。”顿了一下,她腼腆地说:“我们那时候的人傻呵,脑筋转不动,妈好几次想不开,都想要轻生呢……后来你老爹看我为了这件事消沉得不成样子,才想出领养孩子的提议。妈起初对于这个提议很反感,迟迟不肯接受……”

  “后来呢?为什么又领养了我?”汪紫嫣问道。

  “为了你老爹呀,”汪妈笑眯眯的:“看到你爹期待孩子落空的那一副样子,妈也只好退让了,跟着你老爹去孤儿院看孩子。不过妈可是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决定要领养你。”

  “为什么不领养个男孩?大部分的夫妇都会选择男孩。”

  “妈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妈就是喜欢你。你是男的,妈要领养你,你是女的,妈也要你,这是缘分,无法解释的,懂吗?”

  汪紫嫣点点头。

  汪妈注视着她:“紫嫣,到现在妈一直因为选择了你而感到骄傲庆幸着,你是最优秀、最好的孩子,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像你这么好。你弥补了妈身体上的不足,也弥补了妈心里的遗憾,你让妈和爹不虚此生……”

  汪紫嫣泪痕满面,汪妈是这么地好,这么爱她。

  汪妈是个好女人,是个好母亲,是个好妻子,而她却什么也当不成。她不像汪妈,愿意为丈夫生儿育女,所以,幸福也抛开她,离她远去。

  失去载文,她一直以为自己一点都没有错;但,她一点都没错吗?至少比起汪妈,她真的不是个好妻子。

  她不是个好妻子,载文却一直是个好丈夫,温柔体贴,有情有义,满足她所有的心愿,却从来没有为自己争取什么,除了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她不能反过来宠宠他,满足他惟一的心愿?

  汪妈是她的对比,汪妈因为不能生育曾想要自杀;而她生理健全,有了爱情的结晶,却不稀罕要。

  为什么她是这样的人?汪紫嫣止不住又哭了。

  脑中的记忆一幕幕地往回倒退,她在记忆的洪流中努力地掏想……

  她想起,她的心充满了仇恨,自她懂事以来,仇恨便根深蒂固地跟随着她。她仇恨生身父母的不知所踪,仇恨自己被弃置的身世遭遇,仇恨不能拥有正常孩子应该享有的童年,甚至仇恨好心领养她的汪爹汪妈,他们使她更意识到自己的破碎。她想起,初到汪家时,对自身的环境感到多么惶乱畏惧,汪爹汪妈知道她的不安与旁徨,特意花费许多心思来讨好她、安抚她。

  汪紫嫣渐渐地回想起更多细碎的点滴——

  他们给她买了新衣服、新书包、新玩具,还重新帮她粉刷房间,把她的房间布置成一个童话世界。然而,对于汪家盛情的欢迎,她并不卖账,那时,当她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时,就已经懂得用伤害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她始终不肯对他们表示热络。她记得,每当汪妈亲昵地拥抱她,期望得到同样的热情时,都被她以一种木然的眼神被动地拒绝了。而当她的拒绝换来他们的失望和怅然,她就会觉得自己胜利了。她伤害他们,她喜欢他们受伤害的神情,只有在她制造的伤害得逞时,她才能体会到他们的爱有多真实。伤害几乎成了惟一一种相处模式。

  即使年纪渐长,她也从没有试图去热爱她的养父母,总是以冷淡的尊敬回报他们殷殷的关切。她明白汪爹汪妈一直为了不能真正亲近她而苦恼受挫,但她却坚持要划限保护自己。

  在二老面前,她是自私的,一旦她有能力独立生活时,便毅然决然地离家赁屋,忽略了他们眼中的不舍与担忧。她以优渥的薪水袋奉事他们,作为反哺,以金钱打发了他们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与付出。即便冥冥之中,她察觉这样的回报是不足够也不对等的,但她却未企图改善。

  回忆将她又带向某个情境,在那里面,她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虚弱地呻吟着,身体的病痛使她不断不断流泪,汪爹汪妈就偎在她的床边,他们忧急如焚,无法合眼,不敢稍离地守着她彻日彻夜,轮流来握着她的手,好像要把生命力全部输送给她……那手掌的温暖、坚厚,如今还依稀可及。

  他们并不亏欠她,他们对她只有深厚难偿的恩情,为什么她竟然以一种自以为理所当然的心态漠视了这些?为什么她不想珍惜他们?她怎能如此残忍。

  然而不论她多么不懂事,汪爹汪妈从未把这些事放在心头上作计较,他们给她的永远只有支持、谅解、没有限度的包容、及慈霭的笑脸。这就是父母亲的心肠,这就是对子女的呵爱,为了维护她,他们愿意以生命作为抵换。

  汪紫嫣伤心地啜泣,她太对不起他们了啊!

  她想起,她的整个成长历程只有一个祈求,那就是有朝一日她的亲生父母会突然出现,与她相认。

  她假想过几千次了,她要扑进亲生父母的怀抱尽情痛哭,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害、所有的想念、所有的愤恨都一次哭完,哭完了以后,她愿意立刻原谅她的亲生父母,愿意跟他们回家,回她真正的家。而终于团圆的一家人,生活在满室的温情笑语里,连天使部会来祝福他们,到那时候的她,才是无憾的,因为一切苦难的承受,只为了找到原本的来处,而那正是属于亲生父母与她一同交织的世界。她向往它、归依它。

  为什么她不肯承认,长久以来所渴求的,其实早被她牢牢握在手中?为什么她要丢弃自己手上的幸福,去期待另一个同样的幸福?

  她错了,错得好离谱……

  她应该要道歉,向亲爱的汪妈道歉。于是她站起来,蹲跪在汪妈面前,但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前,汪妈已经紧紧抱住了她。看紫嫣流了那么多眼泪,汪妈说不出有多舍不得,只能用自己母性的怀抱来宠她、疼她、怜惜她。

  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汪紫嫣立刻伸开双臂,把她的妈妈抱个满怀。

  道歉的话终究还是没说,不过,汪紫嫣的伤痛就真的这样被汪妈给疼掉了,溶解了,缓缓地抹去了。

  汪紫嫣知道她的孩子不会失去妈妈了。她知道她的孩子会比自己更幸福,拥有更多、更丰富、更周全的爱!也许没有爸爸,但是还有外婆、外公,还有……

  载文,他在哪儿呢?

  汪紫嫣突然不可遏抑地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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