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呜响的声音分外刺耳。
「……快!车祸意外,伤患失血过多,需要紧急输血……」
「……血库血浆不足……」
「……糟糕,这个小朋友是RH阴性……怎么办?」
混乱杂吵的空间蓦然静了静。
「……让我来。」一双血手拉住医师的白袍,转瞬留下一个血印子。
「你……怎么可以?你自己也需要急救!」
「求求你!」妇人撑着气虚的身子,强迫自己坐起来。她也在车祸中受了伤,左手臂裂开一大口子,血汩汩流出,染满整只手臂。「只有我可以输血给他,他特殊的血型遗传自我,我是他的母亲。」
「可是你自己也受了伤。」
「不要紧。」妇人更是急切,神态恳求。「我没有关系,请你用我的血救我的孩子。」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医师断然摇头,一边拿止血带,紧扎住她的上手臂。
「东霖,」她顿了一下,切切呼喊,「就当我求你,请你看在我们相交多年的份上,帮我救我的孩子。迈克今年才六岁,他的人生还好长好长,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结束。东霖!」
「可是这太危险了,一不小心,你会——」
「东霖,我相信你的医术,而且现在只有我能救他。我求你,如果今天我不救他,我会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的!东霖!」
「你!」他看着她,那样恳求的神色撼动了心灵,他还不曾拒绝过这双眸子,这也许是最迫切的一次……「好。」他重重说,挺直了腰杆。「快!将两名伤患都推入手术室……」
场景又换,这回是两个男人在争执,他们愈吵愈剧烈,愈来愈大声。
「这是意外。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你是对不起我!你明明知道晓郁对我有多重要,你在行动前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我决不会同意她用那样危险的方法来救人!」
「可是如果不让晓郁抽血,迈克会死。」他错愕地说。可是对方抿紧唇,没有表示。他更是气急,「你要搞清楚,晓郁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儿子!我也说了,晓郁的死是意外,这和迈克没有任何关系。」他重复道,沉重声音里有哀伤。「医学原就变幻莫测,我真没想到……是我的错,是我——」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一记重拳击倒在地。
「什么叫医学原就变幻莫测?难不成你要说,晓郁是应该死的!」他大声道。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不应该怪罪迈克,晓郁的死真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抹去嘴角的血迹,一再重申。「抽完血后,晓郁还存活了大半个月,我们都很高兴迈克脱离险境,还在商量怎么庆祝。你日日夜夜陪着她,你该知道她的死和迈克没有半点关系,她临死前还请你好好照顾迈克。」
「怎么会没有关系?如果没有他,晓郁就不会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龙三!」
「我真希望死的人是他——」
躺在大床上的迈克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弹坐起来,楞楞坐了好久,才知道自己又发恶梦了。
恶梦呵!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自嘲似微微一笑。
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入睡,他索性下床来,走到酒柜去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在摇椅里,啜饮着烈酒,顺道抬手擦去满头冷汗。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因梦而醒,他已经非常习惯。现在才凌晨二点左右,到夜店去时间刚好,可是他却突然失去兴致了。
正常人现在一定都还在梦乡,初雪那小丫头应该也是,不知道她会作什么梦?
他习惯性地微笑,把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泼墨般晶亮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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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
迈克忽而抬起头,微微蹙一下眉。他知道这是初雪房里闹钟响的声音,初听时他还被吓了一跳,居然有闹钟响是这种打雷似的声音。
不过那当然是别人的问题,他没权利说什么,毕竟自己长这么大,从来也没用过闹钟。他自嘲似地换了个坐姿,心知既然闹钟响了,大概再过半小时她就会开门出来。
说实话,初雪承租的这层公寓实在糟糕,没有隔音设备,上上下下、隔壁左右那么多的声音,他真是佩服初雪能够睡着。而且好像也没有看到管理员,公共安全设备差到不行……他就席地坐在初雪家的楼梯间,一边听里头传出窸窸窣窣,间或碰撞铿锵的声音,兀自想着。
「你!」大门突然被打开。初雪惊愕地大口喘气,睁大了眼睛瞪他,「你、你为什么又坐在我家门口?」
迈克慢吞吞抬起头,最先看到的就是她脚上那双三寸高跟鞋。
「医生不是警告过你,让你少穿高跟鞋。」
「不用你管。」初雪照例回他。
高个子永远不能体会矮个子的辛苦!她忿忿地仰高脖子瞪他。她今天特意穿上最高的鞋,却还是矮他整整一个头,他一定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她埋怨地付道。
其实初雪是个头娇小型的美人,她身高约一五八,身材修长纤细,配上一双明眸又圆又亮,是十足的美人儿。偏偏她老是对自己的身高不满意,尤其遇上迈克后就更不满意了。
初雪不甩他,头一扭就想走;迈克眼明手快,抢先一步拦到她身前。
「车在楼下,我送你吧。」
「不用,我坐公车,不麻烦你。」
「哎,就看在我等你好久的份上,陪我吃早餐嘛。」知道佳人吃软不吃硬,他陪着笑脸道。
初雪怀疑地瞪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她记得之前他也是这样傻傻的等在她家门前。本来她还不晓得,是有一回,公寓上层那对夫妻在夜半时吵架,实在吵得太凶,她被吵醒,忍不住起身来看,谁知道门一打开,就看到他坐在楼梯间冲着她笑。
那一回,他真是吓死她了!
「夜半不睡觉,你跑到我家等门干么?」真是奇怪。
迈克微摊一下手,「因为我睡不着呀,又找不到别的事可做。」再说坐在她公寓前,夜里总有许多声音,虽然吵,总胜过他住的地方,一入夜,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像墓穴。
「睡不着?」
「唔。」他轻哼着,并不解释。「现在还早,我们先去吃早餐?」
初雪看着他的笑脸,楞楞地,不自觉点头。
其实,她之所以这么早出门,不也是为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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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多吃点蛋。」他说着,把荷包蛋完整地截下一半放入她盘里。
「你自己也多吃一点。」初雪喝着热牛奶,抽空说。
「你顾着自己成啦,小不点一个,还不多吃。」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初雪早已经知道,他只是嘴巴坏,其实心地很好。
「管家男,要你管。」
「是是是,不管你,哪天你缩水就别怪我。」
「胡说什么,你才缩水咧!」
「我是说真的。」迈克突然正经八百起来。「根据医学统计,人进入四十岁之后,身体机能逐步退化,很容易让文明病找上身,像坐骨神经痛之类,然后脊椎就会慢慢弯曲,身子跟着一点一滴缩小,人自然变矮了。我尤其听说,这种情况好发于女性。」
「你还说!」初雪又嗔又娇,索性拿起培根塞他的嘴。
迈克微笑起来。不就是贪看她酡红的双颊、爱娇的模样,所以时不时拿话激她。
「所以才让你多吃高蛋白营养的东西,你还骂我,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扯了这么多,目的就是劝她多吃东西。初雪低垂着头,把他夹进她碗里的菜吃光光。
迈克看着她,应该说,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凝望着她,彷佛她进食时是多么吸引人。那她吃相好看吗?天知道,他也是头一次会专注去看一个女人吃东西。
第一次。他反刍这个词,微现笑意,发现自己有好多第一次,都是认识初雪后才开始的。
「喂。」
「嗯。」她扬起头来看他。
他喜欢她的眼睛,又圆又黑,好动人。
「你为什么早餐吃素?」
初雪顿了一下,好像意外他会这么问。
迈克夹起一块培根,送到她面前,初雪下意识摇头,然后一下恍然。
「哦,对,我早餐吃素。」她自己都没注意说,可见得迈克有多在乎她。嘻,心坎儿暖暖的,好舒服的感觉。
「不知道耶,好像自然而然就吃了。啊!是因为奶奶的关系。」
「奶奶?」迈克突然有了兴趣。「她吃素吗?」
「她吃早斋。以前我住在家里的时候,三餐都是她弄给我吃的,每天早上都是素菜,蛋、青菜、豆腐之类,而且东西都是我们自家生产的喔。」初雪微仰起下巴,自豪地说。
这是头一次,他看见她笑得这样开怀、无忧。
「所以,你们家牧农?」迈克顺势往下问。
「嗯。我家有一大块农地,在北海道。」她伸手画了一个大圈,语气兴奋地说。「奶奶种过马铃薯、小黄瓜、玉米。我家就在学校旁边,学校里种了一棵青苹果,一到夏天,满树的青苹果,吃都吃不完。」她向往地仰起头,「一到晚上,风吹得苹果树沙沙作响,更是最好的催眠曲。」不像现在住公寓,晚上听到的,不是车子引擎就是夫妻吵架的锅碗瓢盆声,吵死人了。「我家后院还有一口井,可深了,夏天我喜欢把西瓜泡在井里,捞上来现剥,那种滋味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妙!」她陶醉地闭一下眼睛。
「你们把西瓜泡在井里头?没有冰箱吗?」
「当然也有冰箱,可是试过你就知道,夏天用冰凉井水泡瓜的那种滋味,我敢说是冰箱怎么都比不上的。而且,冰箱可以用来冰青苹果呀。」
「青苹果?」
「嗯,不洒农药,洗都不用洗,可好吃了。」她强调,「尤其放在冰箱里,冰得凉凉,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还带点微酸,那滋味也是难以形容的美好。对了,奶奶还养了一大群鸡。」怕他不知道,她飞舞着手势,「就是会咯咯叫的那种。」
「我知道。」迈克莞尔一笑。
那为什么离开钟爱的北海道,大老远跑到外地求学?北海道大学驰名全国呀。他转瞬想到,却没有把问题提出,他知道,人会放弃自己所喜爱的东西,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而他不希望初雪去回忆那段可能是伤心的往事,他希望笑容能永远留驻在她脸上。
还有,奶奶?
「可是一切都变了,自从奶奶不在,」
「啊!」他突然惊呼一声,初雪愕然抬起头。
「糟糕,已经九点多了。」
「啊!上班迟到了,完蛋了完蛋了……」初雪忽地跳起来,脚步不停地往外冲。
「喂,我送你。」
「不用。过一条街而已,我自己过去。」她立在门口喊,「记得下班等我,我还你早餐的钱。」
「你小心点。」迈克望着她越过马路,远得看不到人了,他才坐下来。还好,早餐都已经吃得差不多。
泡在井里的西瓜?青苹果?
她的童年一定很多采多姿,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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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没课,照例她又和迈克厮混在一起。
初雪想着,噗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笑得那么开心?」
「没有,没什么事。」她摇摇头,突然像想到什么地直瞅着他看,「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那天追着你跑的那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一个个都穿黑西装,十足黑社会老大的味道。「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迈克咧嘴一笑,「是啊,我得罪了好了不得好了不得的人,你跟我在一起要小心,免得被连累了。」
「天啊!」初雪惊呼一声,「你怎么会得罪人家?情况很严重吗?」
「呵!」他笑得更是开怀。「你还真相信我?真好骗!不过这也正表示你关心我,真好。」
初雪眨眨眼,「你是骗我的……好可恶,太恶劣了!算了,我再也不管你了。」
「喂喂,等等,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忙伸长手,一下就圈住她小小的腰肢。「我向你道歉,听我解释……哇,你的腰真的很小耶,我一只手就可以圈紧了。」
「你!」初雪又气又恼又有些羞怯,挣不脱,开始敲他打他捏他手臂。「放开啦!」
「……喂,会痛。好嘛,你听我解释,你看到那些人,全是榆叶派来捉我回去的。」
榆叶?这名字有点耳熟,在哪听过?初雪安静下来。
「你应该知道,榆叶就是草田经理,他是目前公司的代理人。他一律穿黑色西装,你一定见过。」
「他是你的朋友?」迈克颔首。她又问,「那为什么还派人捉你?」
迈克打鼻子里哼了声,「他是故意找我麻烦,因为气我把管理公司的事赖给他。」
初雪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感情。「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呀,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孽缘。」
她笑了起来。相处这些日子来,她知道,迈克总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嘴里把草田经理骂得臭头,一定是因为他们是认识久远、交情极佳的好朋友。
「喂,我再问你,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迈克歪歪头,忽而一把抓过她的手,很快又放开。「十点半。通常这个时候——不知道耶,做什么都可以吧。」让初雪一问,他才惊觉,原来自己之前过的生活,居然浑浑噩噩到连记忆都没有。
「你呢?十点半,你会做什么?」准备上床睡觉?
初雪看着带着手表的手,有些呆楞。其实他只是想知道时间,其实没什么的,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清楚迈克其实是个好人……可是再多的理由,也掩饰不了执手那一霎所萌生的震动。她无法欺骗自己,迈克抓住她手腕那瞬间,她是实实在在感受到心跳的声音。
「初雪?」
「哦,我啊,可能就是在看电视、做保养吧。」反正日日如此,周而复始,所以她其实很感谢迈克带她出来。
所以她一向早睡。迈克自动自发的归结,忖道,该早早带她回公寓。
「对了,我说要还你早餐钱的,多少?」
「不用了,才一点小钱。」而且他不习惯让女性付帐。
「不行,说好了各付各的,我不能每回都让你请。」
「不然下次再让你请客好了。」
初雪嘟起小嘴,「这个藉口最烂了。」
「啊?」
「你每回都说下次,可是每次下次还是你付帐。」初雪说得气愤,迈克听得狐疑。「就是这样啦,快说,多少?」
「这个,其实,我也忘了。」
「忘了?」
「嗯。」他记得是一张纸钞,可是他没等老板娘找钱就走了。
「那我还你整数好了,连上次、上上次的一并还。」
「喂……我想到了,九十二块,你只吃九十二块而已。」
「有这么少?」她记得东京物价应该不低。
「就这么少。」迈克平伸出手掌。他就不信她会随身带着铜板。
「喔。」初雪嘀嘀咕咕的掏出小钱包来,认认真真数了九十二元放在他掌心。
他这下真的张口结舌,说不出说了。
「你一向随身带着这么多叮叮当当的铜板,不嫌重啊?」
「不会呀。铜板好用,打电话、搭公车,做什么都可以。」只不过最近都和他在一起,铜板数量好多天不曾减少,变得有些重了。初雪说着,
换个坐姿,把小手盖在他平伸的大手上。「哇!你看,你的手好大,足足长我一个指节!」
「喔。」迈克勉强微笑,不着痕迹地把身子挪远些,掩住自己突然萌生的情欲象征。初雪用小手指着他的掌,他居然在想,如果那细腻的指是画在胸膛,如果那郁郁香气染上他粗犷的体味……
他好想狠狠地吻住佳人。他一向都是不受拘束的,他是头一次克制自己。
「咳!」他甩一下头,「你真是执着。」
她耸一下肩,「外婆教我的,欠人一分一毫,都要还的,这辈子不还,下辈子也要还。」
是吗?那我宁愿你欠我多些……他又甩一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上。
「外婆?」上回不是说奶奶。「你还跟你外婆一起住?」
「嗯。」初雪扳着手指数给他听,「我和奶奶、外公、外婆、妈妈、小姨一起住。」
「喔。」好奇怪的家居关系。迈克知道自己不应该问,他一向不习惯过问他人私事。如果是旁人,不问就算,可是是初雪,他真的忍不住好奇,忍不住渴求……
「爸爸呢?你父亲没和你们一起住?」
初雪落寞地扁嘴。「爹地在我二岁的时候就不在了,妈妈说是血癌带走了他。」她忽然抬头,语气强烈,「可是我有爸爸,爸爸还曾经抱过我,家里有照片为证。」
「我知道,我知道。」自幼丧父,由母亲单独扶养长大,可以想见,成长过程中肯定受过不少苦。迈克怜惜地把她揽进怀里,厚实的大掌轻抚她背脊。
初雪一下僵住。远方黑压压的夜色突地闪过微光。
碰!
「开始放烟火了。」迈克轻声说。
「嗯。」埋在他怀里的感觉出乎预料的舒服,初雪放松身子微微发笑,然后把自己更深的埋进他怀里,为了看等待已久的烟火,在他怀里挪—个舒适的姿势。
她居然不推开他,不给他一巴掌?她上次还说要大叫非礼……迈克错愕地抱着暖玉温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初雪?」他迟疑唤道。
她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本来以为你是坏人,可是……我发现其实你心地挺好对不对?」他帮她在公关经理前掩饰,带她看医生,照顾她的脚,尤其,他从未逾矩……「你是个好人。」
好人?他?!
「我喜欢你。」她勇敢地、毅然地说。
她说得那样肯定、无畏,迈克突然觉得心惊。
烟火依旧灿烂,映得夜空璀灿夺目,映出他眼底那抹悒色,陷落得好深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