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露露联系后的第二天,梅琪的第一通电话在清晨6点响起。
「嗨,妈咪。」
梅琪倏地自床上弹起,瞥瞥时钟。「凯蒂,你还好吧?」
「我很好,本来昨天晚上就要打电话给你,结果电话一直占线。」
「噢,凯蒂,对不起。」梅琪靠着枕头说道。「我和高中时代的老朋友聊天叙旧,感觉真棒。」她大致描述谈话的内容,询问女儿的住处,要求她晚上再打电话回来,然后和女儿告别,语气里毫无早先所预期的寂寞和孤单。
她正在泡茶的时候,第二通电话来了。
「咪咪已经脱离危险期,费医生说去探望她对她会有帮助。」娜妲通知她。
梅琪一手捂胸,深吸一口气。「噢,谢天谢地。」刹那间,这一天突然变得极其明亮。
第三通电话在10点30分左右响起,她意外极了。
「哈罗。」她接听道。
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回答:「哈罗,梅琪,我是德妮。」
好个惊喜,梅琪微笑地握紧听筒。「德妮,噢,德妮,你好吗?天哪,我真高兴听见你的声音。」
她们整整聊了40分钟。一小时以后,电话又响了,这次听筒里传来米老鼠般叽叽喳喳的噪音,梅琪绝对不会认错——小鱼。
等丽莎来电时,梅琪已开始在期待了。
「哈罗,陌生人。」一个甜蜜的嗓音说道。
「丽莎……噢——丽莎,好久不见。天哪,我真要哭了。」她半哭半笑。
「我也有点哽咽。你好吗,梅琪?」
「同时接获四位好朋友来电,我简直感动极了。」
她们互诉近况,然后丽莎说道:「梅琪,我有个提议,你还记得我哥哥葛利吗?」
「当然。」
「呃,葛利下周再婚,届时我会回去参加婚礼。我想如果你能回来一趟,小鱼、德妮一定也会开车过来,我们大家可以在露露家团聚。」
「噢,丽莎,我不能。」梅琪失望地说道,「届时学校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去。」
「几天也不行?」
「学校刚开学,恐怕不行……对不起,丽莎。」
「噢,真不巧……呃,你愿意再考虑看看吗?即使度个周末也好。」
「好吧,」梅琪答应。「我再考虑。」
稍后她开车去医院探望咪咪,一路上不断回想几位多年好友对也的鼓励和支持。前后不过一天,她对生命的看法霎时由灰暗变为光明。这种生命的改变令人惊奇,她愿意和其他人分享。
下午两点55分左右,护士领她走进咪咪的加护病房。室内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仪器和瓶瓶罐罐,还有大小不同的荧幕记录生命的迹象。憔悴而骨瘦如柴的咪咪躺在病床上,瘀青的臂上插着针管,双眼紧闭,原本细心照顾的杏金色秀发,而今像粗糙的鸟巢般散在枕头上。
梅琪伫立好半晌,咪咪才睁开眼睛。
「嗨,小东西。」梅琪倾身摸摸她的脸颊。「我们好担心你。」
咪咪噙着泪水撇过头去。
梅琪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丝。「我们很欣慰你安然度过危险期。」
「可是我觉得好羞愧。」
「千万别这么说。」梅琪温柔地转过咪咪的脸庞。「你要向前看,不要回顾。我们会努力让你快乐起来。」
咪咪颤巍巍地尝试着伸手拭泪,但是针管使她动作不便,梅琪温柔地拂开她的手,拿面纸擦干她的眼睛。
「我的孩子没了,梅琪。」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
咪咪热泪盈眶地别开视线,梅琪安慰地轻触她的太阳穴。
「但是你还活着。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盼望你能振作起来,欢颜再现。」
「为什么要关心我?」
「因为你就是你,独立而特殊,而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咪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咪咪转过头来。「昨夜我心情很坏,女儿离家念大学,你在医院,家里空旷无比,一切似乎变得毫无指望。因此我打电话找高中时代的朋友聊聊,你知道那之后如何吗?」
咪咪眼中现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什么?」
「她打电话联络其他人,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我今天接到三通失去联络多年的朋友来电,而我还以为她们根本不关心我。我相信你也会有相同的经历。」
「真的吗?」
「千真万确。」梅琪微微一笑,咪咪也绽露笑容。「听着,小东西,他们说我只能待五分钟,我下次再来看你,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给你?」
「带瓶洗发精和润发乳,好吗?我只想好好洗个头。」
「我会顺便带吹风机和发卷过来,把你装扮得像蒂娜透娜一样漂亮。」
咪咪几乎笑出声来。
「我最喜欢看你露出酒窝。」她亲吻咪咪的前额并且低语:「我得走了,你好好休养。」
梅琪乐观无比地离开医院。一旦20岁的少女希望整理秀发,便表示她离康复期不远了!她中途停车购买咪咪要求的物品,当她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时,电话铃声又响起。
她急急奔过去接听,上气不接下气地应声:「喂?」
「梅琪吗?我是瑞克。」
她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恢复过来。「瑞克——呃,听到你的声音真意外。」
「你还好吗?」
「好……是的,只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才刚刚进门。」
「我和露露谈过,她告诉我你昨天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她将袋子放在柜子上。「哦,你指的是我很沮丧。」
「我早该知道你不只是问候。」
「今天我好多了。」
「露露说你们小组里有人自杀,我好害怕——我是指……」他大声地吐气。「天哪,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噢,瑞克,你怕我会走上绝路,所以才打电话来?」
「一整天我都在猜测你来电的原因,最后才忍不住问露露,一听说你情绪沮丧正在接受治疗,我的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梅琪,以前你是个爱笑的女孩。」
「瑞克,自杀的是个名叫咪咪的少女,我刚去医院探望她,她不仅正逐渐康复,甚至还被我逗笑了。」
「噢,听来真教人松一口气。」
「很抱歉昨天我没有实话实说,但是你接起电话时,我变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不该强人所难地向你倾吐我的困难。」
「强人所难?嘿,这是什么傻话!」
「或许吧,总之我还是谢谢你。嘿,你猜今天还有谁打电话来?除了你,还有小鱼、德妮和丽莎,真像是老朋友团聚一样。」
「她们都好吧?」
梅琪一一叙述她们的近况,言谈间昨夜不自在的感觉逐渐退去,气氛越来越愉快,家庭和儿女都溶入话题,即使间或有沉默的时刻,感觉也都相当自在。直到最后,他说:「今天我常常想到你。」
「我也是。」时空的距离使她轻易脱口而出,这句话应该无害。
「我望着湖水,仿佛看见你正穿着制服做啦啦队表演。」
「还有梳得像可怕的蜂窝的头发,再加上克莉奥帕特拉式的眼影。」
他呵呵地笑。「差不多。」
「想不想知道我脑海中你的模样?」
「我不敢听。」
「我看见你身着浅蓝色衬衫,嘴里叼根香烟,就着披头士的音乐起舞。」
他哈哈笑起来。「烟戒了,衬衫还在,只不过口袋上印着瑞克船长的字样。」
「瑞克船长?」
「游客们喜欢,那会给他们一种四海为家的幻想。」
「我相信他们都很喜欢你。」
「呃,我向来能让他们开怀大笑,明年再来。」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
「非常喜欢。」
她舒适地倚着柜子。「谈谈杜尔郡吧,今天是不是阳光普照?有没有钓到鱼?水上有没有很多帆船?」
「嗯,清晨有雾,但是我们上船时,天空已经蓝得像菊苣田一样。」
「菊苣开花了?我真喜欢菊苣开花的季节。鱼呢?有没有满载而归?」
「总共78条,15条鲑鱼,3条鳟鱼,满载而归。」
「哇!帆船呢?」
「帆船……」他揶揄,想到杜尔郡长久以来有关帆船、汽船孰优的争论。「谁在乎帆船?」
「我在乎。」梅琪忍不住微笑,然后变得有些惆怅。「我已经好久没上船了。」
「我还以为你住西雅图有船是理所当然的。」
「是有一艘帆船。但是菲力死后,我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而不会再去钓鱼。」
「你该回家来,让我载你和你父亲出航,钓一条24磅重的大鱼,就会好多了。」
「嗯,听起来宛如置身天堂。」
「那就身体力行呀!」
「我不能。我是老师,学校就快开学了。」
「噢,你教什么课程?」
「家政学,包括烹任、服装、家庭生活和生涯规划,甚至还扩及幼教课程。」
「你喜欢教书吗?」
「我和孩子们相处融洽,甚至能引起他们上课的兴趣,但是……」她没说完。
「但是怎样?」
「课程重复教了这么多年,已经变得死气沉沉,而且菲力走后……」梅琪一手捂住额头。「老天,我真厌恶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好像日子是从他死的那天计算起似的。」
「听来你极需一番改变。」
「或许吧。」
「六年前我改头换面,从芝加哥搬回来。高中时代我只想远离杜尔郡,但是办公桌一坐十几年,我像患了幽闭恐惧症一样。后来父亲去世,麦克锲而不舍地游说我和他共同经营,我终于答应,至今无憾无悔。」
「你好像过得很快乐。」
「确实如此。」
「婚姻亦然吗?」
「是的」
「那太棒了,瑞克。」
又一阵沉默,仿佛该说的都说完了,梅琪直起身子瞥瞥时钟。「老天,我们聊了很久了。」
「是啊……」听筒里似乎传来伸懒腰的声音,然后戛然而止。「我还在母亲家,南茜可能正等我回家吃晚餐。」
「瑞克,谢谢你来电。请别再为我担心,我已经快乐多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请你随时打来,即使我不在也可以和我母亲聊一聊,她会很高兴。」
「请代我问候她,我还记得放学去你家大快朵颐的时光,她烘的面包绝无仅有。」
他哈哈大笑。「她依然自己烤面包。听见你的称赞,她一定会洋洋得意一番。」
「瑞克,再一次谢谢你。」
「不必谢,我喜欢和你聊天。把心放宽些,好吗?」
「我会的。」
他们停顿半晌,闲聊30分钟以来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呃……再见。」他说。
「再见。」
梅琪挂上听筒,手指流连片刻才慢慢放开。她盯着话筒良久,眼前浮现往日的时光。她慢慢转身走向阳台,倚着门框回想着他、杜尔郡、高三那一年和初恋。
啊,拂不去的乡愁。
但他已是快乐的有妇之夫。即使再见面,或许他已胖了25磅、头发微秃,届时她会庆幸他娶的是别人。
然而适才一番话勾起了家乡的种种回忆。眼前不再是长青树环绕的红木阳台,而是艳阳下的菊苣田,蓝色的花朵无尽绵延,红色的谷仓,成排的绿色玉米田,还有百年老木屋周遭围绕着橘色的百合花。白色的风帆摇曳地飘在湛蓝的水面,洁净的沙滩绵延数英里远。
即使相隔两千英里,梅琪依然清晰忆起家乡的点点滴滴,心中突然涌起罕有的思乡情怀。
她想到打电话回家,但接听的可能是她母亲,而她最擅长的便是毁灭温和的情绪。
她拿本书坐到阳台上阅读,半小时之后,简介杜尔郡风景的图片终于迫使她拾起听筒拨号,全心期望是父亲接听。
但那声音是母亲。「哈罗?」
梅琪强抑失望之情。「哈罗,母亲,我是梅琪。」
「也该是时候了,两星期来,我一直等你打电话来告诉我们凯蒂什么时候来!」
梅琪只得道歉。「对不起,母亲,我最近很忙,而且凯蒂和朋友一起开车,路不顺,行李又多,她们决定直接去学校报到。」
梅琪闭上眼睛,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一顿数落,果不其然。
「我很失望。这一周来我又烘又烤,冰箱里放着两个苹果派,还买了一大块烤牛肉,现在教我和你爹吃到哪年哪月。而且我还彻底清扫你的房间,那些床单、窗帘要洗要烫,累得我腰酸背痛!」
「妈,我说过不一定,她要去前会再打电话通知你。」
「我知道,但我以为她一定会来,毕竟我们是她仅有的外祖父母。」
「我明白,妈。」
「我猜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年轻时一样把爷爷奶奶当一回事了。」菲娜暴躁地说道。
梅琪一手撑着额头,开始头痛起来。
「她说等学校安顿下来,或许10月左右会从芝加哥开车去看你。」
「你没给她买那辆跑车吧?」
「我买了。」
「梅琪,孩子那么小,怎么买那么贵的车给她!应该等到大学毕业!如果事事都唾手可得,她又如何学会珍惜?」
「我买得起,而且菲力一定也会同意。」
「那也不该过分宠她,梅琪。谈到钱,你应该留意那些离了婚,一心只想找有钱而寂寞的寡妇的男人,他们骗取你的所有支付他们儿女的教育基金!」
「我会留心,母亲。」梅琪疲惫地保证道,只觉得头痛益发强烈。
「人心不古,我记得几年前季家的小子,被人撞见在周末夜和一位观光客接吻,第二天早上还一脸无辜地带着妻小上教堂,如果贝娣知道——」
「妈,我会留神,你不必操心。」
「小心些总没错。哦,葛利下周末再婚。」
「我知道,丽莎告诉我了。」
「真的?你没告诉我。」菲娜冷冷地说道,仿佛她期望女儿事事报备一样。
「丽莎希望我去参加婚礼,大家顺便在露露家聚一聚。」
「你要去吗?」
「我不能。」
「为什么?你留那么多钱做什么用?你已经三年没回娘家,而我和你父亲又没钱搭飞机去看你。」
梅琪叹口气,真想就此挂断电话。「妈,不是钱,是时间问题。学校快开学了——」
「我和你父亲年纪大了,总希望你偶尔回来一下。」
「我知道。爸在家吗?」
「你等一下,他在修理割草机。」咔的一声,她放下听筒,稍后梅琪听见脚步声,然后是母亲大吼的声音。「罗伊!别碰流理台,你的手那么脏!」
「梅琪甜心吗?」听见父亲温暖的声音,她不禁有些想家。
「嗨,爹地。」
「好个惊喜,真高兴听见你的声音,梅琪。」
「凯蒂决定直接去学校,不去探望你们了。」
「没关系,她在附近念四年大学,总会见面的。」事情向来如此,母亲喃喃的抱怨总在父亲的关怀下转成乐观。「你好吗?」他问。「她这一走,我猜家里有些冷清。」
「是啊,寂寞多了。」
「甜心,那就别守在家里,出去看场电影散散心什么的。」
「我正要去俱乐部吃晚餐。「她以谎言免除他担忧。
「太好了。学校快开学了吧?」
「再两周左右。」
「这里也是,街上就快安静下来了。你瞧,观光客多我们嫌吵,他们一走又嫌无聊。」
她微微一笑,父亲经常有这类的感触。「我知道。」
「甜心,你母亲等着和你说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再见,爹地。」
「再——」罗伊还没说完,话筒已被菲娜夺过去。「梅琪,那艘帆船你卖了没有?」
「没有,还停在港口。」
「你千万别独自出航!」
「不会的。」
「钱财要小心,别轻易信任别人!」
「我会留神。母亲,我要去俱乐部吃饭,再不出发就迟到了。」
「好吧,常打电话回来。告诉凯蒂我和她外公急着想见她。」
「好的。」
「那……再见了,亲爱的。」菲娜向来不忘以亲昵的称呼结束。
「再见,妈。」
梅琪挂断电话,一心只想喝一杯热饮料纾解紧张的神经。
期盼母亲关怀女儿的福祉是过分的要求吗?但是菲娜向来只关心她自己,仿佛全世界都要以她为重心。
叫她回杜尔郡度假?休想!她才不要回家!
梅琪走进浴室,用力梳头发。仿佛惩罚头皮一般,然后电话响了,这次是露露打来的,三言两语直接切入主题。
「我们全安排妥当了。丽莎星期二回来,德妮就住在绿湾,小鱼开车回来只要三小时车程,所以我们计划星期三在我家团聚,你能来吗?」
「我绝不踏进距离母亲方圆百英里之内!绝不!」
「噢——噢,看来我打电话的时机不佳。」
「我刚和我母亲通过电话。」
露露随即接口:「那老巫婆好吗?」
梅琪大吃一惊。「露露,她是我妈!」
「呃,这不能怪你,但也不该阻挠你回家和老友团聚。想想看,只要一张飞机票,我们五个人就能秉烛夜谈,把酒狂欢。」
「见鬼,真是个好主意。」
「那就答应吧!」
「可是我——」
「胡说,来就好,抛开一切跳上下一班飞机吧。」
「讨厌,露露,」梅琪忍不住跺脚。「我真想去。」
「那还犹豫什么?」
梅琪倒出一箩筐的理由,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时间太仓促,只有五天的时间,而且届时要住母亲家,她会把我逼疯的。」
「住我家好了,家里人多,多一个又何妨。」
「我不能一路飞回威斯康辛去住你家,不行。」
「那就在娘家过夜,白天我们一起游泳、旅游、逛街,我可以乘机好好享受一下,梅琪,好吗?」
「噢,露露。」她的话动摇了梅琪的决心。
「况且你不愁吃穿,何必在意飞机票的花费。」露露补充地说。
「我的钱的确多得会令你吃惊。」
「这是女性的福音。回来吧!求求你。」
梅琪终于受不住诱惑,投降了。「好吧,你赢了,我去。」
「噢——嘿!」露露快乐地大声欢呼。「赶快打电话订机位,一回来立刻通知我。我们星期二见!」
梅琪挂断电话,对墙自言自语:「我要去杜尔郡。」她惊奇地对着墙壁摊开双手。「再过两天,我真的要回去了!」
那两天,她三心二意地收拾行李,最后决定以崭新的面目出现。毕竟她在银行有一百五十万美金的存款。她首次决定要开始好好享受它。她先为自己订一张头等舱机票,其次上美容院做新发型、买新衣。
星期二一早她搭计程车到机场,四小时后飞机降落在艳阳高照的绿湾。以往她和菲力出外旅游都事先计划,这种冲动的方式对她是崭新的经历,她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又掩不住兴奋之情。
一路上她怀着近乡情怯的心情。车子转进溪鱼镇,故乡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悠闲的观光客三三两两漫步在路旁,行人任意穿梭马路,使得汽车寸步难行。布置活泼抢眼的小店夹道而立,其中一间标着「溪鱼杂货店」,那正是父亲工作的地方。她面露微笑,想象父亲站在白色的长砧板后,切肉做三明治的模样。
嗨,爹地,她想道,我马上回来。
她车行向西,速度缓慢地穿过枫林大道、百花绽放的草地、住家改装的礼品店,经过先锋广场、艾莎木屋和教堂,它们都和记忆中的一样。她驶过白鸥旅馆来到马路尽头,前方一个高耸的路标标明落日海滩公园的入口,树林敞开处正是壮丽的绿湾,夕阳下波光潋滟。
她跨出车子,站在敞开的入口,以手遮阳,欣赏湖面的千帆片片。
又回家了。
她回到车里,掉头往回开去。
沿路的交通慢如牛步,停车费漫天喊价,但她仍勉强站到一个位置,再往回走一条半街左右,才到父亲工作的杂货店。
黄昏时分店里挤满观光客,她穿过前面的柜台,对惊讶的亚伯的太太美姬挥挥手,挤过人潮来到后面的柜台,只见父亲身着白色长围裙,正一面切肉一面和顾客谈笑风生。
「新鲜吧?」他提高嗓门,盖过切肉机嗡嗡的噪音。「这头牛清晨六点才宰的。」他伸手关掉开关。「一份法国面包夹芥末和瑞士乳酪,一份裸麦夹芥末和美国乳酪。」他口说手动,干净俐落地包好两份三明治,过程不到30秒钟。
「还要别的吗?」他问。「我们还有密西根湖畔一带最好的马铃薯沙拉,马铃薯是我奶奶亲手栽培的,人人赞不绝口。」他幽默地对等候的客人眨眨眼睛。
他们噗哧一笑。「不,这样就够了。」
「前面结帐,下一位!」罗伊嚷叫。
梅琪静静地观察招呼客人的父亲,心中再次感到惊奇。他谈笑风生的态度和居家时有如天壤之别,风趣的谈吐,高效率的动作,令人一看就爱,难怪客人会哈哈大笑,愿意下次再来,即使排队等候,也不会焦躁地迭发怨言。
她伫立好半晌,才在他转过身时跨向柜台。
「我要五毛钱买冰淇淋。」她静静地开口。
他惊讶地转头。「梅琪?」他猛地转身,双手在围裙上擦呀擦。「梅琪甜心,我没有看错吗?」
她很高兴自己来了。「没有,真的是我。」如果柜台低一点,他可能一跃而过,但是他只能绕过来,一把抱住她。
「噢,梅琪,这真是惊喜。」他放开她。「你来做什么?」
「露露游说我回来。」
「你妈知道吗?」
「不,我直接到店里来。」
「噢,我真高兴。」他快乐的欢呼,再次楼住她,然后想到旁边还有其他的客人。他一手揽住她的肩转向旁观的人群。「我不是臭老头,这是我女儿梅琪,刚从西雅图回来,带来我生活中的惊喜。」他放开她,说道:「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大概吧。」
他看看时间。「我还要45分钟才下班。你这趟会留几天?」
「五天,我周末离开。」
「这么短?至少聊胜于无。你去吧,我还有客人要招呼。」他回头走进柜台,在梅琪身后唤道:「如果需要加菜,叫你妈打电话来。」
梅琪发动引擎开车回家,原有的兴奋宛如漏气的气球。她慢慢开着车,心想自己向来对母亲期望太多,以致每次回家只有失望。她将车子停在自小长大的家门前,静坐片刻才下车,房子本身毫无改变,两层楼的建筑,屋檐低垂,除了前院的石柱,整幢房子近乎正方形。石阶两侧分别种植矮树丛,院子旁边有几棵榆树,从外观看起来仿佛一百年后仍会屹立不摇。
梅琪关掉引擎,静坐片刻。就她记忆所及,母亲向来一有动静,就匆匆奔向窗帘后面,窥伺邻居的一举一动,然后在晚餐时刻,兴高采烈地报告一番。
梅琪砰地关上车门,近乎勉强地走向前院,栏杆两侧有一对石花盆,栽种粉红色的天竺葵,木头的地板年年涂上灰漆,看起来光可鉴人,连印着「欢迎」两字的擦鞋垫都无鞋印。
她静静地拉开纱门,侧耳倾听。厨房传来收音机的音乐和水声。起居室宁静且一尘不染,因为菲娜向来严格规定进门要脱鞋,脚不能架在咖啡桌上,不能抽烟。壁炉旁边叠着三十年来从未燃过的一堆木柴,因为火后的灰烬会弄脏客厅。 桃花心木制成的炉台和木制品闪闪发光,樱桃木的餐桌仍然铺着相同的蕾丝桌巾。
这一成不变的布置令梅琪觉得舒适又窒息。
餐桌左侧靠墙处有一道桃花心木楼梯,每次梅琪急奔下搂都会招来母亲一顿数落。「梅琪!木要蹦蹦跳跳的,没规矩!」梅琪拾阶而上停在窗前,菲娜正好由另一端走进来,她倒抽一口气地停住脚步,尖声大叫。
「妈,我是梅琪。」
「天哪,你吓死我了!」她一手捂住胸口,倚在墙边喘气。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我刚到……」
「天哪,你至少也该先通知一声。你的头发怎么搞成这样?「
「我只是试试新花样。」梅琪下意识地伸手抚摸昨天刚烫的新发型。
菲娜别开视线,用手扇风。「老天爷,我一颗心还在喉咙口呢,你站在那儿真会把人吓出心脏病来。」
梅琪走过去。「你不拥抱我一下吗?」
「哦,当然。」
菲娜就像她住的房子一样:矮胖、一尘不染而且古板过时,30年来天天梳着相同的发型,一袭蓝色的宽长裤、白上衣、护士般的白皮鞋和围裙,鼻梁上架一副无边眼镜。
梅琪走过去,菲娜草草拥抱她一下。「我的手湿湿的,」她解释道。「刚在厨房剥马铃薯皮。」
拥抱结束,梅琪不禁有一丝失望,每当她向母亲寻求亲情的温暖,换来的总是失望。
「嗯……闻起来好香。」她努力尝试。
「我在做猪肉奶油浓汤,但愿晚餐还够吃。梅琪,我真希望你事先通知我。」
「如果菜不够,爹地叫你打电话给他。」
「哦?你到过店里?」又来了,一提及父亲,母亲就掩不住她的嫉妒心。
「只有一分钟左右。」
「算了,现在添肉太迟了,只能改油炸。」菲娜直接走向厨房的电话。
「妈,别麻烦了,我可以买三明治。」
「傻话!」菲娜径自拨电话号码。「美姬吗?我是菲娜。」她一面讲话,一面用围裙不住擦拭电话机。「请你叫罗伊带两块猪肉回家,好吗?」她开始擦拭柜台。「叫他准六点回家,否则汤会像昨天一样糊得不能下咽。」她挂断电话,转向洗碗槽忙碌地做事。「你爸下班后,总是慢吞吞的回来。昨天我告诉他,『罗伊,如果招呼顾客比准时回家吃饭更重要,或许你应该住在店里』,你猜他有何反应?」菲娜开始削马铃薯皮。「他一声不吭,径自走进车库里!这家里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他整天躲在车库里,还把电视搬过去看球赛。」
「妈,如果你别处处唠叨,不准他吃爆米花,不准他把脚架在你的宝贝咖啡桌上,或许他就会留在屋里。」
有时候,梅琪忍不住纳闷父亲如何容忍和她相处四十多年,她自己才到五分钟左右,却已经心浮气躁。
「呃,你不是回家来听这些的。」菲娜的语气显示还有更多的下文。「你何不先将行李拿上楼,等我摆好桌子再叫你?」
梅琪真想说她要住露露家,可是菲娜的独裁不容置之不理。即使年近四十,她仍缺乏抗拒的勇气。
她卧室的布置仍然维持原样,往日的记忆引起一股渴望,梅琪踱至窗前,俯瞰整齐的后院。
菲力,我好想你。有你在身边,面对母亲会容易多了。
她叹口气放下窗帘,俯身解开行李。
衣橱里面挂着一些父亲的旧衣服,还有一个塑胶套,里面是她参加毕业舞会的粉红色衣服。当年瑞克要求她穿粉红色礼服,并且送她一串粉红茶花编成的花环戴在手腕上。
瑞克结婚了,而你竟然像个中年白痴一样,呆呆瞪着发霉的旧衣。
她换下亚麻旅行服,换上崭新的牛仔裤搭配短上衣,喉间系条棉方巾,一副菱形大耳环在耳际晃呀晃。
才进厨房,菲娜瞥她一眼。「这身打扮不嫌太年轻了吗,亲爱的?」
梅琪打量自己一眼。「标签上没有限制购买者的年龄。」
「亲爱的,人到中年还尝试扮成少女,看起来会很可笑。」
梅琪气得肝火上升,如果再不离开,她可能会爆发开来,弄得以后四天鸡犬不宁。
「晚上我要去露露家,她不会在意我怎么打扮自己。」
「去露露家?才刚回来就要出去!我真不懂你!」
妈,我确信你的确不了解,梅琪心想,转身走向后门,能逃开几分钟也好。
梅琪在后院漫步,然后走进车库,车库的地面干净得不得了,电视就放在新建的木架上头。
可怜的父亲。
后门传来菲娜的呼喊声。「亲爱的,你到菜园替我采些新鲜的番茄来。」
梅琪摘两颗番茄送到厨房门口,进门前在鞋垫上擦鞋底时,菲娜突然大叫道:「鞋子脱掉,亲爱的,地板昨天才上蜡。」
罗伊到家时,梅琪已几近爆发边缘。她从车库迎向他,和他手勾着手一起走向大门。
「真高兴你出来迎接我。」
她微笑地捏紧他的手臂,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一些。
「啊,爹地!」她叹口气,仰首望天。
「你妈大概被你吓坏了。」
「她说差点被吓得心脏病发。」
「她那种人不会有心脏病,连心脏病都受不了她。」
「你迟到了,罗伊。」菲娜打开纱门,不耐地指指他手中的东西。「我还得炸肉排,赶快把东西送进来。」
他将东西递过去,她立即转身离开,罗伊独自站在门口,肩一耸,无奈地一笑置之。
「来吧,」梅琪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新工作室有什么东西。」
工作室内充满木柴的清香,梅琪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让她那般对待你,爹地?」
「唉,你妈是个好女人。」
「或许她善于烹饪和理家,但是她把人逼得快发疯,我只是偶尔回来无妨,可是你为什么要一忍再忍?」
他沉思半晌。「我大概懒得和她吵吧。」
「所以宁愿躲进这里。」
「我喜欢做木工,曾经拿好几个鸟屋去店里卖。」
「但你从来不想叫她闭嘴,说你自有主张?爹地,她太嚣张了。」
他拾起一片橡木,用指尖摩挲。「你还记得奶奶吗?」
「嗯。」
「她也是如出一辙,对待我及你爷爷就像魔鬼班长在训练新兵。」
「这样做不对,爹地。」
「他们生前还庆祝金婚纪念日。」
他们相视数秒。「爸,忍耐并不代表幸福,两者大不相同。」
他将木块放在一边。「但是我这一代深信不疑。」
或许他对,或许他在工作室足以享有宁静的生活。毕竟父亲这一代坚信传统的好妻子就是善尽打扫、煮饭和洗衣的责任,如果他认为这些已经足够,做女儿的又何必多管?
她握住他的手。「好吧,忘记刚才的话,我们进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