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农坐在轮椅上。韩梅坐在前面,声音陌生而客气:“——不晓得你找我有什么事?”
“明昌没告诉你吗?——过去的事,我都不计较了。”余正农未望韩梅,冷漠的声音略带温和,一副施舍的样子:“你也不必辛苦的去当保母,伺候那些跟你没夫系的孩子,——这里留着你的房间,你回来吧!”
韩梅仍垂着眼睑。“——我不会回来。”
余正农吼出一脸的怒容:“你知不知好歹!对丈夫不贞在前!克死女儿在后!我现在都不计较了,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不是我的错!我的良心知道,我自己很安份!琪琪就算是我八字不好克死的!这样的人,你要我回来干什么?” 韩梅抗议的站了起来。“我来看你,是念在你是琪琪父亲的份上!夫妻一场的感情,在琪琪死的那天,你叫老金赶我出去的时候完全赶光了!”
正农怒拍轮椅扶手,也有些意外,眼前这女孩真的就是过去只会垂泪乞怜的韩梅?“我收容你是看你可怜!两条腿被你克得不能动,再让你进这个门,搞不好命都被你克掉!我告诉你,机会就给你一次,出了这个门,你再没有这个命来住我、吃我余正农的!也没有机会叫我余正农死了以后,遗产上有你韩梅的名字。”
韩梅淡淡的笑笑。“谢谢你,我晓得自己是什么命,只要我活着一天,老天赏我不冻死、不饿死,我就很满足了。我倒是提醒你,将来遗产上,不要忘了写上守着你几十年,孤独未娶的老金。”
余正农震声大叫:“老金,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轰出去!”
“是你叫我来的,我自己会走。”韩梅态度平静起身就走。
余正农吼得青筋都暴了出来。“我要再叫董明昌去找你,我就自己了结自己这条命!”
出了余家大门,韩梅猛一抬头,罗平就站在她面前。
“罗平?”韩梅惊讶地望着罗平。
罗平不满的盯着韩梅,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开车门。
“罗平,你怎么来的?”
罗平低沉的嗓音带着赌气的火药味:“你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脑筋不清?他连你女儿的葬礼都不让你参加!你对这间空洞的屋子,和那个心理变态的怪老头还存着什么留恋!”吼完,罗平按捺的忍下来。“上车吧!我送你回育幼院。”
车才离去,躲在对街不远处眺望的小方、佩华走了出来。
佩华表情平静,小方却满脸不平。“喂!你就这样看他们走吗?”
“——你还认为我矫枉过正吗?雷已经打了,狂风暴雨就要来了。” 虽然心是如针扎般的刺痛,佩华的神情没事似的调侃自己笑笑。“我说过我比气象台还敏感,我是个预言家。”
“他妈的追踪了一个上午,就是这种结果你也笑得出来?今天我就找罗平算帐!”
“不用帮我这个忙,这不是让感情回头的方法。——我没有嫁给他,就没权利用责任跟法律把他找回来。”
只不过是个韩梅的出现而已,好像世界全都变了!罗平烦闷的坐在客厅抽烟。小同在罗平面前转来转去。
惠珍打扮光鲜从卧室走出来,拥了拥小同。
“你怎么回事?进门就垮了张脸,那像个做哥哥的!晚上妈妈有应酬,你可别对小同又吼又叫。”
罗平气恼的站起来,指着小同:“你认了这个儿子,我没有义务陪着你去认他是弟弟!你去应酬,我没有义务对他爱护倍加!”
惠珍气恼的望着罗平,刚好门铃响了,小同跑去开门,罗平转身便要离开。
“哥哥!有人找你啰!”
小方脸色难看的走过来。
罗平皱眉。“什么事?跑新闻别找我。”
小方一把揪住罗平的衣领。
惠珍惊讶的:“小方……”
小方未理会惠珍,只是狠狠的瞪着罗平。“不必躲躲闪闪了,你明白的讲吧!旧鞋穿腻了,佩华你就这样不要了,是不是?”
惠珍抢问:“小方,到底……”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 小方不平的指着罗平:“我来替佩华找这家伙评理!他跟韩梅那女人搞在一块了!”
小方话才讲完,罗平已一拳打来,吼叫:“你以为你是上帝吗?你少来支配我!”
“我就是上帝!路见不平!怎么样!我就是上帝!”
小方回了一拳,罗平脚不稳,一跤跌在沙发上。
罗平出气般站起来揪住小方衣领往外拖。“你想搅和什么?你出去!你他妈的一秒钟都不要给我留在这里!”
小方也揪着罗平衣领,疾声的说:“你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大家翻脸!”
小同打开门,对小方大喊:“喂!你不要烦我哥哥!他叫你出去你没有听到呀!”
小方松手,瞪了小同一眼,望向罗平,语态平静下来:“我陪佩华去的,看到你跟韩梅一块上车。”转身走到门口,回过头。“要叫佩华那种女孩掉眼泪不容易,——她今天哭了。”
罗平呆立未动,久久才走向惠珍卧房门口,轻敲了敲门,声音却隐含着懊恼、低忏:“——妈,你别跟他们一样神经过敏,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 罗平无奈地走向大门。
“罗平。” 惠珍的声音沉重、乏力:“你不是孩子了,我不想干涉你。我只想讲一句话,天下的母亲都是自私的,韩梅是个好女孩,但做为一个母亲,我会要佩华这样的媳妇,——不要埋怨妈妈自私。”
佩华一直没有说话,烟灰缸都是烟。
“你好几天没有上报馆了。” 罗平说。
佩华懒于开口,眼中隐隐有着雾水,坐在叠椅上。
罗平艰涩、困难地开口:“……我想我是同情她,或许……你那句话说对了。”
佩华淡淡一笑。“同情也是一种爱,是吗?谢谢你把我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我自己也弄糊涂了,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控制不住的要去关心她……我晓得她要去见她那离了婚的丈夫,……我几乎激动的想进去拖她出来,揍那个老头一顿,我对她……除了我妈……”
佩华受伤似的呐喊:“谢谢你帮个忙好吗?我可以接受一个七、八年感情的男朋友一夜之间变了!但我没有那么伟大的胸襟听那个关心别的女人的男朋友,当我是听众,听他矛盾、哀怨、挣扎的诉苦!”佩华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叫:“你的眼中有谁?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嘴巴里念着你妈妈!现在又多了个可怜的怨妇!请你带你那副可耻,廉价的嘴脸离开!去找那个可怜的怨妇!去你妈妈的怀里,让她捧着你这个不肯断奶的儿子!”
内疚感觉顿然换化为愤怒,罗平说:“我是来好好跟你谈的,请你说话不要那么刻薄!”
“我为什么不能刻薄!你比我又好到哪去!你用行动来苛薄我对你的感情!你可以滚蛋了!滚回董明昌的家,去跟他争宠你妈妈的爱,不要浪费时间留在我这边!滚回去跟你妈妈的丈夫争宠!”
罗平愤恨的一巴掌打在佩华身上。
佩华一愣,回了两巴掌。“滚!”
罗平掏钥匙开了门。董明昌,李惠珍穿睡衣坐在客厅。惠珍亲密的手搭在明昌肩上,拿了杯牛奶。“喝掉,喝了去睡觉。”
明昌说:“我看我不是娶老婆,我是娶了个妈。”
罗平声音冷硬地盯着明昌:“你是娶了个妈……娶走了我妈妈。”
明昌、惠珍不约而同地抬头。
罗平冷冰冰的声音转向惠珍:“年轻女孩谈恋爱才有的举动,做了不嫌肉麻吗?”
明昌站起来。“罗平,现在几点了你没看表吗?你妈非要等你回来,我陪着她等……”
“不必你陪着她等!她一个人等我等了二十几年,她习惯了!这份工作不必多一个人!”
“罗平,我是拿你当自己儿子看,你不把这当家随你便!没有人勉强你住下来!”
惠珍拉住明昌。“别跟他计较,他情绪不好,你先去睡。”
惠珍不满的斥责:“他那点待你不好?你不把这个家搞得不愉快,你心里就不舒服是不是?”
“这不是我的家!他讲得够清楚了!” 罗平激动的大叫:“你已经快忘掉我是你儿子了!那个人在你心里已经把你儿子赶走了!”
“深更半夜,大家都睡了,你声音小一点可不可以?”
罗平叫得更大声:“他那么重要是不是?摆个神位你把他供起来好了!”
“你讲的什么话!你过不过份你!”
“嫌我过份我马上就搬走!早上牙刷没有人给我挤好牙膏,牛奶冲在那,没有人端到我手上;维他命放在那,没有人提醒我吃,我过不过份!你自己去想,我过不过份!”
“你几岁了?是不是像小同一样,连洗澡也要妈替你洗?”
小方躺在地铺上抽着烟。“哼!你每次一和你妈那个家发生争执就往我这儿窝,这次又为了什么事?”
罗平未接腔,衣服换好了,整了整衣襟。
“你真的爱上了那个叫韩梅的啊?”
“别问我,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同情她,又觉得她有股女人温柔的味道。”
“别肉麻了,还温柔的味道呢!冬天里吃牛肉面,嘿!五十块就买得到那个味道了。”
罗平踢了小方一脚。
小方懒洋洋地爬起来,踢回去。“佩华说你们彻底的结束了,值得吗?是不是真的爱上韩梅都不知道,就把七、八年的感情断掉,将来回头,捡不回来,看你后不后悔。”
罗平无动于衷。“我想我跟佩华都没有真正的好好爱过对方吧!我给她一巴掌,她还我两巴掌,谁也没有心疼谁,这叫什么爱!结束了,对大家都好。”
“你那张嘴巴找借口第一名,离家出走有借口,移情别恋有借口,错的都是别人。” 小方一边说,一边换衣服。
“干嘛?你也要出去呀?”
“我爱屋及乌,既然你跟佩华结束,我就陪你关心那个可怜的女人,顺便看清楚什么叫温柔的味道。”
“不必,回你的被窝里去!”
小方嘻皮笑脸的说:“没有女朋友,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没仔细瞧过那个可怜的女子,我倒真想看看她是什么魁力把你跟佩华七、八年的感情打垮的。”
罗平不高兴的发动引擎。“我跟佩华的事,和她无关。”
韩梅噙着泪,将小强抱回到寝室。
“我恨美国人……我背了好多英文,两次他们都不要我……我睡觉都在背……我还学会美国小孩的样子……我哪一点不好,我长得又不高……我才念小学一年级……”
“小强!” 韩梅的泪盈盈地挂在睫毛上,心里有着发颤的痛。“不准你再谈这件事!当孤儿并不丢脸,莉奇姊姊是孤儿!妈妈也是孤儿!我不准你再哭着去求人家!听到没有?妈妈不准!” 韩梅突然哭出声,倚在床杆旁。
“妈妈不是要骂你——你知不知道你挂着眼泪在外国人面前,又摊手又耸肩的样子,妈妈看了心里多难过……”
念中望着小强。“领养领养!妈妈哭了你高兴了吧!你最讨厌了!”
“不要骂小强。” 韩梅用衣角拭小强的泪,声音也恢复了正常:“念中,念心,萍萍,衣服换好出去,你们的舅舅跟妈妈快来了。宝儿你穿好衣服,妈妈带你跟小强出去玩。”
莉奇低头看书,见罗平、小方进来。莉奇欣喜的站起来。“嗨!罗平!”
罗平四周张望了一下。“韩梅呢?”
莉奇促狭的,坐回地上。“这儿就这么大,你不会找啊,眼睛是干什么的?”
罗平笑了。“给你介绍,小方,我们报馆同事。”
莉奇抬了抬眼,半敷衍的:“崔莉奇。”
小方伸出手,莉奇皱了皱眉。“干嘛?握手啊?免了啦。”
“礼貌嘛!握一下吧。” 小方说。
莉奇斜看了小方一眼。“吃豆腐啊?”说完吊儿啷当的伸出手。“吃吧,这只手又白又嫩。”
小方笑着,还没握到,莉奇手已缩回去。“动作太慢,找另外一只手去吃豆腐吧!”
“喂!我妈虽然没把我生得帅点,不过,这张脸,也不至于像个色狼吧?”小方说。
莉奇瞄了小方一眼。“待会儿拿个镜子,你自己瞧瞧吧!”
韩梅带着宝儿,小强走向罗平。罗平还未开口,小方已自我介绍,带着善意的微笑。“还记得我吗?在火车站,我叫小方。”
韩梅困窘地望了罗平一眼,再望望莉奇。“我有点事跟罗平谈,麻烦你……”
莉奇挤挤眼。“去吧!小强和宝儿就由我……”
“交给我和崔小姐吧!” 小方趋前一步笑嘻嘻的一把抱起宝儿。“对付小孩我是一等一的。”
“你们分手,是因为她误会我?”
“不能算误会,除了我妈妈——”
罗平点了一支烟,目光放在韩梅脸上,尴尬的笑笑。
“这句话说起来有点肉麻,我还关心过一个人。” 罗平放在韩梅脸上的眼光没有转过;韩梅失措的低下头,罗平忙把视线挪开,喝了口咖啡,窘窘的一笑。
“扯了半天,重要的事还没说,董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你妈妈……董先生希望我……”
“董先生是什么人?他叫你去看那个怪老头你就去,他叫你传话,你就乖乖的传,董先生!董先生!你还没成年啊?”
“罗平!”
“不必讲了,我晓得啦!叫我回去。”
韩梅小心翼翼的望着罗平。
“罗平!我是当过妈妈的人,任何风吹草动,打个喷嚏,做母亲,那颗心都会挂在那儿疼好久的,你不要嫌我啰嗦,我……”
罗平又打断韩梅的话:“是非黑白你当我小孩分不清楚呀?佩华、小方没讲错,我是自私,看到他们父子跟八国联军似的瓜分我妈妈,我心里那股呕气就会上来。我会搬回去,不要再搞得一副小老太婆的样子,讲母爱多伟大的话给我听了。” 罗平那双大温热的手,突然紧紧的握在韩梅那双枯瘦干黄的手上。韩梅羞涩的低着头,那份失落已久的宁静竟在此时慢慢地窜升而起。
小强骑在小方肩上。宝儿牵着莉奇,抬头笑嘻嘻的说:
“莉奇姊姊,别人会不会以为你是我妈妈,小方叔叔是我爸爸?”
“宝儿,你要我给你一巴掌是不是?胡说八道什么你!”
小方笑呵呵的。“我都不介意,你生什么气呀?女人要有温柔的味道,人家韩梅就是那股味道把罗平弄晕的。”
“韩梅要弄晕罗平,我可没兴趣要弄晕你。什么女人味道!你把我当男人看好了。”
“我是没把你当女人看。换上双球鞋,带顶鸭舌帽,大概就没人当你是女人了。”
骑在小方肩上的小强幸灾乐祸的:“院长每次都说莉奇姊姊像个男孩子。”
宝儿天真的插嘴:“妈妈从来不骂我们,也不会凶凶的讲话,她好温柔。”
莉奇瞪着小强、宝儿。“下次莉奇姊姊买东西,没有你们两个的份了!没心肝的,长大了一定是忘恩负义的两个小王八蛋!”
“看看你哟!将来嫁人当了妈妈,孩子一定被你教育成不良份子。”
莉奇指尖朝小方额头用力点,大声地:“姓方的,又不是嫁给你,我养出杀人犯的孩子,也用不着你张嘴巴呱呱叫。”
“公共场所,装点淑女的样子嘛!走走!今天我请客,以上你说的任何粗鲁对白,我负责替你宣扬出去。”
“妈妈,刚才你看到爸爸了吗?”
“不要胡说了!谁是你爸爸?那个邋遢的男人?
少可笑了,你爸爸早死了。”
萍萍大声的叫嚷着,将床上新买的玩具往地上扔:“他是!他是!他是我爸爸!”
“学校老师怎么教你的?教你跟妈妈顶嘴!教你把东西随便乱丢!捡起来!”
“我不希罕那些东西,我要爸爸!”
秀玲气得一巴掌打在萍萍脸上。
萍萍倔强的表情,坚持的望着秀玲。“打耳光也没有用了!——他是我爸爸。”
秀玲望着萍萍,心疼又好气,点了根烟,颓丧的坐在床沿,突然放声痛哭,似觉肝肠寸断。
萍萍倔强的神情消失了!捡起地上的玩具,慢慢走到母亲面前,歉意而委屈的对着秀玲。“妈妈!我把玩具捡起来,如果你说爸爸死了……那就算……就算爸爸死了……那个人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干干净净……那个人不是……。”
虽然母女间为着萍萍的爸爸闹得不太快乐,可是亲情却是一道不止息的清流,在母女间流动着。
黄昏来了,秀玲忍着心疼把萍萍送回育幼院。
韩梅穿着睡衣,望了每个孩子都睡着了,关上灯,突然听到轻泣声。
“怎么回事?谁在哭?”
念心小声的回答着:“妈妈,是萍萍,为她爸爸的事。”
韩梅走到萍萍床边,萍萍突然抱住韩梅,抽泣着说:“我爸爸好可怜,我妈妈也好可怜,他们都好可怜——。我妈她是为我活下去的。可——我也不能不理我爸爸。”
小强不以为然,口气酸酸的:“我才可怜,已经念小学一年级了,还没有人收养我。”
念中很有权威的叫了一声:“宝儿!小强!回去睡觉!”
小强不甘愿的躺了回去。
宝儿摸摸韩梅头发,笑嘻嘻的:“好香哦!我爱妈妈的头发。” 有说不出的满足,慢慢走回床去。
韩梅擦拭着萍萍脸上的泪珠,怜惜地抱着萍萍,轻轻地抚拍她的背部。
秀玲扯了扯睡衣,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发丝,未施脂粉,面容异样的憔悴。“韩老师,请进!”秀玲不好意思的将椅子上的衣服挪开。“请坐!找一个人住,小套房房租便宜。” 她掀开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韩梅。
“我想和您说说萍萍的爸爸——”
韩梅话未讲完,林秀玲就抢着道:“希望韩老师别介意,你是白跑这一趟了。跟他夫妻一场,我该做的全做到了,哼!他不该做的都做尽了。”
韩梅望着秀玲,并环视凌乱堆挂的衣鞋。
秀玲像藏着多少的怨气,这时幽幽的吐露着:
“我在做什么工作,你看看那堆不三不四的衣服、鞋子,也猜出八成了吧!”
韩梅望着秀玲,久久,轻声的说:“她昨晚哭了一夜。”
此时秀玲猛吸着烟。
韩梅继续说她未说完的话:“她答应你,那个邋遢的男人不是她爸爸,因为她怕你再哭第二次。”
韩梅谅解的望着秀玲。“林小姐!我带了五个孩子,各有各的性格,最任性固执的就是萍萍,阻止对她来说只是暂时的,事情迟早要解决的——因为萍萍有一个爸爸。”
“不可能!” 秀玲咆哮道:“我苦撑到现在,我没有逼疯、逼死,就是为了萍萍!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我让萍萍去认那个寡廉鲜耻的人是她的父亲。”
“林小姐!我相信他给了你很大的苦受,但现在你把这份苦,给萍萍一个八岁孩子尝……我走了!”
董家的客厅里,罗平坐在沙发上,旁边放了个小箱子,惠珍喜悦的端着食物。“下了班,又去搬行李,饿了吧?”
活泼可爱的小同穿着睡衣,兴奋的绕着罗平,嘴里甜甜的叫着:“哥哥!你害我很丢脸哩!我们幼稚园的小朋友问我,说我的巨人哥哥呢?我都不敢告诉他们你不见了。”
惠珍叫着:“小同,不准你再从被子里爬起来,去睡觉,让哥哥吃点东西,快去。”
小同躲开惠珍伸过来的手。“我要看哥哥吃东西,等一下哥哥会吐一个烟圈。”
董明昌走过来,一把抱起小同。“不去睡觉,哥哥就不吐大烟圈给你看。”
小同在明昌怀里,回头大声说:“哥哥,我先去睡觉,我等一下再溜出来,帮你把行李扛上去。”
惠珍望着罗平,满脸慈爱,并带着微笑。“小方说你跟佩华分手了!”
罗平不语,低头吃他的东西。
“如果你真喜欢她,妈妈也——也不会反对,明昌说她是苦命善良的好女孩。”
罗平放下食物,点了根烟,抬头望着他妈。
“我最爱的人是你,天下任何事都会变,只有母爱不会变。”
惠珍感动得一颗心浸满了喜悦。
罗平拍拍他妈。“以后我不会再叫你为难了,待会儿我去跟……” 罗平停顿了一会。“我去跟他道歉,以后我会好好的跟他相处。”
惠珍心里有无限喜悦,感动的站起来。“我去——我去叫他出来。” 惠珍怜爱的望着儿子罗平,忍不住伸手理了理罗平的头发,才起身离去。
罗平又点燃一支烟,在那儿吐着圈圈,慢条斯理的抽着。
明昌自楼上轻步踱到客厅,罗平正要开口,明昌拍拍罗平,先开口,笑着说:“罗平!那天我说话太重了一点。以后生我气,直接找我算帐,别整你妈!尤其是小同,非要说我把你藏起来了,早晚吵着向我要人,你一离开,我就得当罪人。”
一丝暖流在彼此心中漾开来。
罗平不耐烦的停住脚步。“间谍讲话也不必这么神秘嘛!好了啦,这里可以讲了吧!什么天大的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敏感,我觉得我对她……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小方有点窘迫,眼里却流泻出粗犷中不曾表露过的爱恋神态。“你觉得莉奇怎么样?”
“莉奇?你不会告诉我你喜欢她吧?” 罗平的神态中有点恶作剧的促狭。
小方拍拍脑袋。“他妈的!连我自己都奇怪!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我怎么会喜欢上她呢?可是这几天满脑海都是她的影子却一点不假。”
“傻小子,既然这样就快追呀!现在她正放寒假,时间有得是,白天上班,晚上都是空闲的。”
罗平滔滔不绝,又暧昧的撞撞小方。“前两天我还在育幼院碰到莉奇,看她对你好像也乱有反应的。交个女朋友,日子就不会这么乏味,整天管别人的事了!”
听罗平这么说,小方倒真有点陶醉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哦,差点忘了,你晓不晓得,佩华昨天递了辞呈,她离开报馆了。”
“你以为我为你辞职的吗?”
“希望不是,否则我心里头扛个内疚的负担不好受,找到新工作了吗?”
“一家妇女杂志的总编辑,条件、待遇都比报馆好。”
“佩华,我们——” 罗平有些说不下去:“——我们是真的处不来,并不是为了韩梅,对不对?”
佩华不否认的点根烟。“韩梅只是个导火线,迟早我们两个要分手的。”
罗平心里有份获得宽恕的感觉。“你心里对我——没有怨恨吧?”
“怨恨什么?一双不合脚的鞋,当然要换。”
佩华饮了咖啡。“我们两个都穿错鞋子了,一穿穿了七、八年,大家脚都痛了,再不换,脚底要起泡了。”
“我们还是朋友吧,有任何事需要人帮忙,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韩梅跟你最近怎么样?”
罗平轻松的神情转为困惑。“我自己是不是爱上她我也搞不清楚,还是那句老话,一有空我就往她那儿窝,我就是忍不住要去关心她。”
“别说我唱高调,看自己或许我不清楚,分析别人,我的观察力八、九不离十的,好好去爱韩梅吧,能爱上一个人是件幸运的事!这次保证你不会穿错鞋。”
“可是我——我真的爱上韩梅了吗?”
“你烦不烦呀?还好出现个韩梅,否则跟你再拖下去,我都快变你妈了。你还真像个孩子呀!不爱一个人,你会去关心她吗?不要拿那么愚蠢的问题来浪费我的智慧好不好!”
爱情虽在他们之间终止,然而另一种不同凡俗全新风貌的友谊,已在他们心中滋长。
韩梅坐在床尾的椅子上,老金喂完余正农药,顺手带上门,走了出去。
韩梅柔声的:“我得走了,太晚了,我不放心孩子。”
半卧在床上的余正农,不满地冷讽:“死掉的女儿,你都没有这么关心。”
“你是病人,我不想跟你争辩,我回去了。”
“谁留你了?你心里居然没有一点愧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害我好好的一个人,瘫在轮椅上。” 正农越说越理直气壮:“你实在够狠!我那根脊髓骨——现在从轮椅瘫到床上了!老金三请四请才露面!要滚你滚!”
韩梅委屈地叫起来:“你要我怎么样!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要离婚的时候,我都跪下求你了!你赶狗似的赶我走!你恩断义绝!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 正农自怨自艾地:“我是个废老头,但外边发生的事,我脑子还没废,你跟董明昌老婆的儿子搞在一块,我清楚得很。”
韩梅惊怒地跳了起来。“你在说什么,我……”
“我什么?说下去呀!” 余正农毫无病容,声音宏亮的大吼:“琪琪那么小都能叫你克死,我这把年纪了,你心里早就巴望我死快点!免得一趟趟,怕自己良心过不去,板着脸来看我,这些时间你可以跟年轻的男人在一块。”
“我本来准备今天来看你,过几天跟院长请段时间的假来陪你,等你病好。现在,我改变主意,我的良心不需要过意不去。”讲完,韩梅拉开门就冲出去。
阴霾、凉湿的天空下,虽然没有落雨,却仍给人一种拂之不去、沁骨的凄清。
昨天才发过誓不再走进余家大门一步,然而二十四小时不到,老金的身形又像鬼魅似的出现在韩梅的面前。
“老金,求你放过我,不要再找我了,我真不想再踏进那间屋子了,你最清楚,他是怎么赶我走的,我有错吗?”
“太太……你不要跟他计较,身子好端端的,他就是那个脾气,现在……” 老金难过的望着韩梅。“我跟了他几十年,医生说他的脊髓一天天在烂,你就算可怜可怜他吧!”
“不要再用这句话打动我,我可怜他,谁可怜我?你知道我多恨他!你知道我多恨他吗?你昨天找我,你以为我为他哭的吗?我恨我必须再见到他!
我哭是因为我恨我必须再见到他!就为他脊髓骨一天天在烂,就为他跌下去是我害的?” 韩梅哭丧着脸一转身却看罗平怒气冲冲冲进来。
韩梅惊异的张着嘴,老金呆愣。罗平冲到韩梅面前,一把捉起韩梅。“走,我陪你去,看他有什么本事拿出来好了,走呀!”
韩梅抗拒的带着哀求的眼光。“罗平,别再管我的事了,我——”
罗平一把拉着韩梅,震耳的吼道:“你能让我不管,你让我爱上你,你敢让我不管!”
“罗平,我自己——我自己能——”
“你能干什么!除了被摆布,你能干什么!”
罗平拖着韩梅,冷漠的面向老金。
“你还站着干嘛?走呀!”
老金不满的看罗平。“这位先生,我是来请太回去的,你是——”
罗平大声嚷叫:“你管我是谁!”
“罗平你不要管这件事,让我自己——”
罗平推着韩梅进车,大叫:“你少啰嗦,进去。”
老金不满地,指着轿车。
“这位先生,太太坐这部车,我们有司机。”
罗平一把将韩梅推进车,对老金穷凶恶极的吼:
“把你自己的屁股扛进去!”
罗平踩油门,车前冲飞去。老金不满的望着罗平的车影,打开车门上车。
罗平把车开得飞快,泄恨般。老金的车,遥落后面。
“罗平——等一下——我自己进去……”
罗平不理会。
“他有病,我不想让他太……”
“不要跟我讲话,他早该死了!”
罗平话毕,后面一阵轰隆声。韩梅回头掩面大叫,罗平急踩煞车。老金的车竟撞到路边的电线杆,车头全毁,车身已烟灭在一片火海中。
“老金!” 韩梅奔下车。
站在医院走廊,韩梅不时望手术房,焦虑地:“为什么碰到我——碰到我的人都……”
罗平搂了搂韩梅,安慰的:
“不要再讲命中带克这种话给我听。”
韩梅愁虑地,一双哀求的眼睛望向罗平。
“老金是他最亲近的人,跟了他几十年,我想——我先过去安慰、安慰他——这些都是我引起的……”
余正农眼睛勾直的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死人般。韩梅坐在一旁,内疚的拭泪。
“你别难过,老金会好,过段时间就出院回来了。
余工农的眼仍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声音僵硬的:
“老金回不回来,这间屋子,跟我这个躺着等死的人,也叫不回你这个硬心肠的女人。”
韩梅忍住未语。
“先克我,再克女儿,现在是老金了。”
“我生的就是这个命,你为什么派老金找我,弄得老金现在躺在……”
韩梅未毕,佣人敲门进来。“太太,一位罗先生打来的。”
韩梅望了正农一眼,接过电话。
“喂,……” 韩梅脸色变化,整个人颓败的跌坐床旁的椅上。
正农声音冷漠的看韩梅一眼。
“我知道留不住你这个女人,电话来找你了是不?”
韩梅含泪,嘴角蠕动许久,呐呐吐出:“……
正农,老金——去了。”
正农一动未动,许久,突然支撑起身子,拿起枕头丢向韩梅,狂吼的咆哮道:
“你是什么女人!谁挨到你都要倒媚,你到底是什么女人!你到底是什么女人!连老金你都能把他弄死,为什么连老金你都能把他弄死!”
韩梅噙着泪,动也不动的任凭余正农把东西砸到她身上。
“你滚!你滚!这个屋子,连影子你都别留一点下来,滚呀你,我孤老头自己一个人活,你滚!”
麻木的坐在床前,声音僵死般:
“……丢他一个人不管吗?我能吗?……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子说他爱我——我没有福气享受。”
罗平站在一旁,一口口抽着烟。
“……老天到底在惩罚我什么?带走老金,逼我去面对余正农吗?”
罗平望了望韩梅,极不情愿的:“老金留了一句话,请你——照顾那个老头。”
讲完,罗平愤愤的将烟一丢,走了几步,又回转过身。
“你不必怪自己,我不来,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老金也不会死。”
罗平拉门出去,韩梅叫住罗平,唇角蠕动了半天: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谢谢你对我这份感情。”
好像全身血液都凝固了,罗平忍着痛苦浪潮的袭临,大步迈了出去。
佩华敲了敲门,自己推开门走进社长室,徐良宏抬起头对佩华笑笑,又低下头整理手上的文稿。
三十多岁的男人,留着一字胡,深褐色的皮肤,整体来说,这样的男人相当具有魅力的。
“有事吗?佩华!”
“社长,我今天要提早下班。”
良宏看了看表。“你去哪儿?我顺便送你,我也有事要走。”
“赴那个常打电话来的女孩的约会呀?当心你老婆捉到!”
良宏笑笑,起身取西装外套。“离婚手续都快办好了,还有什么好捉的!”
佩华笑笑。“顺路吗?”
“顶多多绕个圈子嘛!”
良宏停下车,开玩笑的:“祝你旧情复燃。”
佩华淡淡的笑笑。“那种乏味的恋爱我才没兴趣再来一遍,谢啦!再见!”
佩华刚坐下,罗平就来一句:“恭喜,离开我这种人,马上交到新男朋友了。”
“什么男朋友!我们社长。” 佩华看了罗平一眼。“好久不见,约我来看你脸色的吗?”
罗平挑了挑肩,摇摇头,轻叹口气。
“最后见面那次,我说希望你有困难第一个想到我,现在倒过来,我想到你了。”
“你的事情,除了你妈,就是韩梅,现在是哪一个人困扰你了?”
罗平吐了口烟,苦笑。
“我看——他妈的倒媚,先被她偷钱,然后同情她,最后爱上她,结果爱不成。”
“讲话有点过程好不好?五个字、五个字的,又不是编辑下标题。”
罗平一脸无奈的感情。
“……她那离了婚的丈夫派了个跟了几十年的忠仆来找她,我硬陪着去,那条老忠狗半途车祸死了,好端端的,韩梅觉得她有义务去照顾那个老头。”
罗平习惯性的搓搓额角,神情气馁的。
“那天,我不硬跟着去,那条老忠狗可能不会死——现在搞的,好像那个人是我害死的,我得义务拱手把韩梅送回给那个老头,否则,就像个没长良心的人似的,韩梅叫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佩华抢掉罗平手上的烟,严肃的看着罗平。
“既然找我,你就坐好听我的,第一:摇头叹气,找人诉苦不能解决问题。”
罗平无趣的靠着椅子,懒洋洋的。佩华凶起来:
“连听意见的精神都没有,你去死算了!看你那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样子,你干脆挖个洞把自己活埋好了——”
罗平被骂得火也上来了!
“我不是找人来思想改造的,你那张苛薄的嘴,一辈子改不了是不是!难怪除了我交不到第二个男朋友!”
“跟你我没话好讲,下次,我开坦克车来,你这种人只有这种方法对付!还是那句老话,淹死在你自己的情绪里算了。” 佩华脸色铁青的调头就走。
院长搂着韩梅的肩到门口。“没关系,你尽管去。”
“对孩子真是不好意思,每天都出去大半天。”
“这倒无所谓,我只担心你被说动了,丢下孩子,去了不回来。”
韩梅无言。
“快去吧,早点回来。”
余正农卧在床上,看也不看韩梅,声音冷漠。
“我又不是请钟点工人,每天过来一趟,老金死的这么几天,你天天过来干什么?赎罪吗?要赎罪的话,你几辈子都赎不完,琪琪、老金两条命,我躺着不能动,你还得起吗?这里不欢迎你来,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韩梅无语的拿起床头的药。
“该吃药了。”
余正农的手一挥,药丸散落一地。
“用不着劳动你那只克命手!佣人、厨子、特别护士,这里样样有,你如果良心有亏,到地下去找老金,去找琪琪!原不原谅你,去问他们!”
韩梅走出大门,董明昌车正好到。“董先生。”
明昌怜悯的望着韩梅。“又被他骂了!”
韩梅苦涩地笑笑。“从嫁给他到离婚,我已经被骂习惯了。”
明昌替韩梅难过的苦叹:“为那么点钱,你姨妈就把你嫁给这怪老头!韩梅,明天开始,你别再来了,这里有什么事我会料理。”
韩梅心领的望他,凄楚地:“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我总是跟他夫妻一场……我先走了!”
韩梅才跨出一步,明昌又叫住韩梅:
“韩梅!罗平你就这样算了?”
“董先生!我也想过好日子!像每个正常女人,有个爱自己的男人,组织个家庭!天给这条命,就没给我这个福份!我晓得自己没这个福份。”
说完,韩梅走了!
董明昌难过的呆立在那儿,脸上有着惋息的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