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苏格兰高原,深沉灰紫色天空,雷声隐隐作动,极远天际云层之中透出闪电。
一辆黑色大房车正朝古老维多利亚式庄园驶去。
私家路十分遥远,大闸打开之后还有好几分钟路程,一路上经过修剪的松柏树纷纷掠过。车子驶近屋子,玄关的灯亮起来,一个穿管家服饰的年轻人开门出来等候。
车上是一名白发华裔男子,他推开车门,抬头看看天空,正好看到一朵巨大乌云掩到头顶,他喃喃说:“可是要下雨了!?”年轻人趋向前,“初春时节,说不定落雹,邓先生,王先生正在等你。”
客人拉一拉衣襟,下车来,“你叫什么名字?”
“占姆斯,先生。”
这时,另有男仆出来招呼远来司机。
女仆接过客人外套。
一把热诚的声音迎出来:“伯诚,别来无恙乎?”
那是大宅的主人了。
人客却不为所动,悻悻说:“我好比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
主人说:“有话慢慢说,进来坐下。”
他把客人带到书房,只见四面墙壁上全是一排排精装图书,大张皮沙发,柔和灯光,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丝绒幔子遮住一半窗户,只见漫天撒下斗大冰雹,打在地上沙沙作响,一下子草地上便罩满白蒙蒙小弹子,蔚为奇观。
室内炉火融融。
主人斟出威士忌酒,加冰递上,“伯诚,喝一杯再说。”
邓伯诚一饮而尽,只觉得醇酒象丝绒般滑进喉咙,安抚他焦躁心灵。
“再来一杯。”
他坐下,叹口气,“王灼荣,融岛快陆沉了。”
主人听了,只微微一笑,“都说政客比文人还多大话。”
“你知道这是事实,并无夸张。”
“融岛并非一个国家,它顶多只是一个县,后边有强大中央政府支撑,你同我放心。”
“老王,融岛不可融入其他省份,融岛必须保留百多年来独特属貌。”
“大势所趋,伯诚,你应放开怀抱,迎接新的局势。”
“不,老王,你听我说。”
主人有点无奈,多年老友,非让他把话讲完不可,可是他肯定一说好几个钟头,累死人,他暗暗打一个哈欠。
他按铃叫仆人。管家进来,他吩咐厨房作消夜。然后补一句:“请关小姐来一下。”
然后他才问客人:“你说到――”
“王灼荣,你出山吧,融岛栽培你,现在是你回报融岛的时候了。”
王灼荣只是笑。
他老朋友急躁,“你长年躲在这种阴湿的地方作什么?难道从来不想念过去与我们在一起运筹帷幄的日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找我?”声线甜美,说话象唱歌一般。
声音的主人约二十多岁,长发披肩,穿一件丝袍,容貌亮丽,一见有客,“喔唷”一声,笑着退出去。
王灼荣摊摊手,“那是我的女友关明媚,你明白了吧?醇酒美人,我在此隐居,一百年也不闷,你别想我再出来蝼蚁竞血,劳碌三十年,目的纯为替自己赎身……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尘网里,一去三十年……我无论如何不会再现身,长话短说,伯诚,欢迎你来探访。”
“老王……”
“伯诚,融岛起初叫熔岛,因为人人知道它是一个大熔炉,包含多种族文化,有容乃大,在这个大城市内有才之士都可以发挥才能,得到社会赏识,后人觉得熔字火漆太大,太过霸道,一致通过,叫做融岛。”
“这历史我知道。”
“人与事都有命运,不可强求。”
邓伯诚没好气。
幸亏这时,男仆捧进宵夜,原来只是一碗阳春面。
客人饿了,老实不客气吃起来,又觉这碗面香滑可口,绝非一般白面可比。
吃罢,只见那关小姐又探进头来,这回,已经换了便服。
她陪坐一会,说几句话。
人客只觉得女郎娇俏可爱,全不做作,天生活泼天真,叫人如沐春风。
怪不得王某人在这里静享清福,南面王不易。
主人对客人说:“有话明日再说,你长途跋涉,想必累了。”
男仆进来说:“邓先生,请走这边。”
邓伯诚只得退出书房。
那一夜,他在静寂的客房睡得很好。
第二天,有大量杂声把他吵醒。
从二楼窗口看出去,只见管家占姆斯与一大班年轻男女交涉。
这班男女举着示威抗议牌子,打着鼓,吸引注意。
牌子上血红大字,写着“猎狐者死”、“禁止猎狐”、“猎狐无人道”等字牌。
原来大清早来抗议猎狐。
推开窗户,只听得管家说:“你们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马厩,我家主人从不猎狐,你们别浪费时间,各位可要喝杯热可可?”
众青年垂头丧气。
有人问管家:“这附近哪一家猎狐?”
仆人用纸杯盛出饮料饼干,那班示威者也不抗拒,纷纷自便。
管家微笑,“往这里走,约莫两里路远,步行四十分钟左右,可抵达巴而摩路行宫,女王陛下或许备有猎狐设施,你们可到该处示威。”
众年青人面面相觑,知道受到揶揄,败兴而去。
邓伯诚看得笑出来。
大门关上,不一会又打开。
原来是主人与女友吻别。
女郎说:“我先到伦敦,再往巴黎,三日即返。”
“我等你。”
女郎不大放心,“我已买通某些仆人,你当心行为。”
王灼荣笑了,“你少淘气。”
邓伯诚无比艳羡,只见一架直升机远远飞至降落,主人送女友上直升机。
真的,生活如此舒适自在,谁还会复出?
稍后,他与主人在早餐桌上会面,咖啡香郁,他连喝数杯。
“王灼荣,你不出山,至少同我推荐一个人。”
“融岛到底怎么了?”
邓伯诚叹口气,“年中李如涧就荣休了。”
“什么人继任?”
“无人愿意出来继任。”
“怎么可能!”
“人人想法同你一样,谁也不想出来做这份苦差:天天挨批挨斗,还需日理万机,站不是坐也不是,老李退休,若职位悬空,中央只得派人下来……”
王灼荣笑容收敛:“嗯。”
“原先以为融岛有的是野心勃勃,爱好功名的才俊,可是你看多么令人失望。”
王灼荣象是一下子从温柔乡中走了出来。
“融岛为它的成功所害。”
“这话怎么说?”
“这小小地方拥有五千年来华文从来未曾有过的自由,独步天下,所有放肆不羁的相反意见都可获发表,渐渐形成放纵!太痛快了,只有破坏,并无建树。”
“老王,言论自由是融岛至大资产。”
“我同意,可是许多人觉得头痛:李如涧不止一次回过来指摘新闻界对他不留情面,把李夫人发型服饰都取出揶揄,每季评分,对内对外,都只给不及格。”
邓伯诚苦笑,“作为首级顾问,我也挨骂,我同你讲,背后有人传你谣言是一件事,但是报纸头版斗大字头条指名道姓叫你下台滚蛋又是另一件事。”
王灼荣回答:“你可以回骂他们水准低,不明就里,你维持缄默,是因为你有涵养风度,保留辩驳权利,但,言论自由不可少,一个政府必须有量度容忍更坏的恶性批评。”
邓伯诚喊痛那样叫起来,“喂,政府里也是人。”
王灼荣笑,“忍受不了热度,最好走出厨房。”
邓伯诚悻悻,“所以再也无人出来继任首长一职,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王灼荣沉默。
“后果堪虞。”
王灼荣答:“经济复苏在望,前景大好,大部分市民根本不在乎谁担任领导。“
“李如涧是第五届首长,条例指明,六届之后,融岛可一人一票自由选举政府首长,这是何等样特权,历史性大跃进,怎可弃权!”
“真的没有人出来继任?”
“同高如山及于金玉谈过。”
“他俩一向好名。”
“都不愿作这职位。”
“世上竟有此奇事。”
“想法都同你一样,你愿否出来?只一年,十二个月后你大可请辞,然后融岛可获一人一票自选首长。”
王灼荣笑:“这十二个月内,我一生结交的女友玉照都会刊登在报章上。”
邓伯诚不出声。
“我两任前妻为何同我离婚,我性能力的高低,银行存款数目,全部暴露人前,生活琐事会给漫画家画了本子嘲讽。”
邓伯诚只得摊摊手。
“不,我觉得融岛不需要我。”
邓伯诚看着染色玻璃外的绿茵草地,神情沮丧。
“来,老朋友,我与你到草地散步。”
他俩披上外套走到老远,只见绵羊成群走过,石筑围堤上长满紫色石楠,空气清新如水晶。
邓伯诚叹口气,“呜,我也不走了。”
“回想你我一生,自小是模范青年,孜孜不倦,勤学向上,吃多少苦也咬牙直过,但是伯诚,岁月不放过任何人,转瞬间已是中年人,我想留些时间给自己,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请允许我自私一次。”
“老王,我无异议,只是,希望你给一个锦囊。”
他俩坐下来,望向天际,一只友善的牧羊犬走近摇尾。
邓伯诚这才明白,步行近三十分钟,却仍在王灼荣庄园范围之内。他拥有的土地面积恐怕比融岛还大,要他出山,势无可能。
“你对融岛忠心耿耿。”
邓伯诚点头,“许多人骂我是庸才,但我爱融岛,天才像你,但不愿出力,又有何用。”
他动气了。
“老王,”他意兴阑珊,“下午我就回融岛去。”
“别急,只有十二个月?”
邓伯诚大喜,“你回心转意?”
王灼荣摇摇头。
“回去吧。”
“伯诚,我向你推荐一个人。”
“谁?”
这时王灼荣身上响起铃声。
他自袋里取出一只银底粉红色手提电话,转过头去絮絮细语。
“是是,我仍与邓先生在一起,你放心,我不会走开。”
他把那只电话对牢老友,原来小小对话器还有视像拍摄传真器。
邓伯诚只得向关小姐摆摆手。
王灼荣关上电话。
他说:“自十五岁起我就渴望有关明媚那样的女友。”
“我明白。”
“我从未做过少年人,十五岁那年,我半工读,部分薪水还需养家。”
两个中年人往回走。
管家占姆斯架着小房车出来接他们,远远停住了车。
“吃了午饭才走。”
邓伯诚却累了。
厨子的一碟橘子鸭做的美味无比,他多喝了一点红酒,回房收拾行李,倒头盹着。
醒来已近黄昏,房里不知谁人捧进一盆水仙花,幽香扑鼻。
他推开窗,看见有几只雉鸡飞过,银绿色羽毛煞是好看。
他下楼去吃下午茶。
没想到远在异国高原可以吃到新鲜生煎馒头。
“来,伯诚,喝一杯龙井茶。”
邓伯诚苦笑说:“我真要走了。”
“你还没听我向你推荐谁。”
“谁?”
“我有一个兄弟,英年早逝。”
“我听过这件事,深觉可惜,他好像比你大一岁。”
王灼荣叹口气,“正是,他与大嫂交通失事失救,遗下一子一女,女儿今年二十六岁。”
邓伯诚扬起一条眉毛。
“她叫王庭芳。”
“一个小女孩?”
“二十六岁不算小了,未婚,独身,品格良好,十三岁进伦敦大学修人文学及新闻系,十八岁在史密夫读完博士往联合国工作,此刻帮安南属下一组研究第三世界国家节育问题,已有十年工作经验。”
邓伯诚瞪大双眼。
“一年,十二个月,我想她能胜任。”
“你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初生之犊不怕虎,她出身富裕,肯定不会贪污渎职,身家清白,没有历史,学识与工作能力一流,精力充沛,一日工作十六小时毫无倦容,这样的人哪里去找。”
“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那样还算普通?”
“这世上满是有能力父母栽培的平凡天才儿童,融岛怎可交在他们手中。”
“伯诚,你迂腐,融岛一早应轰走你这样的首席顾问。”
“政治不是艺术,单凭想象力及创意行吗?”
“你已走投无路,不转弯更加不行。”
王灼荣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王庭芳。”
照片中是一个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
“这可不是参加华裔小姐比赛。”
“伯诚,你与其他摄政王的指标其实是一年后一人一票,这一年后由谁出任都一样。”
“我不能接受这样儿戏的人选。”
王灼荣看着老友,“无论哪个机构得到王庭芳这样的人才都应庆幸。”
“我不是那样意思。“
“那么,算是我误会,你也不要介意。”
王灼荣的话已说完,他站起来预备送客。
邓伯诚迟疑一下,忽然之间作出一个决定,他把桌子上王庭芳的照片及履历收进公事包里。
“你说得对,老王,依此刻民智推理,一人一票可能选出当红歌星小露宝。”
王灼荣微笑,“质素也不会比本世纪历届美国总统更差。”
邓伯诚笑得哽呛。
他们互相拍着对方肩膀。
司机把车子驶出来,邓伯诚有要事在身,匆匆上车去了。
那一天,淅淅下着油似细春雨,水仙花一望无际的在路旁盛放。
邓伯诚不由得自言自语吟起来:“美丽水仙,我们为你早逝哭泣,如早升旭日,尚未看到午辰…。。”这是他在大学读英国文学时背过的济慈的诗,至今尚未忘记。
车子经过,大闸门又缓缓关上。
在地球的另一头,小小公寓房子内小小卧室,一张双层床,下格睡着一个小男孩,上格却是个年轻人,床不够长,双腿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他也勉强将就,睡得十分香甜。
外边狭窄的客厅,年轻人的兄嫂正忙着张罗早餐,吃了好上班去,小市民生活节奏紧张。
“去叫小宝起来。”
“这孩子十岁整,日日需父母苦苦哀求才会洗澡、吃饭、做功课、起床、睡觉。”
“没有一样自动,是谓小孩。”
“他抱怨鞋子又小了。”
“是,每隔三个月裤子太短、衣服太窄。唉,黄口无饱期。”
大嫂进房去把孩子拉起来梳洗。
“真得训练小宝独立。”
“一日到黑恐吓他要不学乖要不送去寄宿,一日面青唇白回来说:妈妈黄松治去了伦敦寄宿,原来真有如此悲惨遭遇,我说你别担心,我家负担不起这种刑罚。”
孩子惺忪换上校服。
大嫂瞄了房门一眼,“二叔这一觉又得睡到下午。”
“别去理他。”
“半年了,不知是我们成功抑或是他失败,也不见他找工作,成日吃了就睡,其乐融融。”
“你是大嫂,包涵点。”
大嫂说:“我替他可惜。”
一家三口出门去。
在电梯里大嫂还在说:“当日老爹辞世,节蓄公平分两份,我俩用来置业,至今经济稍微复苏,日子还过得去,他却用来留学,如今多才博学,一肚皮学问,日日睡懒觉。”
“他好像打算教书。”
“校车来了。”
周启之在小床上转个身,他每句话都听到。
他睁开双眼,心里想:真该找工作了。
可是全部资本已经用来游学六年,文凭一大堆,户口无一文,究竟会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不过再不搬出去,怕启超在妻子面前日子不好过。
连侄儿小宝也问他:“二叔,你不上学,也不上班,你做些什么?“
这便叫做社会压力。
他起床梳洗更衣,电话响了。
原来是早他三年回来的老友林森。
“启之,出来喝杯茶。“
“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见。“
需开口了,已经睡饱,真该找份工作,赚取薪酬,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