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阿明可快乐极了。
嘴里吃的龙须糖、糖葫芦、棉花糖。手里玩的是二齿木偶、陀螺、风筝、尪仔标。耳边听的是米蕊绽对这些东西的介绍……阿明是否能听懂,没有人知道,不过,吃得痛快、玩得开心,这点是无庸置疑的。甚至连回小镇的路上,他都不寂寞。
“宾士、喜美、三菱、裕隆、BMW……”骆同森教阿明认车子,过一台,认一台,直到二十五分钟后,回到小镇为止。
夕阳映照下,红墙白瓦的分局金光一片,连门口几部警车都显得分外耀眼。
“宾士、福特……”阿明指着说。
“这么容易就学会了,阿明很聪明耶。”骆同森惊异地赞着。
“当然喽!阿明最聪明了。”米蕊绽开心地转头看着后座的阿明,看着他咧起好大的笑容,一直到家。
“你陪他进去好了。”骆同森不想见到阿霞,示意米蕊绽陪着阿明进去,但是交代着:“顺便告诉他妈,找些事情让阿明做,他有能力学一技之长的,不要白白糟蹋了。”
话才说完,阿霞听见车声,出来迎接儿子,但见坐在驾驶座的骆同森,脸色立即变得难看,口气尖酸地招呼着:“骆警官,真是稀客喔!下来坐坐啊!不然,可别说我们小老百姓不懂规矩,没请你进来坐喔!”
骆同森把头别过一边去,没有搭理她。
“哎哟!难怪是警官,派头比分局长还大喔!”阿霞犹不死心地说。
“阿霞婶,我走了。”米蕊绽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遗憾。
车子开动,离开阿霞家,冷着脸的骆同森已经恢复正常,于她开口说:“对不起。刚才你交代的话,有空我再跟阿霞姨说。”
“没关系。”他露出笑说,已经不介意刚才的事。
如同往常,两人一路调笑,直到回到家。
“回来找我?”骆同森读着贴在门上的纸条,故作惊讶地说:“有人下战帖了。”
看那歪歪斜斜的字迹,米蕊绽知道是明环婶写的,大笑着拉着骆同森往明环婶家去。
掠过几棵柳丁树、一堆懒散漫步的鸡鸭,他们来到明环婶的家。
大厅里空无一人,电视机也静悄悄,只有佛龛上一住线香袅绕着清烟。
“阿嫂?”她朝厨房走去。
“敏慧,你回来了。”明环婶的媳妇彩菊从厨房出来,还拿了些芹菜蒜头给她。“我妈交代要给你一些芹菜、蒜头。她说,住你家那个警察买了花枝,没有买芹菜。”
听见有人说他,站在门外的骆同森,探头进来。
“警察先生,你好。”阿菊赶忙打招呼。
“谢谢。”骆同森耸耸肩说,看见明环婶骑着那辆老式山叶机车回来了,他又朝外走去。
“阿嫂,我走喽!”米蕊绽拿着蒜头、芹菜出门去。
明环婶从机车上搬了包鸡饲料下来,连气都来不及喘,就拉着嗓门唤:“骆警官,你来了。”
“是。”骆同森客气回应。
“坐一下好不好?”明环婶招呼说。
“不了,我们要回去煮饭了。”骆同森说,米蕊绽也顺势亮亮手上的莱。
“好啦!”明环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米蕊绽到一旁耳语。“敏慧,我跟你说,如果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有空带回去让你爸爸看看,不要又惹得他不高兴了。”
这点米蕊绽当然晓得,但明环婶为何会知道他们“彼此相爱”?
“是不是他告诉你,我们……”她忍不住问。男人讨厌女人碎嘴,女人同样讨厌男人大嘴巴,何况,他们才刚起步呢!
“不是他自己讲的,而是被我套出来的。”明环婶得意地说。
“他说什么?”米蕊绽追问。
“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看那表情就知道。”
“喔!这样就证明他喜欢我?”米蕊绽可真败给她了。
“哎呀!我才讲两句,他就脸红、说不下去了。”瞥见骆同森难为情的神色,明环婶的笑容更大了。“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脸皮那么薄,像小姐似的。”
“真无聊!你怎么乱问,他根本没那个意思啦!”米蕊绽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的脸不太能藏心事,就算他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明环婶叮咛说:“男女之间就是一个缘,无缘无嫁娶。你要记得跟你爸爸讲一声,不然,他要是生气,好事就多磨,你爸爸那个性,你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带回家还早呢!”米蕊绽腼腆地说。“如果彼此交往合适,我会带他回去让爸爸看,你放心。”
“这样最好,你自己斟酌啦!晚上好像会下雨。”明环婶看着天色说。
夜幕渐拢,天际只剩几朵黑霞漂浮,米蕊绽看不出是不是会下雨,不过,得回去做晚餐倒是真的。
“明环婶,我走喽!”打了招呼,两人相偕离去。
回到家,米蕊绽一头钻进厨房,开始张罗饭菜。
小时候常帮妈妈做饭菜,耳濡目染学了些,她知道花枝交错着切,煮好会出现花样,看起来会更秀色可餐。
青菜当然就是加油、加盐、加味精,再加大火炒喽!而煎鱼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准确地掌握火侯外,连翻面都得技巧,所以,她决定把鱼用蒸的,省得鱼面临肉离骨散的下场。
“已经开始下雨了耶。”骆同森进来宣布着。
闪电在天边瞥然而逝,接着响起闷雷——“看样子雨可能还不小呢!”等一下又得拿锅子接水了,要是雨水太大,墙缝可能还会渗水。不过,看着一旁默默帮忙的骆同森,她就忙得更起劲了。
“我家只有过年、过节才会买菜,纯粹应应景而已,我实在不清楚如何搭配菜色。我看,以后出门买菜前,我们得先列个菜单,我们照单采买,才不会缺一无十、少东西。”骆同森建议说。
“好啊!”米蕊绽同意这说法。
“其实,买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把握煮熟的原则就好了。”骆同森大笑说。
“说得有理。”她又附和,不过,想起明环婶交代的话,她有了些许牵挂。
爸爸有传统父权观念,会不会干涉子女的嫁娶呢!也许,他会有意见,可是,嫁娶讲求的是情投意合,他应该不至于横加阻挠才对。
但爸爸会认同他吗?
“骆组长,我一共欠你多少钱?”快吃饱时,米蕊绽问,想把菜钱给他。
“你什么时候欠我钱?”骆同森疑惑地瞥她一眼,站起来去洗碗。
“今天的莱钱,还有出去玩的钱呀!一共是多少呢!”
“那是小钱,那么计较干嘛?”骆同森笑笑迳自走出厨房。
“骆组长,没给你钱,我会牵肠挂肚的。”见他朝房间走去,米蕊绽跑进自己房间拿钱包,然后冲进他房间,递给他一张千元大钞。
“哎哟!你就非得这么‘龟毛’不行吗?”骆同森大笑着往床上一躺。“还是你认为我买一次菜,我就会要求你‘以身相许’?”
“你要,我还不肯哩!”米蕊绽丢下钱转身回房间。
“算我求你行不行?”骆同森跟进来,从她手上拿走钱包,然后把钱塞回钱包、搁在柜子上……“不行,我一定要跟你算钱。”米蕊绽坚持说。
骆同森懒得和她争执,扫眼梭巡高处,看见日光灯和天花板之间有个缝隙,他一脚踩上床,打算把钱包放在那上面。
“喂!”米蕊绽冲过来阻止,但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把骆同森撞倒在床上,连她也跟着摔成一堆。
肢体交缠、四眼相对,十足是两情缱绻的姿态,但被女人这样“制服”,骆同森还是第一次。
“你非得那么急吗?”他没好气地说。
米蕊绽爬起来,恼羞成怒地给了那壮实的身躯一拳。
“要是你不要跟我推辞,不就没事了吗?”
“袭警!”骆同森坐起来,装出弱势受害着的模样,米蕊绽眼尖地看见钱包遗落在床上,又扑过去想拿钱包,但他又先一步拿走了。
“哈!晚一步。”骆同森得意地把钱包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像逗宠物似的。
“把钱包给我!”米蕊绽窜身而起,以搏命姿态夺取钱包,但频频扑空,于是火大地说:“把钱包给我,不然我要告你扰民!”
“不好吧!立场超然,态度诚恳,明年的模范警察非我莫属了。”骆同森好整以暇地睨她,左手右手互换着玩钱包,笑得好不得意。
“模范警察,你有本事就坐着别动,我去找人来‘人赃俱获’。”米蕊绽作势出门,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度飞扑过去。
这种把戏骆同森见多了,一侧身就避开她。
“我三岁就知道这种伎俩了,你现在还在玩这个?”他看着横滚在床的米蕊绽,发出近乎嘲谑的笑声。“要不要再来一次?”
算了,灵活度、力气都不及人家,还玩什么!
“你自己玩。”米蕊绽爬起来顺着凌乱的长发,打算到厨房收拾善后。
“等一等!”骆同森拉住她,好整以暇地递来她的钱包。
米蕊绽受宠若惊地接过皮包,他也站起来抚平弄皱的衣服。
“如果你打算再来一次,我可以奉陪,但是先讲好,这次换你在下面,我已经禁不起‘摧残’了。”他脸上净是揶揄、暧昧的笑容。
米蕊绽恼火地把钱包扔过去,又准又快地砸中骆同森。
住进这屋子,这是第二次挨打了,骆同森虚张声势地叫着,伸手接住钱包。
“哎哟!打死我喽!”
这就够了!米蕊绽得意地朝厨房走去,但他一个剑步过来,在房间门口堵住她。
“娶了你,我会不会死得更快?”他滑稽地挤着眼瞧她。
“你还想玩吗?”米蕊绽被那样子逗笑了。
“想喔!”他欺身过来,她来不及闪避,成为虎口下的牺牲者。
他从脸颊吻到颈子,嘴在游移又似缠绵,她的脸庞也逐渐红热……深邃的眼神,热切的吻。
“骆组长。”她挣扎着、唤着喘息急促的他。
“抱歉。”一个寻常的吻已经超乎寻常,他勉强自己放开她,但起伏剧烈的气息,无法平息,他旋即进房去。
“晚安,骆组长。”他离去,米蕊绽也回房间,窗外雨声淅沥,但似乎有沙哑声音传来:“晚安,敏慧。”
那是他的回应,而他就是她来得既快且猛的爱情。
虽是假日,但骆同森依照每日惯例,一早起来就在住屋四周走动,看看防备多时的“不速之客”是否光临。
如同往常,四野寂静,连猫也没一只。只有远方油桐花,灿然如雪。
“敏慧,我们出去兜风?”他进屋去,在米蕊绽光洁、白皙的颊边印下一吻。
那日几乎失控后,骆同森已经不敢再做过于亲昵的举动,不过,这点无损两人感情的发展,连默契都日益增进。
“好啊!”两人当下一起出门,快乐得仿如小学生要出门远足。
一天的开始,骆同森一定要开车在镇上绕一圈,才甘心去上班。虽然是要出去玩,他也非要巡逻巡逻,才能放得下心。
“漫无目的开车应该叫游荡,而不是兜风。我们应该到山坡、溪边比较像,你说对不对?”骆同森挑着两道浓眉说,两颗眼睛却仍朝四周瞄着……瞧那欲盖弥彰的样子,米蕊绽真被他打败了。
“想转就转,不要装蒜。”
其实,大街小巷地转,也是挺有趣的。
车行一段,米蕊绽看见几个穿着唐山装的老人坐在庙埕吹奏南管。古典的穿着,加上传统古乐,很能激起思古幽情。
“他们在干嘛?”骆同森好奇地问着。
“打发时间吧!”米蕊绽指着那几个老人说。“南管是很中国的乐器,现在很少人会吹奏了,你能猜出他们吹的是哪首曲子吗?”
“那是南管?我还以为是笛子呢!”骆同森惊异地说。“我刚刚还在想,奇怪,这笛子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曲调高低、旋律、节奏都不同啊!”米蕊绽当下出了谜题让他猜。“快!告诉我,他们在演奏的歌名。”
骆同森连南管笛子都分不清,要他听出歌名,这未免也太为难了吧!
“是不是‘南都夜曲’?”他随口掰着。
这首歌上回养父在联谊会上唱过,所以他才记得歌名。据说,这首歌的年纪跟养父一样大,歌词是描诉一个欢场女子执壶卖笑、生张熟魏的凄凉无奈,养父唱来也格外娓婉动人。
“你怎么知道?”米蕊绽的表情十分诧异。
“哈!”糊里糊涂地蒙对了,骆同森得意地把车朝前开去。
“不管,你得告诉我……”米蕊绽摇他说。
“哎呀!别吵嘛!”骆同森陶醉地卖关子,直到遇上红灯停下,他还敛不回唇边的笑容。
“你看看!越线了,要是给人看见,会说我执法犯法、知法犯法……”
骆同森看着照后镜,打算把车倒回白线内,却见一辆铁灰色自小客自后驶近,挡住他的退路,而车牌号码和昨天通报联络簿上所登载的一样。
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骆同森迅速拨通勤务中心,要求支援,挂掉电话后,他赶忙又替一脸怔然的米蕊绽重新系紧安全带。
“后面那辆车,昨天在外县市洗劫加油站。你坐好,我现在倒车撞他一下,引他下车。”一边说,他一边抓起手铐塞在腰后,然后把衬衫拉下来盖好。
米蕊绽惊慌地转头,看见后车驾驶是个理平头的男子,一副牛鬼蛇神模样。
“不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要是……要是……怎么办呢!?”她抓住他说。
“记得替我报仇。”骆同森莞尔地说,随后“砰”地一声,他已经制造出一件驾驶疏忽的行车纠纷。
“干XX,你驶车怎么驶的!”后车破口大骂,三字经出笼。
“我下去逮他,你乖乖坐着,千万不要回头。”骆同森下车说。
米蕊绽不敢回头,只从照后镜朝后看。
男子已经下车查看,谩骂同样粗俗,而骆同森过去,就像处理车祸事故一般,察看着两车撞击处,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男子一拳揍倒在引擎盖上,然后掏出手铐把他的手反铐在背后,接着又一脚把他踢坐在地上。
控制住男子,骆同森开始搜索车内,从前抄到后,直到行李箱。
米蕊绽这时的心情,已经从心惊胆跳变成不忍卒睹……这时,她忽然理解骆同森的养父为何会说他是流氓了。如果他真是流氓的话,那种矫健、狠劲绝对是流氓中的佼佼者。
也许,这就是他叫她不要回头的原因吧!
一线道路受阻,后方已经开始堵车,但两辆警车驰至,下来数名警察,有的负责疏导交通,有的把男子带回警备车,一些则帮忙搜索车子。
好一会儿,过程结束,骆同森和同僚讲话,比手划脚的,然后才走过来。
“你很害怕吗?”他打开车门坐进来。
“不会。”米蕊绽又看照后镜,两辆警备车先后开走,连后方那辆车也由警察驾驶,跟随警车疾驶而去。
“那辆车要开去哪里?”
“开回局里备案。”骆同森发动车子说。
“你们会不会抓错人?”米蕊绽担心地问。
“开涉案车辆,他就脱不了关系。”骆同森把车朝前驶去。“何况我在驾驶座下搜出一把手枪,有枪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男子有枪?听起来真令人诧异。不过,敢抢加油站,不会赤手空拳去“打天下”,查到枪应该也不算意外。
“要是早知道他有枪,你还会想去捉他吗?”米蕊绽看着他问。
“干一天警察,就得维持治安,想保住小命就得出奇制胜,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倒车撞他?”骆同森笑着说。“现在满街黑枪,要是低估这些亡命之徒,我不早就给人供在桌上、捻香烧纸钱丁?”
“你的车受损了吗?”米蕊绽转而问道。他说过,那是他名下唯一财产,当然,还有她,不过,她可还好端端的。
“还好。但是我觉得一件事很奇怪……”骆同森皱眉想着,但话锋一转:“你会觉得我很粗鲁吗?”
“没平时好。”她苦笑说。
“谢谢包涵。”他摇头说。
“然后呢?”米蕊绽追问。
“然后喔!”骆同森的表情满是疑惑:“照常理,犯了案他应该会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后再出来活动,他没事干嘛跑到这里来?”
“他跑到这里,也许是要去避风头也说不定,结果,反而自投罗网……”米蕊绽不确定自己的推理,干脆说:“哎呀!你去问问就知道了嘛!”
“去问?才不呢!今天我要跟小姐约会,拿枪指着我的头、跪下来求我,我都不去。”骆同森坚持说,但米蕊绽才不相信他会袖手旁观。
“你真的不去?”
“哎呀!局里有人会问,急什么!”骆同森好整以暇地说:“验尿、问供、做笔录、照档案相片,还免费供应三餐,连上洗手间都有人服务,我去干嘛呢?”
这番话让米蕊绽笑得前俯后仰。
笑够了,她说:“这种大案子可以记功不是吗?你不去就错过了喔!”
“记的功愈多,调得愈偏远。我有八个警察奖章,六支大功,甚至还破格晋升,但是我还是到这里来了。”他斜睨她说。
“愤世嫉俗喔!”
“我会低潮,但决不退缩。何况有你呢!”因为米蕊绽,骆同森的怨恨早已成历史,这只纯粹说说罢了。
说着,他凑过来吻她一下。
这是让人开心的话,米蕊绽满心翻滚的净是甜滋味。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知道南管演奏的是‘南都夜曲’?”
“乱猜的。”他笑得好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