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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海 第三章
作者:岳靖
  “真的要洗掉?”

  柏多明我一大早被松流远叫起,拿著车钥匙,准备将树下的T2驶到雅家庭院小运河岸畔。

  松流远坐在喷水池石垣,静静地抽烟,看著柏多明我穿过喷水池小院,折一个直角弯,绕开大炬形喷水池,走到榆树下,开车门,上驾驶座。

  引擎发动,音响同时开启,抒情软调,适合春日。

  今朝天气很好,阳光像麦芽糖丝,随晨风卷粘花草树叶,一片金泽闪灿。青空云朵薄又洁净,衬映运河水,白得宛如漂流的羽毛。几只飞鸟临河扑翅,嘴喙扯咬著垂柳枝,晃晃荡荡,偶尔婉转啼叫。

  在绝妙的五月,

  百鸟都在唱歌,

  给我快乐,给我亲吻,

  对我体贴,对我温存,

  混了不少海涅诗句的歌曲,令人敏感。松流远猛地站起身,捻熄烟蒂,声调微昂地喊著:“多明我,把音响关掉,停到那边。”他指个方向,走往喷水池近小运河那侧。

  车子就停在喷水池与小运河之间的六米宽石板道上。柏多明我关掉音响,熄了引擎,下车,对著松流远,再—次问道:“真的要洗掉?”车窗上,那些聂鲁达的诗句,哪是用水洗得掉的。

  松流远站在间隔草坪带,望著小运河堤岸,再看看石板道,就在他脚下,有条地底伏流,引运河水进喷水池。接了塑胶水管的抽水机在小码头边运作,松流远走过去,拉著水管回来。这是奥尔用来浇花的管线,按下喷嘴,马上可以洗车。

  “如果用水洗得掉,早被雨淋干净了。”柏多明我一点都不想帮忙。他昨晚喝了不少酒,没那般好精神,干这无聊事。

  “奥尔待会儿会把清洁剂拿来。”松流远压压喷嘴,朝车轮挡泥板试水劲强弱。

  “为什么突然要洗掉?”柏多明我又问:“图呢?也要弄掉吗?”松流远说过,马松的《色情大地》最配聂鲁达的诗。现在诗不要了,图也要洗掉?整辆车重新烤漆吗?在他看来,与其费工费时,不如换一辆车。

  松流远没答话,沉吟著。

  柏多明我伸懒腰,眯眼,转了个话题,说:“昨天没留意。现在才发现那棵白栎那么巨大——”

  “白栎平均都有三十五公尺高。”松流远以为柏多明我在提问,尽师长之责地立即回道。

  柏多明我看向松流远,目光有些深沉,似在打量。

  松流远继续压苦水管喷嘴,冲洗车轮,闲聊地道:“雅倬原本准备把它砍了,说是代代太爱爬那棵树……”

  “是吗?”柏多明我开口搭腔。“要砍那么高的树可是大工程,弄得不好,可能会压毁房子。”

  “是啊。”松流远应声,有些漫不经心。

  “那边已经冲很久了。”柏多明我突来一句。

  “什么?”松流远这才拾眸对住少年。

  柏多明我指著车轮。“已经够干净了。”

  松流远一顿,赶忙移开喷嘴,水柱一偏,射向车身,反溅得他全身湿,    “该死!”他咒骂,放开喷嘴。

  柏多明我神情沈峻,盯著松流远好一会儿,问:“你到底在忙什么?一定要洗掉图和诗吗?奥尔还没把清洁剂拿来,干么这么急?”

  少年在取笑他。松流远拨了拨湿乱的黑发,很狼狈。

  柏多明我打开车门,进入车厢内,取了一条毛巾出来,递给松流远。

  松流远看著柏多明我,半晌,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一个三十三岁大男人被一个十七岁小女生搞得心神浮躁?

  又不是毛头小伙子,他在心虚什么、敏感什么——一个不是吻的吻,一副还谈不上成熟尤物的身材……爱作怪的小女生——大胆有余,魅力不足,何能对他造成影响!

  他干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做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教那小女生更得意。代代太聪明,他怎能做出让她以为自己是猎人,而他是夹尾狐狸的事来。

  松流远甩甩头。“抱歉,多明我,一大早给你找这麻烦。诗、图还是留著——”他接过毛巾,挂在肩颈,动手卷收水管。“这可是成年男人的徽饰。”从裤袋取出打火机和烟盒——幸好没弄湿——点火抽根烟。

  “成年男人的徽饰——”柏多明我面无表情,丢出话:“那洗掉,岂不等于去势。还是别洗吧。”酷酷地说完,他往屋宇走。

  松流远徐徐吐烟,笑了笑,有点明白柏多明我为何能急速与雅代成为朋友。

  “你会帮雅代吧?”已经快走到门厅了,柏多明我忽然踅足,快步回运河边。

  “嗯?”松流远弹弹烟灰。“想起什么?”

  “雅代的事——”柏多明我沈眸,定定看著松流远。“你会说服雅倬同意雅代前往荆棘海念书吧?”

  松流远顿了顿,抽完最后一口烟,走几步,将烟蒂丢进草坪上的矮铝桶,撩起毛巾擦擦头。他有些意外——柏多明我很少提要求的。“你希望我说服雅倬?”缓缓回身,他放下毛巾,露脸面对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站在石板道上,神情认真。    “我喜欢雅代。”

  松流远又是一惊,“喜欢?”没想到,少年会用这个词。

  “雅代昨天说了,我和她喝的,是‘爱情之饮’。”柏多明我的说明,很直接。“你和雅倬不也希望我们两个交往——”

  “多明我,”松流远打断柏多明我,沉了口气,看著他的眼睛。“你是认真的吗?”爱情之饮——他当是代代作怪。

  “难道你们耍著我和雅代?”柏多明我反问。

  松流远愣住。柏多明我没再说话,冷睇松流远。久久,松流远才撇著唇,笑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认真地要结交一个朋友。旅途中,我与你提代代时,你老说‘随便’,不是吗?”

  “见过面之后,我觉得她很好,而且美丽。”说这种话,柏多明我还是没显一点毛头小子该有的羞赧。

  少年欲望坦白。松流远皱了一下眉头,两鬓泛疼,觉得自己又听见昨日雅代播放的那首歌曲,脑海浮现少女雪白的胴体,还有那个吻……

  “好。”硬生生截断一切,松流远决定道:“既然代代表示过想到荆棘海念书,你也希望——”黑眸凝定,看著柏多明我。“我会说服雅倬。”他做保证。

  柏多明我点了点头,俊雅的脸庞没什么特别表情。“我们何时回荆棘海?”

  “雅倬婚礼后。”松流远打开车门,将毛巾丢回车里,背向柏多明我,道:“我答应当他的伴郎——”

  “那倒不必了。”柏多明我岔开松流远的嗓音,盯著他头发乱糟糟的后脑。“你可以直接跟雅倬谈雅代到荆棘海的事,无须等婚礼结束。我昨晚听到他说未婚妻来退婚,不会有婚礼了——”

  “什么?!”松流远回头看著柏多明我,惊讶带疑问。“你昨晚何时听说?”他一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消息。

  “就是你送雅代回房后三十分钟。”

  昨晚,松流远抱雅代回房后,没再至小饭厅。出了雅代的房间,他感到脚步虚浮、胸口灼热,自己似乎也喝醉了,便直接回客房休息,甚至没注意柏多明我几时回房睡觉。

  “我昨天陪雅倬喝酒喝很晚,结不成婚,他好像更开心。”柏多明我凝视松流远陷入深思的脸容。

  松流远眸光幽沈,瞟向少年一脸无谓的表情,定了定神。这怎么可能。据他了解,雅倬的未婚妻——鹿梅岭已经有三个月左右身孕,雅悼非常重视这场婚礼的。

  “砰!”一声鞭炮似的巨响从屋里传来。

  松流远与柏多明我同时别过脸庞,朝屋宇方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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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了!

  雅代张眸,倏地从床铺爬起,下床,趴至窗台。

  T2车不见了!他走了吗?

  她半夜醒来,看到两本诗集放在临窗的床畔桌上——那不是她平常放的位置——有人动过她的东西、进过她的卧室,脑海里,男人优雅磁性的嗓音隐隐低回……

  我要进你的卧房了,代代。

  他的嗓音很好听,像《罗马假期》里的男主角。多年来,她见不到他,总会播放那部片子,只听声音,躺在沙发幻想是他。

  是松流远抱她进房的,他温柔地帮她盖被子,却让她和衣而睡,连鞋子也没脱。凌晨两点,她醒来,脱鞋,洗澡,换了舒适的睡衣,赤脚坐在窗台上,掀帘子看庭院榆树下那辆T2车。一盏盏柔黄的庭院灯,似乎全聚光在那车身,代替她监视著。只要他一离开,她一定马上知道。

  她拿起被放在床畔桌的诗集,感觉上头遗留有他的温泽。他翻看她的东西,她有点得意,抱著诗集躺回床上,睡到天明。

  太晚了!他走了吗?一睁眼,视线对住大窗扉。凌晨上床前,她特意拉开窗幔、遮阳帘,随时醒来都能看到T2在不在。

  不在了!他走了吗?雅代心—急,离开窗台,迅速盥洗换装,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将两本诗集塞在外袋,提起,走出卧室。

  堂哥的工作这里调、那里调,她的行李永远是准备好的,即刻可启程去荆棘海!

  他一定走不远,也许刚走而已。柏多明我答应她、并且保证让男人带她一起前往荆棘海。

  越想心越焦,雅代用跑地下楼梯,过楼中楼茶厅门口。

  “你要去哪里?”严厉的声调。

  雅倬身著睡袍,脸色不太好看,坐在茶厅落地门边的法式躺椅喝早茶。茶厅里,靠墙的德国骨董钢琴琴盖掀开,黑白键亮铮铮,刚清理过的样子,倒是两侧的几盆室内植物色沈,看像快干枯,奥尔似乎还没来浇水。

  “进来。”堂哥的嗓音也是缺水似的干硬沙哑。

  “你喝你的茶。我不打扰。”装礼貌,不理会堂哥的命令,雅代说:“我要去荆棘海。”

  雅倬眸光一沉,将连盖茶碗往躺椅旁的矮茶几放,站起身来。

  雅代迳自迈步,但还是被雅倬给拖进茶厅。雅倬一手夺过她的行李箱,重重一丢,撞歪了躺椅,矮茶几甚至翻了过去,往落地门又一撞,发出巨响。

  “你哪里都不准去!”雅倬怒道。

  “我昨天跟你说过了,我要去荆棘海!”雅代反抗。

  雅倬扯著堂妹的手,将她拉往躺椅尾那张面窗的单人沙发,压入座。“你给我坐好——”

  “我不要坐!”雅代挣扎叫道:“你在生什么气?别不讲理!”堂哥从没这么难沟通,今早有点不一样。

  “讲理?!我如果只讲理,你们就会跟我作对!”讲什么理!从现在开始,他不讲理了,决心当个野蛮人。“我警告你,乖乖到新学校报到——”

  “我也告诉你,”雅代飞快地抢白。“我的新学校就是荆棘海的无疆界学园!”她一点不示弱。

  雅倬抓狂了。“你再说!”大掌用力握住沙发两侧扶手,青筋债张,肩背拱起,像野兽一样怒瞪著堂妹。

  雅代没见过堂哥这般烧火模样。他真的气极了,要杀人似的,眼白充满血丝,头发乱得可以。她皱眉,冷了下来,不再说话,用平常的态度对他。

  雅倬凶恶地看著堂妹许久,焦躁地直起身子,走来走去,停在钢琴前,拨动节拍器,啪嚏啪嚏地响。

  “我今天头很痛,你别再惹我。”竭力压下暴怒情绪,雅倬落坐钢琴凳,指头移往琴键上弄出几个音,没一会儿,就是《暴风雨》。

  “今天天气很好。”男人磁性的嗓音乍然响起。

  雅倬停止发泄。雅代一震,从沙发站起身,转头看见松流远正从楼弯小厅走进来。

  你还没走?雅代差点急呼出口。

  “怎么了?”松流远看了眼地上翻例的茶几、横陈的行李箱,对上雅代透亮双眼。“昨晚失态,被修理了?”他问她。

  雅代蹙一下眉。“你才被修理。”他的衬衫一片湿,头发也是,像只落水拘。这竟使她心里好受了一点,没那么焦虑不安了。

  松流远浅笑,转向雅倬。“这么好兴致?”大掌往好友肩上搭。

  雅倬站起身,离开钢琴前。“哪有你悠闲。”他没好气,坐回法式躺椅里,揉著发疼的头。“你没有一个不会察言观色、一早惹人心烦的堂妹——”

  “代代,”松流远打断雅倬的嗓音,黑眸望向依旧站在窗前沙发边的雅代。“我和雅倬有事要谈——”

  “什么事?”雅代抢话,知道他要赶人,她偏不走。“堂哥说他头痛,你别烦他。”真体贴呀!

  松流远盯著她的脸。“我们要谈些男人的事——”沈言后顿住语气。

  等了一会儿,雅代先问:“又怎样?”下巴微扬,朝右偏转,美丽的小脸蛋淡淡显冷,她才不吃他那一套。什么男人的事……这不是更该由女人来了解吗?

  “小女孩——”松流远眯细眼瞅她唤道。

  雅代一凛,挺直身子。“我不是。”反驳得有些急。

  松流远目光定在她脸上,深深凝眄。她不说话的时候,是像个女人,有著成熟美,身高逼近他下颔,不小了……

  “我不是小女孩!”他一直不讲话地看著她,教她愠怒,非得再强调。

  嘲笑地扯扯唇,松流远垂眸。“到外面去,”他平举手臂,缓缓指向门口,慢沉沉地重复道:“小女孩——”视线同时移回她脸上。

  时间仿佛还顿在堂哥弹琴那一刻,那旋律在她内心狂掀暴风雨。雅代下意识咬牙,眸光颤动又显坚定,很倔强地瞪著松流远,不发一语。

  “多明我在庭院等你驾小艇,带领他游运河。”松流远又说:“听话,快去,小女孩——”

  雅代这次终于别开脸,不等他尾音落定,绕过沙发,往门口走。

  “一大早发什么脾气?”松流远回身时,就见雅倬半卧在躺椅里闭眼皱眉,五官紧锁,很痛苦的样子。“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奥尔!”雅倬出声,暴躁地喊:“茶到底好了没?”他的头痛得要死,奥尔稍早先给他一杯人参茶,说马上煮解宿醉的茶来,结果喝完参茶,他头更痛,却迟迟不见解酒茶。

  “奥尔!”雅倬又叫,几乎从椅上跳起。

  “别吼。”松流远双臂交抱,一脸遗憾地看著雅倬。“奥尔不在,我刚看到他开车出门了。”

  雅倬瞠眸,冲口骂道:“可恶!”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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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代快步走下门厅。

  关门的声音仿佛春雷,哗然宣示一切美好和谐都没了意义,马上会有暴雨降临。

  喷水池挡了她的路,她脚跟一提,踩进喷水池里。她早想试试了——在水中,她依旧可以走得轻盈,冷冷的感觉很舒服。生气时,实在该往水中走,越冷的水越好。

  “你和你堂哥吵架了?”少年的嗓音在问。

  雅代凝神,循声望去。柏多明我倚在石板道上的T2车门边,等著她一步一步涉水而来。

  “要毛巾吗?”柏多明我往喷水池矮垣上站,朝雅代伸手。

  雅代摇摇头,让柏多明我把她拉上去,跳下矮垣,定在石板道,堂哥买给她的  Givenchy红白便鞋——毁了,她的裤管湿了半截,猛滴水。

  “你会感冒。”柏多明我打开T2车门,找了半天,没有干净毛巾,只好拿松流远用过的将就。“把脚擦干,吸吸水气。”

  雅代接过毛巾,淡雅的木头香味,让她短暂茫然。

  “宿醉吗?”柏多明我很关心她。

  雅代对上他沉定的黑眸,说:“我没和我堂哥吵架。”

  “喔。”柏多明我简短应声。“那是我们听错——”

  “你不是想游运河吗?”雅代绕过T2车身,迳自越过草坪,直往小运河堤岸。“我带你去。”

  柏多明我跟上前。

  那艘小艇大约七公尺左右,舱内装置非常舒适,有冰箱、微波炉……简便厨房设备,小浴室、化学厕所、客厅、卧室一应俱全,可以让一对年轻男女组一个小家庭。

  这船是她的!

  雅代发动马达,熟练地驶出小码头,缓缓往闸门接近。

  “出了闸门就离开你家范围了。”柏多明我看著岸上的雅家庭院景致递嬗,那白栎像个巨人,不灵巧,在他们背后逐渐被抛远。

  “你说,”雅代开口,一顿,往下说:“我这艘船艇可以驶往荆棘海吗?”

  “不行,太脆弱了。”柏多明我这么一说,雅代抽了口气,眼神很冷,却眸眶泛红。

  “你说会站在我这边的!”她抑著嗓音,浑身都在发抖。

  柏多明我面无表情,眸光深幽幽,看著她的眼睛。“我现在就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嗓音平静。

  她太敏感纤细,一感受亏待,便觉得所有人都背叛她。柏多明我没对不起她,她这么待他,没道理。

  “抱歉。”雅代转开睑,专心操纵船艇。顺流走了好一段,她才又发出嗓音。“我今天早上跟堂哥吵架……我以为你们走了……”呢喃絮语。“我要去荆棘海……”

  久久,柏多明我接了句:“他会让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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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倬自己进厨房,总算看到炉上还在小火闷煮的解酒茶。他找了一只斜耳马克杯,走到炉台前,关火,给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坐在料理台旁,想些事,喝了半杯烫舌茶饮,才觉得清醒。他站起身,将杯里的茶添满,转出厨房,上楼,回茶厅。

  “你们兄妹一大早吵成这个样子,”松流远站在茶厅中央,摊摊手,挽起衣袖,开始搬正翻倒的茶几、歪斜的躺椅。“奥尔真可怜,难怪要逃,”顺手捡起地毯上的茶碗——没破!他挑眉,这是个好兆头。

  雅倬看著好友动手收拾残局,脸色软了下来,有点过意不去、沉默了好久,才说:“代代那丫头想跟你走。”

  “我知道。”松流远把横陈的行李箱移到钢琴旁,走往落地窗边,斜倚墙柱,看著雅倬。“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不希望她到荆棘海?”他问。

  雅倬眸光黑寂、深奥,行至躺椅前,疲惫地坐下,把马克杯放在重新就定位的茶几桌面。“流远……”他欲言又止。

  松流远耐心等待。

  雅倬喝了一口茶,缓言陈述。“我伯父五十得女——代代是他唯一的孩子、珍视的宝贝。他五十九岁过世时,留下代代给我家照顾,我父母为了把我从一个嬉皮‘导正’成有责任感的好青年,便又把代代交给我……从她九岁起,我照顾她到现在,我小心翼翼没让她踏错脚步,到哪儿都带著她。你说——”他起身,对著松流远。“我是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你是。”松流远掏出烟盒,递给雅倬。“代代一定明白你的用心。”

  雅倬鄙薄一笑,取了根烟,叼在唇边,点火,吸气,沉沉一吐。“梅岭就不明白……”

  白烟在两个男人之间袅袅飘旋,松流远依稀看见雅倬神伤的表情。“鹿小姐真的来退婚了?”他问。

  “多明我告诉你的吧……”雅倬又吐出—线白烟,感叹:“他真是个好孩子,不像代代让人心烦。”

  雅倬从来不是个难沟通的人,雅代坚持去荆棘海的事,不致使他大发雷霆,只是雅代今早挑错节骨眼。雅倬真正心烦的不是雅代——

  “鹿小姐退婚的理由是什么?”松流远挑明问。

  白烟弥漫,雅倬盯著烟头。“流远,我很信任你——”语气悠远。

  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有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雅倬决定放手。

  “代代去荆棘海后,托你关照了,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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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流远单手提著行李箱,看见柏多明我从小运河堤岸走上来。

  “现在才返航?”松流远问:“好玩吗?”

  “嗯。’柏多明我点头。“给你。”他交出一个陶罐。

  松流远接过手。这垒球大小的软木塞陶罐,造型是一棵树,有只陶塑蜜蜂黏在软木塞盖上。

  “雅代说你喜欢这家的树蜜。”

  松流远一愣,笑了笑。“谢谢。”放下行李箱,拍拍少年已然宽阔的肩膀。“代代人呢?”

  “在船舱,她还不想上岸。”柏多明我迳自走上喷水池石板道。

  庭院灯亮了。天色昏暗,又是夜之序幕。

  “奥尔准备好晚餐了,就等你和代代两个。”松流远说著,往堤岸走。

  柏多明我不用人费心,的确是个好孩子。松流远笑著,玩著手里的陶罐——这其实是代代自己喜欢的黑森林树蜜。

  他还记得那年的十岁“船家”,要他买了一箱十二罐有可爱蜜蜂的树蜜当“船资”,酬谢她带他游运河。

  跨进船舷,松流远高大的身躯有些局促地沿著船舱外墙移动。“代代——”他呼喊她的名字,隐约听到那首日文歌在回旋。“代代——”

  雅代听见了,一点也不想回应。

  没一会儿,他进入船舱,马上关掉放在小桌上的足球造型手提音响。一盏瓦斯灯照著沙发床里趴卧的少女。

  “嘿,小女孩——”

  雅代猛地坐起身,冷冷瞪著松流远。

  “嗯?醒了?”松流远挑眉。小女孩凌厉的眼神在恨他随意切断她的音乐吗?

  “我不叫‘小女孩’。”雅代字句清晰,非常在意。谁都可以叫她“小女孩”,就他不行!

  松流远微微颔首的动作不明显,黑眸深思地注视著她,不再说话。

  他就站在沙发床边,高大的身影在这狭小船舱太具存在感,雅代生起气来。“你出去,别管我!”她讨厌他沉默看著她的眼神。

  这次,换她赶他。

  松流远俊颜肃穆。“我们今晚要回荆棘海。”他宣布。

  雅代顿了一下,美颜上的冰冷褪成一瞬间的慌乱。

  “吃过晚饭,就要出发。雅倬已经答应了,你如果不去,现在马上扬声。”松流远在沙发床边坐下来,等她抉择。

  这下,她呆了。

  太突然!虽然想过不行也硬要,但,当一切顺遂心意,反倒教她不知如何因应。

  等了一会儿,她没表示,松流远起身,哼笑开口:“你不想去——”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上他嘴。

  雅代的动作一向是灵巧的、精准的,像优雅的野兽,教人措手不及。这次是结结实实的吻,松流远错愕地感到女孩的舌头探向他,有点甜,掺蜜的美酒似的,使人迷醉。

  “代代!”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扳开她,把陶罐树蜜塞到她手上,警告地、情绪复杂地瞪住她。“以后不准再做这种事。”

  不准什么事?不准喝醉?不准听那首日文歌?不准买树蜜?不准把她的喜好偷偷渗入他?还是——

  不准吻他?

  雅代仰著脸庞,柔荑还揪著他的衣襟,脸蛋绽开一抹得意、无辜又可恶的绝美笑容。“我要,我要去,流远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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