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钏和往常一样,为主子添水递物让她盥洗更衣。唯一不同的是,向来面无表情的她,今日脸上却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
严母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做什么笑成那样,是碰上了什么好事?」
「夫人嘴上说不肯承认少奶奶,可今儿个还是把药给喝完了呀!」听主子自己主动问起,银钏便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其实少奶奶对夫人真的很用心,每天都起个大清早为您熬药,还持续了一旬,若不是实心为您的身子着想,肯定做不来的!」
严母听最得她宠的丫鬟也开口闭口都在说梁玉慈的好话,不由得冷下脸来,用力拧住银钏白嫩的双颊。
「她给了妳多少好处,教妳这样夸她,啊?」她拧拧拧,拧死这个吃里扒外的臭丫头!
「夫人、夫人饶命啊……」银钏痛得哇哇叫。「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啊!您就老实承认您已经不怪少奶奶了──」
「妳还说、妳还说?!」严母又多使上一分力气,把原本标致可人的丫鬟拧得小脸红通通的。
当严靖云踏进这间厢房,看见的就是这主子欺凌虐待丫鬟的景象。若非严母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气息也不太平顺,他还真怀疑这儿哪里有病人。
「银钏,夫人身子不舒坦,妳还惹她恼火?下去吧。」他似笑非笑地开口,适时解救丫鬟那张快被拧宽的小脸。
「是。」总算是劫后余生,银钏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逃出去。
转向娘亲,严靖云扬起淡淡的微笑「娘,妳看来气色不错,身子可有好些了?」
见到已有好几日未来晨昏定省的儿子,严母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你也知道要来看我?」她故意酸溜溜地道:「怎么,是那个女人又说了我什么坏话,才让你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娘?」
一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居然搬回新房去住,还和那个女人圆了房,两人竟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在下人面前也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她就一肚子火!
当初说要联手冷落那女人,让她知难而退的人,是他;但率先变节,还拐过头来责备自己和月儿心胸狭窄的人也是他!而他现在居然还为了那女人跟亲生的娘呕气,一连好些天,都不来探望问候卧病在床的娘亲……
枉费她含辛茹苦地将儿子从个小毛娃儿拉拔成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眼里究竟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娘?!
严母幽怨地咬着被角儿,用控诉的眼神瞪着儿子。
严靖云露出为难的表情。「娘,妳不是说,只要玉慈还留在严府一天,我们就不准喊妳一声『娘』么?」
严母愣了愣,努力在一团泥呼呼的记忆中搜索这段对话。
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她脸色稍霁,仍忍不住骂道:「那么你现在过来是啥意思?决定要赶她走了?」
「娘,妳到底为什么不喜欢玉慈?」严靖云故作困惑地问:「她嫁进咱们家也好几个月了,妳应该已经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连小妹都已经对她卸下了心防,惟独妳还放不下偏见。」
「谁说那是偏见?我这叫真知灼见,」说到这个,严母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旺盛地燃了起来。「那是你没瞧见,她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会打我、骂我,还会踹我哩……呜呜……」
她低头向暗壁,用力挤出一滴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地,好不伤心。
但是等了许久,她那儿子却丝毫没有被感动,犹然木着一张脸看她演独角戏,严母只好讪讪地转了回来。
「娘。」严靖云沉声唤着嘴硬的娘亲,催促她说出真心话。
今天他想了很久,觉得老是被妻子扔在床上、没有温香暖玉可以温存的早晨,实在是令人不愉悦到极点,必须尽快解决改善。而最迅速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害梁玉慈早起的原因下手──
严母还在维维诺诺之际,一阵轻巧的足音已从远处而来,且越踏越近……
梁玉慈从灶房拿了碗甜汤,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篮里,又折回严母所住的厢房,打算让婆婆润润口。
才到厢房门前,她就隐约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一阵好奇之下,她悄悄推开门板,跨入房里,站在内室的帘外一探究竟──
「我……我就是讨厌她不行吗?」严母被儿子逼得恼羞成怒,嗓子也跟着拔高好几度。「更何况,她患有耳疾不是?万一产下来的孩子也跟她一样残缺不全,教我怎么对得起严家的列祖列宗?
唉唷……我真命苦唷……老爷和女儿不为我着想也就算了,连辛苦带大的儿子也误会我的一片苦心唷……」
说到最后,她竟开始哭天喊地起来,语气凄厉得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帘外的梁玉慈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她这右耳是因为小时候高热不退才坏的,根本不是什么会传到下一代的恶症!如果真像严母说的那样,那么他们一家子都吃过她做的饭菜,岂不是更有可能染上病?!
严靖云有没有为她反驳,她并没有听见,只注意到严母诡异地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大声嚷嚷。
「咱们严家可不能要这种不能生出子嗣的媳妇儿啊!你哪里知道为娘的苦心?你们只知道怪我……」严母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下一刻,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击掌乐道:「呀,对了、就是这个理由!咱们确实不能要这个媳妇儿,休掉她,你还可以挑个更好、更美的!
儿子啊,你瞧王家小姐如何?不够美啊?那……要不然顾家小姐、谢家姑娘怎么样?」
她开始一一点名,把城内富贵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念了一遍,严靖云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梁玉慈拉长了耳朵努力聆听,却还是听不分明,又不敢偷偷掀开帘子一角,窥探里头的情况。
其实,她好想知道夫君现下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是开心地以笑容赞同婆婆的提议,还是敷衍地给婆婆一个软钉子碰。
虽说他们俩已经圆过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严靖云不曾对自己说过,为何突然改变态度,也从没说过为何决定要了她。
她一直有些害怕,他只是忽地看清了宝卉的真面目,觉得身边这个现成的妻子也凑合得过去,才愿意跟她当夫妻,并不是真的因为喜爱她才碰她。
兴许将来他在外头碰上了更美、更贤淑大方的姑娘家,便会把自己给休了,另结新欢也说不定……
偏偏此时内室不再传来任何声响,她实在难以忍受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决定要进去瞧瞧──
梁玉慈悄然无声地走出门外,故意用力敲了敲门板,然后才开门跨入房中,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假装自己才刚刚来到。
「娘,我拿了一碗莲子甜汤让您润喉……」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拿出盒中的小碗,一边观察房内的气氛。
严母原本还与严靖云有说有笑,一见到是她走进来,立刻拉长了一张脸,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而严靖云虽然仍噙着温柔的微笑,却不是为自己而展露的。他轻轻地拍了拍严母的手,安抚着任性的娘亲。
室内清清楚楚地弥漫着一股不欢迎她的氛围,就连脸上漾着笑意的夫君,她也觉得那带着点不耐……
尽管胸口有些闷,心情有些沮丧,梁玉慈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微笑。
「娘,甜汤有点……」她小心地将碗端至严母面前,还要叮咛一些话,却被严母不耐烦地打断。
「别啰哩啰唆那么多了,快点拿过来!」真是的,这个媳妇儿一点都不机灵,她哪里可能会喜欢!严母在心中暗暗叨念道。
那汤药苦得要命,虽有蜜水可以消苦味,但她还是非常期待这碗甜而不腻的莲子汤,因此梁玉慈一端来,她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来,舀了一大匙──
「……烫口。」梁玉慈反应不及,手上的碗已经被严母抢了去,她愣愣地看着严母狼吞虎咽地塞了一汤匙进嘴里,忍不住补上刚才未竟的话。
「唉呀,烫烫烫……」一心想满足口腹之欲的严母根本没听见她的警告,果然就被烫了舌头,痛得哇哇叫。「妳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想活活烫死我啊?」
只是她骂归骂,那碗甜汤还是好好地捧在手中,没有像先前那样,一光火便赞洒在媳妇儿身上──应该是舍不得糟蹋好喝的甜汤吧!
梁玉慈被诬赖得很委屈。自己明明就好心要提醒她,是她不耐烦听的呀……
她望向目击事情始末的夫君,知道他一定能理解,严靖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软言安慰母亲。
「娘,犯不着为了一碗甜汤生这么大的气吧?」他从严母手中接过碗,为她舀了一匙吹凉喂入她口中,把亲娘当成孩子似的。
见他忽略那个正在装可怜的狐狸精女人,却这样百般讨好自己,严母霎时欢喜得笑逐颜开,什么气恼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靖儿……」严母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对儿子道:「方才说的事儿,你可得好生考虑考虑,啊?」但一转头,她望向梁玉慈的目光却仍是恶狠狠地。
微笑、微笑,老人家难免有些小孩子心牲,根本没什么好介意的……她拚命扯起笑脸,说服自己不要理会严母的挑衅。
那是她家相公的娘亲,做人儿子的孝顺老母天经地义,她这是在吃哪门子的醋啊?再说,如果相公在婆婆面前替自己说话,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困难,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明明知道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很、在、意。
看见他连一个安抚的目光都不施舍给自己,从踏入内室到现在,他也没有对她说上一句话,一股浓浓的失落感便几乎要将她击倒……
严格讲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嫁进严府也还不到一年,怎么比得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几十年的一家人呢?
原本是要安慰自己的,不料却越想越是沮丧……梁玉慈垮下了肩头,意兴阑珊地将严母递来的空碗放回食盒。
不行不行……她就是为了改变婆婆对自己的观感,所以才努力到现在的。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怎么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