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天晴已经坐在办公室里头了。
一边听著自己半个小时前检验时录下来的声音,一边飞快的在键盘上输入合适的形容词以及解释。
她是凌晨一点时被挖起来的。
出门时,从小就跟她睡的双胞胎侄女李芬芬、李芳芳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哭,睡在门口脚踏垫上的黄金猎犬小美女也醒来,拚命在她身边打转,一边摇尾,一边汪汪,在她寸步难行之时,保母起来了,安抚了两个小的,顺便拦住想跟天晴一起出门的小美女,一场乱七八糟的景况才宣告终止。
警车已经在楼下,等她一上车,便直驶凶案现场。
拿著录音笔,天晴一字一句的说下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刑事大楼的检验室里,在外科工具以及仪器的帮助下,做更进一步的解析。
凌晨五点,助理还没来上班,局长赶著要报告,她只好把录音笔内的东西化为文字──就像过去每一次半夜被挖起来一样。
饿……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几颗水果糖,拨去包装纸后丢两颗入嘴巴。
静谧的办公室里,只有键盘发出的答答声。
蓦的,突然有人敲门。
"门没锁。"
喀啦一声,门把旋开。
进来的是安重勤,局里最年轻的警官,未婚,卖相佳,举止合宜得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男主角一样,天晴的两个年轻女助理常说他额头上亮著"年轻有为"四个字,属可大力投资的超级绩优股。
安重勤在电脑桌旁放下一杯咖啡,"我想你需要这个。"
"谢谢。"她感激万分的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又饿又想睡,她最需要的就是咖啡了,"我现在愿意承认你是个好人。"
"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你三不五时跑到这边来,弄得那些年轻的检验助理芳心大乱,还叫好人啊?"键入最后一个字,她按下列印键,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之后,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说真的,没事不要来我们这边啦,我只要看到她们挤来挤去的到你面前问,要不要喝咖啡、吃饼干的样子就火大。"
他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吃醋啊?"
"是啊,我吃助理的醋,明明我才是头儿,她们对我就没那么好,我已经讲过几百次了,一杯咖啡一颗糖,可是她们到现在还以为我只喝黑咖啡,还浓缩的呢,谁有办法喝?!"想到这个,她就一肚子火。
没错,法医是冷调工作,但那只是工作性质,不代表她这个人的本质啊,谁规定法医一定要喝黑咖啡的?
她就偏爱上面浮一堆奶油泡泡的摩卡基诺,甜点糖果是提振士气的必需品,还有,她喜欢穿淡蓝淡绿等新鲜色调的衣服,鞋子最好能够露出她美美的脚趾……不过她那几个白目有加的助理到现在还觉得她应该喝黑咖啡,穿黑外套,戴黑胶框眼镜,套黑色包头鞋──又不是深闺怨妇,谁这样打扮啊?!
"你认了吧,异性相吸,谁叫你是女人。"
"是啊,我是女人。"天晴从印表机上抽起报告,依页次排列钉好,在最后一页盖上印章后,啪的一声放在安重动手上,恶狠狠的说:"别忘了这份报告是女人做出来的。"
他拿著报告,离开之前,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医生,找个时间跟我吃顿饭吧?"
"不要。"
被这样断然拒绝的安重勤也没有纠缠,笑了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她拿起刚才喝到一半的咖啡走到窗边,拉起百页廉,不到六点,天色才微亮,远迓的天有种隐约的淡紫色,星光已隐,城市带著一种稳定的色调,让人想到深沉的宁静。
她慢慢啜著杯中甜度刚好的咖啡,顺手将日历撕下。
二月十日。
雨季就要来了呢。
她不喜欢下雨的日子,因为那意味著交通以及工作上的不方便,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三月不下雨,感觉一定会少了一点什么吧,就像夏天一定要去海边一样,在炽热之前,绝对要有段时间的微凉。
喝完最后一口,手机正好响起。
天晴拿过手机,来电显示是方威仰──十几岁时认识的一个人,初恋男友的好朋友,进人大学后,各自投入新鲜生活,没再联络,不意在过了这么些年后,两人会在工作场合上遇见。
她是法医,他是跑社会新闻的记者。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中断的友谊突然又衔接起来,通通电话、吃吃饭,就像一般朋友。
她按下通话键,"喂。"
"忙完没?"方威仰笑嘻嘻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请你吃早餐。"
"吃早餐可以,但是别想从我嘴巴里打听到什么。"
"干么把我想得那么唯利是图啊,我只是关心你啊。"
关心?才怪!一有案子立刻请她吃早餐,分明有企图。
对著电话,天晴哼哼出声,"你是想要独家吧,先告诉你,在召开说明会之前,我是不能就案情说任何话的。"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约你吃早餐而已。"
"好啊,反正我忙了一夜,肚子很饿,哪里见?"
"我现在在离你办公室最近的一家新鲜屋。"
"我十五分钟后到。"
"天晴……还有一个人也想见你。"
"小姿?不是,小羊?"他们是方威仰的学弟妹,最近在做关于台湾少数职业的专题报导,曾经约过一次,不过她刚好临时有案子,因此只好取消。"都不是,你带的新记者?"
"是,呃,嗯,就是啊……"
十足为难的语气惹得她一阵好笑,"你没事那么结巴做什么啊,是你的朋友吗?那无所谓啊,吃个饭又不会怎么样,先告诉你朋友,我刚验完,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他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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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新鲜屋,天晴便看到方威仰。
倒也不是因为眼睛有多利,而是因为时间太早,只有一桌客人,相形於满室的空荡,有人的地方自然特别明显。
方威仰的对面坐著一男子,应该就是他口中的"还有一个人"吧。
她并不介意跟陌生人吃饭,反正两人有共同的朋友,就算真的冷场也不是她的责任。
为了慰劳空腹工作了五个小时的自己,她点了两个焙果、一块起司蛋糕,还有她最喜欢的摩卡基诺,以及一杯柳橙汁。
她端著这接近三人份的早餐走到角落,方威仰起身招呼,那个人回头跟著站了起来,她呆住。
韩适宇?
居然是韩适宇。
方威仰竟没有先告诉她是谁,什么叫"还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把名字说出来吗?要不然也提醒她整理一下服装仪容吧,她口红都没画就跑出来,盘子上还放了堆积如山的早餐。
算了,看也看到了,瞥也瞥见了,现在要闪根本来不及,面对面就面对面,反正她也不是丑到不能看,有什么好怕的?!
抱著壮士断腕的决心,天晴先闻口招呼,"好久不见。"
韩适宇点点头,"你都好吗?"
"很好。"她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月的时候,不过刚回国,有很多事情要忙,上个星期才开始跟老同学见面。"他的脸上有抹极浅的笑意,"很高兴你愿意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方威仰讲的人就是你,天晴想。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也没有小气到那个地步,只是,她不希望两人是在自己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碰头。
她看著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印象中的他还是个少年,可是站在眼前的,已然是个挺拔的男子,脸型更刚毅,眼神更深邃,他穿著剪裁合宜的西装,身上有著淡淡的古龙水香味。
相对於韩适宇表现出的器宇非凡,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头上夹著两根发夹,运动衣、球鞋,完全没化妆,而且身上还飘散著消毒水的味道,唯一庆幸的是她的素颜可看度还不差,要不然她一定会在毙了方威仰后一头撞死。
"喂,你们两个,"方威仰在一旁发声,"一定要站著讲话吗?"
天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放下托盘,坐在圆桌的另一个方位。
方威仰的前面只有一杯热咖啡一份三明治,韩适宇也差不多,只是把热咖啡换成冰的,而她,却像个相扑力士,食物堆积如山。
方威仰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几点被挖起来的?"
"半夜一点。"
"又靠糖果撑到现在喔?"
天晴拿起焙果咬了口,"中间喝了一杯咖啡。"
"那你等一下可以回家,还是要继续撑?"
"撑啊,撑啊,我的指纹还没描,最快也要下午才能走吧。"
她拿起汤匙搅动著杯中的白色泡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干么一直问我的事情啦!"
方威仰一脸无辜,"我怕你们两个尴尬啊。"
她扬了扬眉毛,心想,你这样不自然的聊天才叫人尴尬。
突如其来的重逢已经够让人不知所措了,还有一个人在旁边扮演著旁白的角色,简直是火上加油,僵硬指数瞬间激增。
就在她心中飞过一大堆内心话的时候,韩适宇突然开口了。
"天晴。"
她怔了一下,"你叫我?"
"是。"他的眼中噙著笑意,"我在叫你。"
他唤她的名字,很自然,如果不去看他的脸,她会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在远走咖啡里打工的小女生。
初恋当然是深刻的,可是那些时间跟感情都过去了,她不要他对她的感觉还这么熟悉。
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离开的人是他,不承诺的人也是他,消失十年后突然冒出来,一如往昔的喊她的名字,她要怎么样呢,难道像往昔一般的甜甜回应?
正欲开口,手机突然响起了,她只好先接听电话。
"医生,是我。"助理心韵在那顶用火烧眉毛的声音问:"你在哪里?"
"我在吃早餐。"
"今天早上的那份报告,在楼下被打翻的咖啡染到了,陈组长说要再印一份,而且马上就要。"
天晴感到一阵乏力。
早上真的是累昏了,她忘了拷一个备份片给助理归档,现在资料在她的电脑里,电脑有设密码,她不回去也不行。
看著自己只动了一口的早餐,轻叹一声,"我立刻回去……我要走了,小姐,麻烦给我一个纸袋。"最后两句,分别是对著韩适宇、方威仰,以及服务生说的。
久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潦草结束。
只问了对方好不好,然后,他叫了她的名字,她却没有。
电视上的相逢都是感人热泪的,冒著粉红色泡泡,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喊出对方的名字,要不然也要呆个三、五分钟才算有感情,他们……他们之间真是太不像曾经亲密过的两个人了。
可恶的是,他看起来还颇有几分风采,而她,半夜被挖起来又饿了这么久,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咦,什么?冰冰凉凉的。
已离开新鲜屋的天晴摸摸额头,再抬头看看天空,看到雨滴正从无边天际落下。
无暇再想了,她拉开步子,朝办公室开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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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刚走,方威仰立即笑了出来,"是不是很像?是不是很像?"
韩适宇微微一笑,"的确。"
之前,他一直不懂方威仰说的"天晴跟以前一一样"是什么意思,见了面之后,他终於了解,方威仰没有说错,她一点都没变──一样的短发,一样的旁分,一样的位置上夹著两根发夹,没变瘦也没变,穿著球鞋,走起路来急匆匆的。
他成熟了,她像穿越了时光一样,仍然有种少女的感觉。
方威仰将咖啡一饮而尽,"说真的,你今天怎么会有空,还一大早?"
"我昨天晚上整理东西到很晚,你打电话来的时候其实我还没睡,既然醒著,时间就没差了。"
"怎么样,没有失望吧?"
韩适宇失笑,"说什么失望不失望,我根本没跟她讲到什么话。"
他原本以为她不会见他的,没想到她会来,但在看到她眼中的讶异之后,他知道,方威仰并没有告诉天晴他的事情,所以,她的大眼睛闪过错愕与犹豫,不过转眼,她又扬起眉,感觉似乎是算了。
"我还以为你们见面会有多激动,结果,唉!"方威仰叹了一声,有点无聊似的说:"不像旧情人,又不像老朋友,真不知道该说你们像什么,比起来,我跟天晴见面的时候还戏剧化多了,我那时还指著她大叫'李天晴',她啊的一声,回我一句'是你喔'。看,那样才叫重逢嘛。"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不是孩子气,那叫真情流露……对了,我听适卉说,你妈在帮你安排相亲对像?"
"是啊,我好不容易吃完洗尘宴,她又兴致勃勃的做了一张相亲表。"说到这个,韩适宇就头痛,他虽然是长子兼长孙,但是有些事情又急不来。"我下星期会开始去上班,先营造出忙碌的样子,好让她打消念头。"
"那你就是有相亲对象了嘛。"
"算是吧。"他记得对方好像姓任,是个医生。
据说,很漂亮、很温柔,会煮菜还会弹钢琴,出身书香世家,是因为专注於工作才一直没空谈恋爱……诸如此类,总和起来,就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奇女子,如果他不去会后悔一辈子之类的。
一旁,方威仰听到他有相亲对象,已然激动起来,"已经有了相亲对像却还来见老情人,没道德、没人品。"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没格调。"
"没那么严重。"面对好友严厉的指控,韩适宇忍不住好笑,"我不是说了吗,我想见天晴是真的,我不想去相亲也是真的。"
"不过只要你家老妈使出泪眼绝招,我想你还是会乖乖赴那场鸿门宴吧。"
"再说吧。"
"去好了啦,反正多认识人也不会吃亏。"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讲,天晴,已经订婚了。"
韩适宇原本要喝咖啡,听到这句话,瞬间放下杯子。
方威仰没注意他的表情,缎续说著,"去年圣诞节的事情,因为对方家里很有钱,亲戚又有不少人从政,所以还办得满盛大的。"
韩适宇当下的感觉非常奇怪,有点……涩涩的。
也许是因为天晴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模一样,所以他忽略了在自己成人的同时,她也已经长大的事实。
二十八岁的女子,说结婚都算了,何况只是订婚。
"喂,我以后要嫁给你喔。"
想起天晴以往曾说过的话,韩适宇记得自己当时说好。
"我想在圣诞节订婚,七夕结婚。"
他也没意见。
"还要在教堂里,因为我觉得教堂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这点两人的理想一样,完全没问题。
那三年,他们勾勒了好多的将来,不只是二十岁的时候,还包括了老年生活,她想环游世界,他想学习养盆栽,后来暂订──环游世界兼学习养盆栽。
他现在不懂,当时,他们怎么会对未来信心满满?
"天晴的对象,是怎么样的人?"韩适宇问。
"'健康药厂'董事长的独生子,名叫陶冠逸,人很不错,满帅的,两人来往好像满久的,原本是说要在中国情人节结婚,不过因为男方家里催得紧,所以我想应该会提早。"
"她自己呢?"
"她没什么意见啊,男方家里经营的可是年营业额过亿的跨国大药厂耶,陶冠逸又对她很好,什么条件都答应,有这么好的对象当然是早早抓住,要不然等年华老去后,谁理她啊……"手机闹铃响起,方威仰看了一眼,"快八点了,我要去听刑事说明会,有空再跟你聊。"
他走了之后,韩适宇又在新鲜屋待了一阵子。
时间急驰下,每个人都变化剧烈。
如果他们一直断续有音讯,或许他不会如此震惊,但就是因为没有,所以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听完十年内的人事变化,让他感觉很仓卒,许多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方威仰在开他玩笑。
喝完第二杯咖啡,他步出了新鲜屋。
地上一片大雨刚过的泥泞。
好像是阵急雨,有点小水洼,但天色已然放晴,抬头望去,远边的天际有著透明的水蓝色,是种早春的感觉。
韩适宇站在路边,感觉脸上一片沁凉。
见了想见的人,知道了她这些年的事情,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台湾。
一样的人,只是,时间永远衔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