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神捕”陆老九犀利似刀锋的眼睛,像猎鹰般虎视眈眈注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陆老九从广东至北京城的途中,反复推敲深入研判月光侠盗作案的手法,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详细列出遭月光侠盗洗劫过的受害者之间的共同特散,甚至,勾勒出各种吻合的作案手法:
一、月圆夜。
二、一至三更天。
三、独行侠,无接应人手。
四、不伤人,不见血。
五、行抢的对象若非贪官污吏,即是黑心商人。
“贪官污吏?!哼!该抢;黑心商人引一样该抢。这两种败类统统该抢,哈!抢得好,抢得妙!”陆老九打从鼻孔喷出蔑视不屑的冷哼!
面具、白衣……这月光侠盗舍宵小之辈最爱的黑色夜行衣不穿,故意选择在夜晚容易暴露其行踪的白衣,由此可见月光侠盗是一个颇自负也自命光明磊落的人。
明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对月光侠盗竟怀有一分不该有的惺惺相惜,甚至,产生莫名的好感。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月光侠盗就算高举着劫富济贫的大露,追根究柢仍是作奸犯科的一名飞贼;而他陆老九是正义凛然的执法者,官兵跟强盗这两者怎能臭味相投?
但陆老九还是忍不住揣测自己若卸下衙门捕快的差事,不知是否也会一如月光侠盗般为照顾百姓铤而走险?
今年是灾星当空照的歹年,他在前往京城的官道上,沿途尽是一波一波扶老携幼的难民潮。陆老九铁汉的心都为之揪疼,频频摇头感伤不已!
陆老九这个名字听起来活像个酒鬼,人却是玉树临风的傲骨男儿,浑身是胆。被取了这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名字,要怪就怪他的酒鬼老爹,大字不识两个也就罢了,偏偏又爱喝两盅,整天喝得烂醉如泥;连妻子为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壮丁,他犹醉眼迷茫地不停打酒嗝,站都站不稳。
众家亲朋好友纷纷上门道贺,见了面就声声催促他赶紧找个命相士排排生辰八字、批批命理流年,为儿子取个响当当的好名字。
他舍得沽酒喝却舍不得花银子为儿子命名,最糟糕的是他竟然连脑筋都懒得多转两下,一个心血来潮就决定取名叫老九——老酒。他沾沾自喜觉得这个名字既好叫又好记,唯有聪明绝顶的人才想得出这么棒的名字。
他的妻子对“老九”这个浑名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可碍于三从四德的束缚她也不敢反对,只好叹一口气地勉强接受。
陆老九从懂事开始即十分痛恨这个令他抬不起头的名字,老九!老九!让他从小成为街坊邻居取笑作弄的对象。
当所有的小玩伴聚集在大杂院的晾晒场玩耍嬉戏时,他总是一个人自卑地躲在门扉后面用羡慕的眼神巴巴望着……从来都不参加。只因为他讨厌听到别人故意怪腔怪调地喊他老九。
岁月悠悠,一天一天长大的陆老九也愈来愈孤僻,常常独自窝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呆一整天……
直到有一天,一位慈眉善目的化斋老和尚一眼瞧见他,直觉他骨架匀称是块不可多得的世武料;于是,经过他爹娘首肯,七岁的陆老九拎着扁扁的小包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随着老和尚回到山寺里习武,当个佛门的俗家弟子。
春去秋来,十年的光阴似过眼云烟稍纵即逝,却也让小老九长得高大挺拔、气宇轩昂。
他拜别师父离寺下山重返世俗红尘,回家的第二天正巧遇上广东府衙贴榜甄选捕快,他兴匆匆地报考,经过几天数场的比试之后,功夫了得的陆老九顺顺当当成为一名惩凶缉恶的捕快。
许是他嫉恶如仇的个性使然,他发下豪语要把所有违法乱纪之徒绳之于法,绝不宽贷,而一场震惊黑白两道的“恶水岭事件”更是让他声名大噪。
恶水岭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一群无恶不作的恶棍无赖看中这一点,竟然集结于此据山为寇,抢劫过路商旅的钱财,甚至危及性命。
百姓们惶惶不安,官府也屡次派兵围剿,然恶水岭的一干强盗每遇官兵大举围攻清剿时,即暂时隐退蛰伏,各自避风头;等官兵前脚一撤离,他们立刻又故态复萌,搞得人手不足的官府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陆老九实在气不过,自告奋勇出面请命率领一支十人小组与恶水岭的一帮匪徒长期对抗,誓将这群为恶之徒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陆老九头脑冷静、心思缜密,善长以声东击西的欺敌策略诱捕那些强盗一一束手就擒。尤其以陆老九与恶水岭寨主“独眼龙”辛寅的那一场决一生死战最为惨烈,也最为人所津津乐道。
当陆老九由探子口中获悉辛寅窝藏的巢穴时,即一马当先直捣黄龙,双方展开一场腥风血雨的肉搏战。
陆老九带领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独眼龙”辛寅及七、八名匪徒,他浴血苦战强撑一日一夜。杀红了眼的陆老九以独门的绝技“九转回旋刀”砍下辛寅的首级,吓得一干匪徒纷纷弃械投降。恶水岭群龙无首,终告瓦解。
恶水岭一役,为他博得“天下第一神捕”的美名,名扬四海。
今天下午风尘仆仆的陆老九甫抵北京城即四处明查暗访,冀望能在最短的期限内将月光侠盗缉捕归案。虽然,陆老九私心认定月光侠盗是条铁铮铮的血性汉子,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月光侠盗纵使替天行道,也不容许此等作为。否则,人人起而仿效,岂不天下大乱?!
许是陆老九鸿运当头,他从小躲在暗处偷窥的习性,今晚可就大大派上用场。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像只蝙蝠文风不动地蹲在屋檐下之阴暗角落,竖起敏锐的耳朵,宛如火炬的眼睛不断地四下搜寻……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中。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打着梆子扯开喉咙叫喊着,矮小微驼的身影弯进黑漆漆的长巷……
倏地——
一条银白色的人影电光火百般从一座巨宅高墙窜起,一眨眼儿已横空掠过…反应迟钝的人人成会误以为自己眼花。
藏身暗处的陆老九激动得热血沸腾,心想:皇天不负苦心人,月光侠盗真的出现了!
他身形一提如大鹏展翅,尾随追去
繁华似锦的北京城,似乎独独遗漏了这里——西郊二十哩外的破旧山神庙。
梁栋倾斜、基壁聩毁的山神庙,供桌上已不见落难神明的踪影,铺陈厚重的灰尘以及广布大小角落的蜘蛛网……在在显出破败衰颓舶景况。
夜半冷冽如刀削面的刺骨寒风,不断地从窗隙门缝“呼噜呼噜”灌透进来。蜷伏在破庙里的难民们又冷又饿,一个紧捱着一个互相以体温取暖,苍白无血色的脸孔以及一张张冻得发紫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哇……哇……”孱弱的婴儿哭声,乍听仿佛小动物的哀鸣,打破四周的死寂。
“乖,乖,别哭啊!”一名少妇轻轻摇晃怀里的婴儿,轻声细语地安抚着。
“娘子,小宝大概肚子了,才会哭闹不休。”
“我知道,可是……我……我实在挤不出乳汁喂他呀!”一脸憔悴的少妇哽咽地垂下颈项。她足足饿了三天,除了喝山沟的水果腹,连一粒栗子都不曾下肚,哪有丰沛的乳汁哺育婴儿?
“老天爷啊!您是狠了心要灭绝我们梁家这一点儿香火是不?”小宝的爹跪倒在地,望空干嚎,令周遭的人闻之莫不鼻酸。
暂时栖身山神庙的这些人,来自闹饥荒的乡下,街坊邻居结伴相互照应,一路乞讨入京。他们满怀惶憬想在天子脚下的京城找一份工作安居下来,无奈天不从人愿,老的受不了餐风露宿的煎熬,咽下最后一口气客死异乡,小的饿得面黄饥瘦;个个皮包骨。
整座山神庙有如人间炼狱。
“咿呀”,腐朽破烂的门板被人打开,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跨过躺得七横八竖的人堆。
“我为大家带来了热腾腾的包子……”
话未落尽,包子的香味迅即漫开来。
“给我……”“给我……”一听到有包子吃,大伙儿人争先恐后高举枯瘦如柴的手臂索讨。
“请稍安勿躁,你们且先推派一个你们最信任的人出来与我说话。”
一阵交头接耳之后,一名满头华发的老叟从人堆中起身,佝偻地走出来。
“我是他们的保正,敝姓刘,他们都信得过我。”瘦小的身影走到他跟前。
“很好,我将包子跟银两当着大家的面全都交给刘保正,由他平均分配给各位。我希望你们拿到银子后,年纪较长的以及妇孺们都先返回老家去安顿,年轻力壮的不妨留在京城里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大侠,我就是您口中所谓的年轻力壮,不瞒您说,我每天打太阳未露脸就赶到市集或店家去找工作,每每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我要求不多,只要一份供吃供住的工作让我能够活下去,再低贱再粗重的活儿我都肯干。可是,我走得脚都起泡了,还是遍寻不着啊!”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诉苦,说到心灰意冷处,忍不住流下两行伤心泪。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年轻人禁不住当众落泪,实在是囿于走投无路了。
“跟你同样遭遇的有多少人?”
“大概有七、八个人。”
“好。你明天负责带着他们一起到墨白山庄,找山庄里的大总管告诉他实情,他自会安顿你们。”
“您是说墨白山庄?我知道那地方,太好了!感谢大侠指点迷津。”有七、八名年轻人跪倒地上,不断朝他磕头道谢。
“你们别再磕头了,快快请起吧!我只不过是指点你们一个方向,往后还要靠你们自己去努力呢。”
“大侠,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老朽这个保正率乡亲们谢过大侠的大恩大德,不知大侠如何称呼?”
“月、光、侠、盗。”他话一落,白影已拔地而起,宛如冲霄白鹤凌空掠过。
留下众人感激涕零地叩头如捣蒜。
月光侠盗轻功了得,一转眼工夫已远离山神庙敷里之外,他一个纵身飘落漆黑的山谷。
夜雾迷漫。
他在一棵苍劲的老松树下停住脚步。
“你鬼鬼祟祟一路跟踪我,何不现身一晤?”他双手负背,望空朗声说道。
“哈!月光侠盗果真名不虚传。”陆老九腾空一个翻滚,气定神闲地落定在他面前。
两人相距仅仅三步之隔。
“你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神捕——陆老九?”他微微侧首。
“正是在下。”陆老九抱剑于胸。
“请出你这般身手不凡的高手来抓我,在下真是备感光荣。”他点头称许,展现其心中坦荡荡以及胸有成竹。
“亲手抓你或许是我今生最痛苦最无奈的抉择。”陆老九莫名其妙的回答,令人一头雾水。
“哦?”不置可否的漫应,隐藏在面具下的浓眉一耸,似乎听出不寻常的弦外之音。
“我详阅过你的档案资料;一直以为是有心人故意美化你,甚至,将你神格化。今晚有幸一路尾随跟踪你,才知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陆老九眼露推崇之色,颔首大加赞叹。
“你的名声如雷贯耳,我早听说陆总捕头素来嫉恶如仇。”
。嫉恶如仇?!哈!在你面前我不知道该如何诠释这个‘恶’字。”陆老九耸耸肩膀发出嗟叹。
身居庙堂的贪官污吏,个个食君之椽却汲汲营营于如何搜括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才不管老百姓死活,可他们全都站在执法的这一端,他们,“真善’么?
而月光侠盗呢?他不惜铤而走险挖出赃官奸商到嘴的肥肉,分食给嗷嗷待哺的潦倒百姓,却是站在触法的那一端,他,“真恶”么?
善与恶,法与正义,被贪婪的人心污染得错综复杂,颠倒了是非黑白。
“陆总捕头,你尽管执法如山不必手下留情,若我技不如人落进你的手里,绝无半句怨言。”
“哈!今晚,我趁月色迷人出来四处遛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抓人这档子事等明天太阳出来以后,咱们再各凭本事吧!”陆老九豪气干云地爽朗笑着,摆明要放月光侠盗一马。
“你是官兵我是强盗,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他双手一摊欣然同意。”
“你认为墨白山庄的大总管,一定会收留破庙里的那几条汉子?”
“你倒是偷听不少我的谈话。”
“莫非墨白山庄跟你有所牵连?”陆老九果然经验老道三言两语就将月光侠盗跟墨白山庄勾扯在一起。
“你好生查查吧!这墨白山庄的程庄主,凡是能为他赚进白花花银子的生意他一概承揽,自然需要广纳各种人手。你初来乍到,相信很快就会有所听闻,我只不过是提点一下那些可怜的异乡人一个求生的途径罢了。”他不疾不缓的解释。
“我当然会查个水落石出,我陆老九从不冤枉好人。”
“陆总捕头铁面无私名震四方,令在下好生佩服。”月光侠盗将肺腑之言诚挚地脱口而出。
“彼此彼此。”陆老九一向离群独居、孤僻寡育,很少与人说上三句话。如今,面对他誓育缉拿的钦犯却是侃侃而谈,一见如故。
“很可惜你我站在对峙的立场,否则,我真想邀你喝一盅。”月光侠盗的语气流露遗憾。
“我相信咱们一定有机会举杯对饮。后会有期,告辞了。”陆老九抱拳一揖,如脱弓之矢,刹那消失在夜暗中。
月光侠盗抱胸伫立在黑森森的山谷,四周一片宁静,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今晚,他的心装满太多挂碍,这挂碍绝大部分采自于宝格格,以致于一时疏忽,平白给了陆老九一个跟踪他的机会。
陆老九?! 他哑然失笑,这么老气横秋的名字格格不入地冠在一个英俊挺拔的好汉身上,教人错愕、发噱。他一直误以为陆老九该是一个两鬓霜白的老捕快,没想到今日一见,方知事实与想像之间的落差岂只十万八千里。
他同时也发觉自己光凭第一眼就没来由地欣赏起陆老九,欣赏他的坦荡气度,欣赏他的孤骜不驯。
直觉告诉他,自己将会跟陆老九结为莫逆挚友。
而今晚只是一个开始。
若能进一步吸纳陆老九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他岂不如虎添翼?
只是……陆老九肯屈就么?
他甩甩头、唇角微微一个勾扬,自嘲自己根本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