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碧渊宫,入夜更是寂寥,方萱梅让人拉着穿越重重花丛,来到后院隐密的角落。
“萱梅妹妹,最近越来越得意啦!”选侍年蓉亲切地笑着。
“年姊姊,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定要在此时此地说呢?”方萱梅不安地看了看阴暗的左右。
“唉!你还肯叫我一声姊姊,也不枉咱们姊妹俩相交一场了。”年蓉叹口气:“前阵子你躲在碧渊宫里,足有一个多月谁也不见,还以为你摆昭仪架子不理我了呢!”
方萱梅忙道:“怎么会呢?咱姊妹俩自入宫当了选侍,就一直是好姊妹,萱梅受年姊姊照顾甚多,怎会不理姊姊?你也知小妹体弱多病,一病就没个完,真的不是不愿见你……”
她出宫奔丧一个多月,是极秘密的,还紧闭碧渊宫,让亲信手下代为婉拒来客,说她不见任何人,连最亲近的朋友年蓉都未告知内情,难怪她误会了。
“见到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热络,我可安心了。”年蓉握着她的手,“波斯女子入宫一事,本要找你出面商量对策,看是如何弄她们出宫,没想到你一点也不担心失宠,真服了你!你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呢!”若她是方萱梅,定要使尽力气哄得皇上将那些番女赶出宫,只可惜得宠的不是她年蓉。
大红人吗?又来了!方萱梅淡淡微笑。
她出宫奔丧前,后宫来了四名异国娇客入主麒麟宫,是西戎进贡的波斯美人。顿时后宫人心惶惶,谁都担心番女得宠,偏偏文皇后和方昭仪似都不以为然,急坏后宫众佳丽。
“到头来皇后娘娘还是将她们赏了人,已对咱们不构成威胁,你又何需耿耿于怀?”方萱梅道。
回宫后她听说番女已出了宫,一点也不觉痛痒。毕竟,比起宠冠后宫的皇后娘娘,她又何足道哉?既然后宫一切全听娘娘安排,她便无权置喙,倒是她的好姊妹年蓉似乎挺介意皇上宠幸谁,至今仍念念不忘此事。也难怪,后宫哪个女人不是如此?
可惜皇上的恩宠只降于区区几人,而当红的就只文皇后和方昭仪两人而已。教年蓉如何不羡不妒?
“好啦!番女滚就滚了,皇上好象也不将她们放在心上,才会由得皇后娘娘将她们赏赐他人。”年蓉转过头来,“那么,金雀宫的民家女子呢?.连皇后娘娘都嫉妒了,你好象还是无动于衷?”
方萱梅出宫不多久,阳廷煜也东巡至泰山祭天去了,回程还携了个不知名的民家女子,没来得及封妃封婿,就先赐她住进金雀宫,空前得宠的态势,较方萱梅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皇后娘娘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急得私下放逐了那名民家女,赶她出宫,更别说引得其它嫔妃哗然了。
传说方萱梅也极度不满,拒绝了其它嫔妃的造访。年蓉却眼见她的淡然,像是一点也不着急,才知传闻有误,她不禁佩服起方萱梅。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中,态度如此淡泊,却仍能得到皇上的宠爱,怎说方萱梅不是幸运到了极点?
教年蓉如何不羡不妒?
“谁说我无动于衷了?”方萱梅低着头道:“身为皇上的人,就该知道分寸,皇上宠幸谁,咱们有权力说话吗?”话中装满了无奈。
阳廷煜东巡祭天携民女回宫后,主持了科举盛事,殿试放榜当晚也正是方萱梅回宫时。当方萱梅得知那金雀宫民家女的得宠事迹后,民家女已遭皇后娘娘的放逐,根本轮不到方萱梅来插手此事,所以外界传言她闭门不见是正在气头上,又是传拧了,其实她当时并不在宫中。
事后得知,方萱梅确实也有些介意,只是皇上行事高深莫测,是不是真宠那民家女,还是个问题哩!她微微皱眉暗忖,就像皇上待她那般……
瞧方萱梅终于动了根寒毛,年蓉感到有些满意。
“唉!怎么说,你都比我有出息。咱们同是选侍出身,你呢已是昭仪,近来还能陪皇上上朝会,眼看离封妃的日子不远了,我呢?至今还是个小小选侍,皇上恐怕连我的名字都没印象……”年蓉叹口气,“你说,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
“也许,哪天皇上兴起,也会轮到你的。”方萱梅安慰着。
“那会是多久以后?”年蓉苦着脸。
那会是多久以后?已成后宫众妃嫔心中的共同疑问了,当然也包括方萱梅。
是啊!那会是多久以后?她不也曾质疑自己遥遥无期的封妃之日?瞧同时入宫的好友,仍旧痴痴守着低微的选侍之位,而她却已在算计妃位,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然而,真要如此等下去吗?
“前日我进了天牢去探见皇后娘娘。”年蓉没说自己行贿狱卒才得以入内,“娘娘毒害太后的罪,眼看是难洗清了。”她注意着方萱梅的反应,“娘娘要是定了罪,后位势必不保,一旦后位虚空,萱梅,依顺序你就是后位的当然人选了!”她的语气也跟着激动起来。
“娘娘不可能谋杀太后,我不信。”方萱梅摇头。
“不信也得信,事实摆在眼前,娘娘都几乎认罪了呢!”年蓉有些幸灾乐祸,“独宠了那么久,终于落到今天的下场,也算老天有眼!”
方萱梅看着她的嘴脸,不由得心中毛骨炼然。
她从未见过年蓉这副模样……
“我不是说你。”意识到她的反感,年蓉忙着解释:“你不觉得娘娘的气焰太高了吗?前阵子频频拿乔,连大小朝会都不出席,真不晓得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提起一个阶下囚皇后,她的语气愈来愈不尊敬。
娘娘真的已认罪了?方萱梅其实并不讨厌她呢!
“你不高兴吗?你是最有可能的皇后人选哪!”年蓉的双眼发亮,宛若皇后人选便是她。
若真如此,更能让逝去的父亲高兴。方萱梅瞬间有丝心动,随即放弃妄想。
一想起皇上曾向她请益如何讨娘娘欢心,方萱梅很难期待皇上对娘娘的宠爱,会在娘娘定了罪后便顺利转移至她的身上。因为,倘使受皇上宠爱的程度,真就像后宫嫔妃的级位,可轻易定出深浅等级来,那么无疑的,仅次于文皇后的她——方昭仪,其间还有长远的四妃之位遥遥阻隔着,由不得她一次跨越过宽广的横沟,顺利跳升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后位,否则,她不会至今仍是个昭仪。
皇上对真正心爱的女人不会小气,瞧他对皇后娘娘的态度便知了。
尤其在她已无资格获得皇上宠爱的此刻,更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方萱梅从瞬间的美梦中清醒。
“还是别作梦了,我认为娘娘不可能定罪。”方萱梅笑着摇头。她不信文皇后有罪,即使有,皇上也会想法子为她脱罪,她绝对相信皇上会如此。
“你还真是客气了。”年蓉轻叹,“人人都盼着的好运,你倒是不怎么高兴它降临。”
“不该是我的,最好不要妄想。”方萱梅幽幽道,不知劝的是自己还是年蓉。
她只盼封个妃,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就满足了。
“那么,这个好运就让给我,好吗?”年蓉凝视她。
“让给你?”怎么让?
年蓉抚上方萱梅不解的嫩白脸蛋。
“你想想,除去文皇后和你方昭仪,接下来会轮到谁填后位呢?郭婕好?连舞涓?郑娱灵?陆美人?戚才人?”她将后宫女子们的嫔级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就连这五嫔都消失,接下来,岂不就轮到那八十多名选侍了?”
“一共八十多人,竞争还是很激烈啊!”方萱梅隐隐觉得年蓉的神色有些不对。
“总比前头还排了一堆,永远也轮不到的好!”年蓉的脸色与声音遽厉,抚上她脸颊的手无预警地往她脖子后一兜,另一手便紧紧扣上她的咽喉,教方萱梅呼喊不得。
“你……咳……”方萱梅涨红了脸。
“好妹妹,别害怕,我不会杀你,也舍不得杀你,杀你还得处理尸体,姊姊我的胆子很小,不敢哪!”年蓉的笑容散放柔光,“我会安排你出宫去,送你到个永难翻身的地方,一劳永逸。就算你脱了身,皇上也不会再要你,不会再信你了,到时我会让皇上只信我而已。”
“放开我……”她是什么意思?
方萱梅眼前发昏,挣扎间听着年蓉续道:“至于其它五嫔,我会想法子一一处理掉,感谢三王爷造反,宫里头一团乱,我有的是下手机会。”她的手又是一紧。
“唔……”方萱梅一口气积在喉头,喘不过来。她突然想起常州刺史之女出身的年蓉是后宫唯一文武双全的女子……
“上天既然不公平,我就自个儿定公平!从当初我因唤错郭婕妤的嫔级,却连避都不敢避而白白捱了一巴掌开始,后位就是我唯一目标了,我要独揽皇上宠爱,然后让所有人都不能欺负我。别怪我,好妹妹,你不也曾承认过我才貌略胜于你?所以,你难道不感到惭愧?你凭什么得宠?你这天之骄子又岂知我日日盼着皇上垂幸的孤独之苦呢?我定要讨个公平!”
失去意识前,方萱梅依稀听到年蓉这么说。
她没有余力劝年蓉别作白日梦,更狠不下心讥嘲皇上是看不上她的,只能想着个最不花脑子的事——
她的力气真大啊!
※ ※ ※
“夫人!你醒醒,醒醒啊!”
陷溺于黑暗的窒息中,方萱梅挣扎着几近断了气。远处适时传来急促有力的熟悉叫唤施以援手,将她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夫人?叫的是她吗?顺了气的方萱梅于迷蒙间沉思着。
年蓉那张一向犹胜过她三分的秀丽俏脸,渐渐模糊成雾,换上一张挣柠刻薄的脸。
“……买了你来,就是要你接客!结果你只会哭!空有一张好脸蛋,全教你哭花了,丑得倒人胃口,哭得老娘一身霉气!不许哭!”
“啪”一声,热辣辣的耳光疼得方萱梅浑身遽颤,她抬头,认出那是飘香苑的老鸨。
“别以为从宫里出来的就了不起了,还不都是伺候人的?伺候男人比伺候皇帝和妃子们轻松多了,你就乖乖认命,为老娘赚进大把银子,少不了你的好处,也省得受些皮肉痛。”
原来年蓉将她送到这儿来了?原来如此,如果她身处这种地方,无论卖不卖身,声名都已败坏,就算来日她有幸回宫,皇上也不会再要她了……
不!就算皇上不要她,她也不能沉沦于此,教逝去的父亲蒙羞!
方萱梅的不驯惹来老鸨怒气。
“你这小宫女架子还挺大的,都劝了半天还不听。本来想将你培养成下任花魁,你可以不必陪男人睡,是你自己不识相,不知好歹,就别怪我耍狠!”老鸨示意一旁的男人,“便宜你了,记得手脚轻着点,别伤了她皮肉。”她暗示完,扭着腰肢离去。
她几时成了宫女?方萱梅暗忖,犹不知危险已近。
“你真美啊!”令人作呕的声音唤得方萱梅抬头,“老子我尝了不少的女人,还没尝过宫里出来的。你让皇帝碰过了吗?碰过也没关系,跟皇帝爷共骑一个女人,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那垂涎于一旁虎视沈耽许久的猥琐保镖,一步步逼近她。
“不!”方萱梅惊惧地叫道:“救命啊——”
“别怕,我会很轻很轻的,宝贝儿。”他涎笑。
“放开我!”方萱梅又打又踢地挣扎着,耳里传来男人的怒骂声,她只能盲目叫喊救命。
“只要你听话,乖乖接客,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要她拋头露面接客是不可能的!即使只当个清倌!
“那么就只好……”他扑上去。
“救命啊!”
“萱梅!快醒来!”
颊上传来轻轻的拍打,熟悉的声音这回改唤她的名,又救了她一回。那令人作呕的男人奇迹似的消失,她的眼前陡地一片清朗,面前映着的是个俊雅脸孔。
“作噩梦了吗?”傅谦担忧地问。
方萱梅扑入他怀里嚎陶大哭。
依稀想起,那男人的确没用多少蛮力,才让她咬了一口,趁势逃出去。慌张间她挑了个以为无人的房间躲藏,却撞进傅谦的怀里,让他救了回来……
连续遭到侵犯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但傅谦毕竟是安全的,只要他是清醒着,不曾侵犯于她,投靠这熟悉的胸怀,方萱梅感到再安全不过。
从救了她起,她就像是只依赖过度的雏鸟,不愿他离开她的视线,傅谦只好卧趴于一旁打盹,被她的呓语惊醒后,他又得提供怀抱安慰,只可惜这艳福他可享不得。
一旦思及她的身分,傅谦再有遐想他不敢胡思乱想。
“咳。”与她重逢后,他像是患了病,老是咳嗽。“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怀抱,跟你家老爷的不大一样?你习惯得了?”
他说得尴尬,她听得羞愧。
“对不起……”方萱梅吶吶道歉,飞速缩回身子,脸颊已羞红。
说来占便宜的可是他,但她的便宜实在不能占。
他更不知她的便宜早让他占光了!
“你安歇吧!明日我再来看你。”时候已晚,他不能再留下了。
方萱梅急忙抬头,慌张的神色依依不舍,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傅谦突然感到双脚有千斤重,内心亦有万斤沉。
他心中陡地一亮,“对了,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带个老朋友来看你。”
方萱梅可怜兮兮地抓着他衣袖,想留他又不好开口。
“我去去就来,很快的。”傅谦柔声哄她,快步出门去了。
他果真没离开太久。方萱悔还来不及望穿秋水,傅谦已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只活蹦乱跳的狗。
“这是?”方萱梅一见之下又惊又喜。
“你认得它吧?当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家伙!”傅谦笑道。
他高中后,耗了番力气抓回这条狗,然后驯养了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当方萱梅上门收债——也许她派的是手下——能让她带回狗儿,因他看得出当日她有意收留这条狗,才会派手下追去。
孙慕鸿那时见傅谦热中养狗,也不以为意,还好他压根不知狗儿与方萱梅问的缘由,不然又要担心傅谦对人家有夫之妇念念不忘了。
方萱梅挪动身子下床,弯身想逗弄那条狗。
“过来啊!”方萱梅不解地看着那狗儿弓起背,呜呜地低哼,状似不太友善。“你不认得我吗?”她有些失望。
“坐下!不可以对方姑娘不敬!”傅谦沉下脸来威胁,狗儿果真乖乖地屈身坐下。
几时她从“方夫人”降格成“方姑娘”了?方萱梅疑惑地看着傅谦。
“我让府里的人都唤你方姑娘,免得下人多舌揣测,传出去也不好听,要让你家老爷知道就棘手了。”傅谦清清喉咙道:“所以,暂时就委屈你假装一下不才我傅某人的未婚妻,掩人耳目,可以吗?”
这下,她真成了他传说中的未婚妻了。
其实他们连夫妻都伪装过,也早有了夫妻之实,未婚夫妻又算什么?
“嗯。”方萱梅红着脸点头,将注意力移转至狗儿身上,以避开尴尬。“是不是要给你吃的,你才记得起我啊?”她想抚摸它,却被它“汪”一声吓得缩回手。
“没用的,你给它东西吃,它也不会理你。除非这样。”傅谦拉起狗儿的一只前脚,同方萱梅颤颤伸出的手握了握,“记住了,方姑娘以后也算你的主人,知道吗?”他训诫它。
狗儿“汪”一声响应,吐出长长的舌头哈气,朝方萱梅摇起尾巴。
“它真听你话。”方萱悔赞叹。
“畜生如果不能驯养,就该放它自立,让它靠自己的本事过活。如想留下来过安稳日子就得听话,贡献忠诚换来温饱,否则见人就摇尾巴,不认生,一旦教人抓去烹了,怎么死都不晓得。”
“你真会为它着想。”方萱梅抚着狗儿光洁的花色皮毛。原先脏又残缺的癞痢皮焕然一新,可见傅谦将它照顾得很好。
她没有看错人。当初韶娥曾质疑他不是善类,岂知他所骂的句句都是为了它好,只可惜畜生不懂人言,韶娥也不懂他斧底抽薪的法子,连她也没能体会他话中不向人低头的风骨,才一次次引来他的怒气,是她不够了解他。
“它叫什么名字?”方萱梅见它温驯讨喜,很是欢喜。
“府里的人都唤它狗儿,也没起名。”傅谦也感染她的愉快,不由得跟着微笑。
“我可以叫它言儿吗?”她抬头看他。
“你也算它的主人,你说它叫什么,它就叫什么啰!”带它来就是要让她高兴,希望藉此转移她的注意,忘掉那些不愉快,傅谦庆幸成效斐然。
“我想让言儿陪我睡,好不好?”方萱梅软语要求。
“你要跟它挤一张床?”傅谦愕道。她不嫌狗脏?
“不可以吗?”方萱梅失望得皱起秀眉。
“当然可以,你高兴就好。”他的话引来她的欢呼狂喜。
罕见的温柔笑容竟是为只狗儿绽放,傅谦忍不住指着言儿笑骂:“便宜你这畜生!”
真正得了便宜的是谁啊?
方萱梅心中一点,轻声道:““时候不早,大人该回房安歇了,叨扰太久,你一定很累了,真不好意思。”
她不再紧抓他不放了?傅谦的笑容僵在那儿。
“有言儿陪我就行了,不敢打扰大人歇息。”方萱梅歉疚地赔罪。先前她揪着人不放,动不动就往人家怀里钻,想起来就惭愧。
“你也好好歇息。”傅谦勉强道了晚安后离去。她平稳的模样已让人安心多了,但为何他跨出房门的脚步却感到无比滞重艰难?好象原该属于他的,突然教只狗给霸了去做的……
满心俱是这个念头,傅谦却一直没想到个最重要、最该问的问题——韶娥姑娘呢?
方萱梅心满意足地唤着狗儿上床,挨着它温暖的皮毛合眼。
言儿、言儿……
如果让傅谦知道她将狗儿当成了他,不知是气还是笑呢?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唤他为谦儿……
喔!听来像是娘唤儿子似的,或者该叫它小言……
小言?小谦?呵,换汤不换药!就“言”一字也不错,好听多了……
啊!言?谦?像唤情郎似的!
方萱梅朦胧地在梦中红了脸。有了言儿的陪伴,恍若傅谦亦在一旁,她甚至忘了去忧心与她那皇帝丈夫的来日,又当是如何。
※ ※ ※
飘香苑果真在三天后派人上门收银子。
方萱梅躲在帘后,眼睁睁看见傅谦对着来人大吼受骗上当,卖他个假处子,还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大笔银子,才取回字据和卖身契,她亦心有疙瘩。
傅谦怒骂飘香苑坑钱,无非是作戏作个彻底罢了,根本不是验过她的身,虽然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很显然,他依旧认定她是“她家老爷”的人。
方萱梅亦步亦趋地跟着,言儿在她的脚边打转。
“大人,打发他们走就行了,何必真给他们钱呢?”方萱梅难得急切,“反正字据上签的是沈妍娘,既然根本没有沈妍娘此人,他们无权要求大人为一个不存在的沈妍娘付上一万两银子!”白白花上那么多钱,她为他不值。
看不出娇娇怯怯的她,也会教唆他赖帐?
“不打紧,不义之财终究是守不久的。”傅谦冷笑。
他还真洒脱啊!想当初他为了应试,囊空如洗地困守破庙,硬着骨头拒绝她的资助,如今飞黄腾达了,他看来仍不怎么沉溺于享受——这是方萱梅观察了状元府数日所下的结论——反倒将钱花在救她而不心疼,他所图的,也许只是个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机会吧?迥异于士人口口声声家国百姓,却只为贪图荣华富贵。
但……
“大人,这几天,你几乎部待在府里,没出府半步,难道你……不用上朝?”方萱梅察觉异状,小心翼翼地问。
傅谦摇摇头,开了书房门进去。“我的官职还不到日日上朝的份。”
怎么可能?方萱梅跟进去,“大人的职衔并不低,又是状元出身……”
“谁说状元一定高官厚禄?日日得上朝?”傅谦绕过方桌,撩起长衫坐下。
“那么……翰林院呢?”方萱梅绕到他身边,“大人难道连翰林院也不用去?”她愈想愈不对劲。
“这几天不必。”傅谦语气冷淡地研墨提笔,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汪!”言儿兴奋地叫跳着,显得也觉得两位主人的追逐游戏有趣,它窜来奔去地也想加入他们。
方萱梅没心理会言儿。瞧着傅谦,她陡地明白了。
“原来大人要办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扰。”她识趣地想告退。
“你没打扰。”傅谦放下笔,“反正不过涂些鸦,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写不写都一样。”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摊开的一张纸,细谙内容,果真不过是闵描绘景致的词,根本谈不上办公,他……难道打马虎眼偷懒?
“大人难道不必批阅公文、拟些奏折什么的?”
“我没那么多公事可忙,你太抬举我了。”傅谦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轻松?”方萱梅质疑。
傅谦轻笑:“事情少做,俸禄照领,何乐而不为?”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方萱梅思索着。
前几日她不是在忧惧中度过,就是同言儿玩耍,也尽量与傅谦保持淡漠礼貌的距离,根本不曾注意过他的起居和态度,回头一想,他除了没上朝外,也甚少与朝中人往来,少有人上门拜访,他简直不太像是个官场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变。行动懒散、说话漫不经心,以往眉宇间那股源源不绝、教她自叹弗如的积极,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懈怠……
从几时起他变了模样?
忽然想起飘香苑老鸨曾称他是熟客,难道他时常上那儿……
“大人觉得如此甚好?”方萱梅忧心忡忡。
“没什么不好。”他玩弄着笔。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该得到倚重,或许大人可以试着自荐……”她认真的提议,得来他的仰天大笑。
“或许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学浅……”傅谦笑着自责。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学浅,天下连识字的人都没有了。”方萱梅为他辩解。
“难道你认为问题出在皇上?”傅谦故作惊讶。
方萱梅忙着解释:“应该不会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遗余力……”
“你对皇上还真了解。”傅谦散漫的眼眸迸射厉光。
方萱梅心虚地低下头,“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都这么说,不如你这枕边人的一句话来得确切。”傅谦难抑心中兴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头,语音发颤:“你知道……我是……”
“当然知道。”傅谦冷笑:“方昭仪,和你家‘皇上老爷’呕气可也别太久,气消了就回去吧!别几日不见,失了宠,又跑来我怀里哭。”
刀锋般犀利的语句,说者刺痛,闻者淌血。
“几时知道的?”方萱梅吶吶地问。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难得上朝一回的时候。你难道不晓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对皇上的牢骚牵扯至她的身上。
“想过。我以为……我低着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更没人胆敢瞻仰圣颜,连带偷觑皇上的妃嫔,细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谦失笑:“伴着皇上上朝会的新面孔,便是满朝文武立时巴结的对象,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礼,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释道:“可其中并不包括你的……”
傅谦冷哼:“我?我没那份量和财力。”更不打算求助于人才是真的。
“为什么?”方萱梅怯怯地看着他。
傅谦没好气道:“怎么?不走后门还有原因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为什么自以为没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问你家老爷!别来问我!少来烦我!”傅谦厌烦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他实在难以和颜悦色。不但心中厌烦透顶,甚至口不择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谦被一声“汪”唤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时出了书房,言儿亦追随她而去。
傅谦不自觉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吶吶低唤,可惜伊人听不见了。
他多想当她的面,再唤她闺名一回——宛若她与任何男人都无牵扯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