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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 第二章
作者:梁凤仪
  帼眉在大专院校当校务主任,她就常常提及在看似单纯的学术圈子内,一样竞争剧烈,学校里头谁个依附当权派,谁的课就定得时间集中一戍否则,早上八时半上一课,直等至中午又上一课,再隔一大段时间,在黄昏时还要添一节,直把你当天时间斩得七零八蒋,跟有些当时得令、每星期只两天有课的讲师,真是云泥之别。  
  学术教育界听将上去,像比一般行业清高一点点,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到处乌鸦一样黑,只要不合上司的眉头眼额,际遇不会好到那儿去!

  何耀基起初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阵子,他就答:

  “程太跟着主席三十多年了,一向尽忠职守,经验也顶老到!年青干劲足的,不一定适合当主席的秘书,单是故主席亲密来往的人,她都弄不清楚,就很难提点你!”

  我猛然醒觉:“程太晓得爸爸生前所有来往的各界朋友?”

  “绝大多数知道。好秘书的条件是忠心耿耿,我们一般都很难避免不让她们与闻秘密,即使是私人秘密。这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沉默,细心盘算着。

  “我有信心程太会忠于你,经验对初登大宝的人尤其重要,最低限度有她在身旁提点细节,可免去甚多得失,”

  我点点头“好吧!让程太留在这儿帮我!”

  程张佩芬留任我的秘书,她表面上并无太大喜悦,连一声多谢也未曾对我说过。仍然是那张冷冰冰的脸,没半点笑容。

  算了,我得好好跟她相处,公私两方面都有利。

  过了几无我们的隔膜开始消除。主要是我觉得程太的工作效率相当高。交下去的每一份工作,都在我再醒起之前做妥!每逢有电话找我,除非顶熟落的人物,否则,她必在对讲机内先行向我提示来电者的背景衔头,屡屡帮了我甚大的忙。

  我打算让她帮我侦查父亲的秘密。

  利通银行去年纯利三亿八千万元在华资银行的行列里表现相当出色。

  今年银行业不致陷入低潮,然,要面临的困难也实在不少。

  利通存款数目虽无凌厉下降,然借贷方面,就显得迟滞不前。负责放款的委员会,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似的。

  这天中午,德宁贸易公司的老板孔正求摆下名贵午宴专诚请我,美酒佳肴,巧言软语,把我捧到天上去。在散席时轻轻提了一句:“江主席在生时一言九鼎,名重江湖,小弟受惠甚深,今日福慧小姐继承父志,一定把利通更发扬光大!”言外之音,不言而喻。

  下午,坐到会议室去听何耀基报告贷款委员会的工作与策略报告。我问:

  “为什么德宁贸易的借款额被删掉百分之三十,原先不是答应了人家吗?”

  何耀基解释:“那是‘六四’之前的承诺,如今我们觉得有修正的必要。”

  “德宁是老字号,跟利通素有来往,我们是否太过紧张了?”

  “德宁的生意,有一半是跟国内有关系的,据报他们手上的一批茄士咩在近期外销欧洲上有阻滞。况且我们的信贷限额,在‘六四’之后一律作出调整,也不能厚此薄彼。

  也许是比较保守一点,然,经验告诉我们,在前景未明朗之时,小心驶得万年船。”

  何耀基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我心上很不服气,那等于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江福慧缺少经验。

  怎么坐上了至尊宝座,向我挑战的人竟是下属?我不悦地说:“银行家要讲信用,要裁减原先答应下来的信贷额,让人家失了预算,利通的声誉会受影响。”

  “谁家不在‘六四’之后重新预算呢?”何耀基显然在据理力争。

  “利通如果不肯雪中送炭,只图在太平盛世时分肥,不见得我们会生意兴隆。趁各人有难时扶他们一把,巩固一下客户关系,更好!”

  何耀基面色沉重,欲言又止。

  坐在他身边的儿子何屉鸿,答了一句:“冷灶不宜乱烧。放贷委员会通过的议案,主席要否决,也叫没法子的事,我们已尽力向你解释,请你裁决!”

  荒谬!这何展鸿认真荒谬!

  好一个前后包抄,童图把我推进死胡同去,否决了他们的议案,等于要我把成败责任全揽上身,将来有什么风吹草动,三长两短,就是我江福慧的过错,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要我向董事局和全体股东交代!

  不是我不敢承此重任,而是坐在会议室内的一干人等,个个年薪百万,并没有叫他们一旦遇上跟主席不同的观点与意见就可以此呕气的态度放手不管!

  何耀基慌忙答说:“把德宁的信贷档案,先留在主席室,让你考虑清楚,再作最后决定好不好?”

  “好。”  如果何耀基不是立即打了圆场,我只能即席否决他们的议案。

  冒些少风险去支持一个客户,极其量损失一二百万元。

  总比较我一上场,就要在下属面前碰一鼻子的灰好!这世上什么人不自私?

  我气闷地走回办公室去。总不能借酒消愁,于是按动对讲机,嘱咐程太:“我要杯浓咖啡!”

  一般情况下,银行膳食部的侍役会把咖啡拿进来的,今天例外。

  程太亲自捧进咖啡,轻轻地放到我办公桌上去。并且说:“故主席有什么伤脑筋的事,老要喝杯被咖啡提神,你那么像他!”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脑筋的事?”

  程太鲜有笑容,她竟笑了,回答我:“能像足你父亲,是好事!从前每有疑难,他除了喝浓鞠啡之外,就把何先生叫进主席室来,好好商议。”

  “如果业务决策上头,跟何先生的童见相左呢?跟谁商议?”

  “还是跟何先生商仪!”

  我睁大眼睛看她。

  “关起门来,争执个面红耳赤,甚或大打出手,还是两个人知道的事。结果是哪一方的童见胜出,都是坦诚相向的结果,必然是银行的福分。反而让外人胡乱宣扬,于大事无补,反添是非,还要顾及面子,几重的划不来!”程太又慎重地棒了一句:“这是故主席的作风。”

  我呆了一阵,有些微惭愧。

  “咖啡凉了!”

  程太轻轻地带上门,告退。

  又上了一课!  

  我得谨记,以后凡有猜疑之事,先关起门来,跟耀基叔商量,取得了谅解与协调,好办事!

  将自己的尊严在下属面前陈列,无端端接受挑战,益显处事的幼嫩。

  问良心,如果否决借贷委员会的决定,也无非是为化解自招的一场闲气而,已胜之不武,得不偿失!

  学习做大事的人,应有知错能改的涵养。

  我写了张小字条,同意借贷委员会的决定,附在德宁档案上,交回给何耀基。

  程太再走进来拿档案时,笑意更浓。

  她心里一定在想,孺子可教!

  程太跟随了父亲几十年,真的太知道父亲的习惯与脾气了。

  我望住程张佩芬韵背影,忽然心血来嘲,把她叫住了。

  程太回转头来问;“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语塞,脑海刹那间空白一片。

  回复知觉时,父亲的遗书,字字呈现脑际。

  我讷讷地间:“程太你来过我家吗?”

  程张佩芬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唐突,没有即时作答。

  隔了那么几十秒,才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想请你今晚放了工,到我家去吃顿晚饭。”

  “哦?谢谢你。”程太终于宽松下来:“让我给家里拨个电话,交代一声吧!”

  “把程先生也请在一起吧?”

  “不,不,不!”程张佩芬一叠连声地说了好几个“不”字,才猛然醒起自己有点失太,一张脸立时间涨得通红!

  我也骇异,这种急躁与惶恐,从来不会出现在程张佩芬身上。应该说,她不单失态,且显得有点失常!

  很自然地,我联想到那位程先生去,大概是个出不了大场面的家伙吧!

  时代在不停转变,从前收藏在兰闺秀阁里头的女人,不一定是如珠如宝的意思,大有可能是嫌弃妇道人家,见少识薄,难登大雅之堂。

  今日世移事易,女流之辈四字,意含贬抑,已不合时宜。把家庭经济以致光彩放在肩膊上承担的女人,越来越多。社会在接纳和需要女性从事各行各业的同时,回报以一点宽松纵容,益显女性的得志。于是,走在人前人后,岂只不比男士逊色,更易惹起男性自卑。不肯跟事业成功的女伴站出来亮相者,彼彼皆是,免得站在一块儿时,无端添了一层寒酸气!

  程张佩芬见惯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雄才大略的商界中人不愿意把家中的小男人带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我跟程太一起下斑,回到家里去时,先到园子里喝一杯茶。拍着崖岸的涛声,跌荡有致,老像一首小曲,听惯了,尤其觉得悦耳。我问程太:

  “爸爸当年买下这地皮,要建这么一间大宅时,你参与过意见吗?”

  张佩芬呷着茶,眼神温和,稍微望向海天一方的远处,才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只有四五岁。”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却记不清前事了。”

  “你投效利通那年,我出世了没有?”

  “当然还未出世呢!利通在六O年初,才由银铺转为银行,我是在银铺跟你父亲出身的。你忘记了?”

  不,我没有忘记,只不过想借故跟她聊起往事,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父亲的旧事,一定有很多揭晓谜底的资料。

  程张佩芬一向说话都极之谨慎,也许是职业病,要从她身上套消息,难比登天!连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上司,都只是问一句答一句,其余枝枝叶叶,一律欠奉。

  我并不气馁,开门见山地再问:“程太,那你当然见过我的母亲了?”

  程张佩芬一愕,随即点点头。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穷追猛打。

  把程张佩芬请到我家里来,正是要摒除所有环境上的阻挠,静静地、专心一致地探取情报。

  “我跟她并不熟谙。”

  这个答案,我得记在心头,细细揣度,也许其中有什么奥秘。

  一般利通银行的老伙计,每逢提起我母亲,都必定美言几句。一为捧父亲的场,二为本身客气,三为母亲的确在生育我之前,到利通银铺帮忙父亲打点业务,做些零碎的功夫,跟那班老同事混得顶熟。

  这程张佩芬竟然不买账!一句跟我母亲不相热,就推搪掉,很有点不愿提起她的样子。

  为什么?

  我才不去打草惊蛇,也无谓杯弓蛇影,她未必一定是正角儿,可能只是父亲那场好戏的忠实观众。在旁呐喊的人,都有权偏袒,又往往爱挑自己认为最合眼缘的老倌,自动迷上了,从此精神上予以无限度支持。

  程张佩芬根本是个主观极强的人,她的忠耿,可能令她不自觉地增加了对父亲私生活的参与感。 于是,我不妨推测,她可能识得父亲的情妇,心还偏着那女人一点,因而对我母亲的尊重稍减。

  又或者……

  老天,不会是程张佩芬吧?她并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张脸,配以不讨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于眉梢眼角的孤高梗直,颇见突出。

  父亲会不会是晓得欣赏女人气质有甚于相貌的人?多数男人都不会,商场上的男人尤然!

  我告诉自己可不能再鲁莽,弄出什么笑话来了。帼眉是从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驯,不会怪罪于我,过分的热烈与鲁莽若然发生在程张佩芬身上,后果堪虞!

  晚饭开在小偏厅内,只两个人用饭,不劳坐到正式饭厅去,空空洞洞的,益显孤清,女人最易感触,拍连一口饭也吃得不畅快,何必!

  我问菲佣:“瑞心姨呢?”

  “她刚回睡房去!”

  “不跟我们一道吃饭吗?”

  “她说她有点困!”

  我回转头来,问程太:“你也认识瑞心姨姨吗?”

  程太礼貌地点点头。

  “不熟悉?”

  “不!”答得很干脆。

  我把一块豉油鸡髀,夹进程太的饭碗去,并且说: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戏!你试试!”

  “对不起,我不吃鸡的。”程太把鸡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动作,我看在眼内,只觉得她有点挥之不去的厌弃。

  这女人好固执!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吗?我嘱厨子再弄几个你喜欢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对这味鸡没有兴趣罢了!其他的都好!”

  一顿饭,在平淡而毫无建设性的小事开始的情况中用毕。

  菲佣上甜品时,我随意地说:

  “希望你喜欢雪耳炖木瓜,这是父亲最心爱的甜品!”

  “喜欢!”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细。

  “从前父亲下班后在家吃饭,总要吃这道甜品的!”我有意无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够有个体贴的贤内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亲缺了这重福分,幸亏瑞心姨姨跟惯他的脾性……”

  我好像还没有讲完,程太就接我的说话:

  “贤内助不一定在家里头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干,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难能可贵。”

  我没有再搭腔。程张佩芬显然觉得自己的一通话有点不对劲,她尝试补充说:

  “我意思是你母亲从前跟故主席创业的功劳更大!”

  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

  我心明澄至极,觉得事有跷蹊。

  一个平日深沉拘谨,审言慎行,习惯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会多讲一句无谓说话的女人,今儿这个晚上,算是露了一点马脚了。

  我打蛇随棍上:“这么说,爸爸心仪的女人,依你看应是那种现代式的所谓女强人,他不会觉得只躲在厨房里的贤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这样猜想!”程张佩芬一脸的酡红仍在:“你看呢?你父亲常说知父莫若女,你俩沟通得很好,会更知道他的心意吧?”

  程张佩芬语调的殷切,令我更添几分怪异的感觉,她竟跟我一样,对父亲会心仪于哪一类型女人,如许有兴趣知道?她不是个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人吗?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对宾主交情,额外深厚,不比现今的受薪阶层,总之价高者得,绝不会跟老板发生感情?  

  跟老板发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

  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过急。于是,再没有寻根究底下去。吃罢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满意足地让司机把程张佩芬送回家去。

  曲终人散之后,醒起瑞心姨姨身体不适,快步走到她房里去看望。轻轻地叩了门,房门竟没有关上,我伸手推门进去,嘁,“瑞心姨姨!”

  快步走到床前,竟见瑞心姨姨在假寐。一双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动着。脸上还有泪痕!

  老天!什么事了?

  “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轻轻摇她的手:“你觉得如何?很不舒服吗?我这就去请医生来:”

  瑞心姨微张着眼,急躁地跟我说:“不,我没什么,睡一会就好:”  

  “病向浅中医!”

  “只觉心上有点翳,闷闷的,不碍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别固执,现今家里头只余我俩,你还不好好保重,教我怎么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突然地流了一脸。

  “慧慧,慧慧!”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来!告诉我,有任何翳在心头的苦闷,说出来就好!”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知道慧慧从小就疼爱你!”

  “慧慧,你能把我当成你母亲般看待吗?”

  我吓得把手缩回,一时间不知所措。

  父亲的遗书,又一下子摊开在脑梅里。

  “慧慧,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一个一辈子只懂躲在厨房里煮两餐饭,嘘寒问暖的老妈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

  我惊骇。是什么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动?

  她虽是个坦诚开朗的女人,不习惯凡事遮掩隐瞒,可是刚才那句话,也还是失之于鲁莽。

  差不多三十年,我对瑞心姨姨都视如亲属,并无贬抑之心。然,名分上总是主仆,她在江家行走经年,最基本的人情规矩,必是晓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动地承认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缘何会开口相求,冒有失尊严的恶险?除非,作为我母亲的身分于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晓得答:

  “你怎样胡思乱想起来了?是不是这些天来,父亲已故,我又忙个不亦乐乎,剩下你独个儿在家,变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额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有哪个时刻我没有把你看成自己母亲似的,如果慧慧一时间疏忽了,你要原谅!”

  “不,不!”瑞心姨姨一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对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这我知道!”为什么突然多心呢?

  我心里头的问题,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来!

  瑞心姨姨无辞以对。

  “告诉我,瑞心姨,究竟什么事叫你如此的不畅快?”我跟着一句;“你要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么事不可以相告?”

  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这六十岁的年纪,打理家头细务凡三十多年,手还是软绵绵的。

  瑞心姨姨年轻时,说不定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人。一张瓜子脸,配细致的眼耳口鼻,衬细嫩的皮肤,很能惹人怜爱。放这么一个温柔开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里干活,持家理务,额外地喜气洋洋。

  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终老!

  听父亲稍稍提过,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她出世后,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随她嫁至江家来。四九年更跟我母亲自广州再南移,与父亲会合,定居香港。

  四十年香江岁月,一个小岛都可以由穷乡僻壤摇身变作国际名城,瑞心姨姨还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完完全全活在旧式社会的世代奴仆制度里!

  我懂性以来,未听过她有怨言半勾,在父亲面前更是唯命是从。

  从未试过提出什么要求的她,如今竟开口说了个令我骇异的要求!一定是什么情绪刺激下的回应!

  我不否认,自己是太有兴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过我?”  

  瑞心姨姨摇着头,终于讷讷地说:

  “我不喜欢程太!慧慧,以后免得过,别让她再上江家来!”

  我愕然。

  “我又要求过分了?从前你父亲在时,也没有把她请到家里来的!只除了一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瑞心姨姨没有答。  

  我还是想问:

  “就为你不高兴她吗?你又凭什么不喜欢主人的秘书了?”

  可是,我再问不出口,一种女性专有的、对感情的敏锐触觉,刺激着我的思维,我试图把一夜之内所搜集的零碎资料,并合起来,成为一幅比较清晰的图案。

  瑞心姨姨分明辞穷接不上我的问话,脸上立时间写上层层叠叠尴尬犹疑,很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动着身体。

  我只好自动自觉地替她打圃场:

  “我跟程太初合作,请她来吃顿晚饭,以示笼络,你别担心,我不会工作过劳。”

  显然地架了阶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对我说:

  “在商场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较深。当年对你父亲尽忠,不一定等于如今死心塌地给你效命,你凡事小心!”

  我点点头,伸手替瑞心姨姨盖好了被。

  “你饿吗?要不要嘱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瑞心姨姨微笑着摇头。

  “那你好好地睡一觉。”

  我站起来,走出房门问:“要锁上门,让你睡得安稳一点吗?”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对肚:“我从不锁上门睡觉的!”

  瑞心姨姨认真反应过剧,好像我问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释:

  “我以为女人多数没有安全感,锁上门比较安心!”

  我就是从来要锁上门,才睡得着觉的。

  “不!怎么会没有安全感?这儿是家,进我房来的都是自己人!”

  我笑笑,再不跟她争辩,带上门去。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步回睡房去时,脚步显得有点沉重。

  房子太大,又太少人住,生了极度孤清冷漠的感觉。偶尔一阵微风自敞开了的窗吹进来,撩动着纱帘,更生寒意。

  一个女人守住一头这样的家,我心惶惶然。

  每晚都得将睡房门紧紧镶上,才有一种小天地内,我行我素的安全感。奇怪瑞心姨姨跟我不一样?

  父亲在世时,家里添了阳刚之气,也许比较好。

  我躺到床上去,细细地把今日发生的事想一遍。程张佩芬和瑞心姨姨都那么怪兮兮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她们之与江家,有不可割断的关系,明显地维系在核心人物我父亲江尚贤身上。

  会不会其中一人就是那个谜底?

  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

  翌晨醒来,眼圈很显了点黑。

  岁月催人,从前少年十五二十时,在大学里,捱上两三个通宵,绝对面不改容。太阳一升起来,一股充沛的活力,立即发挥功能,刻不容缓地把整个人催鼓得红粉飞飞,精神奕奕。

  十年人事几番新,连心情体力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回到办公室去时,程张佩芬和我都恳切地交换了一个温柔而关怀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心照不宣。

  我给自己说,程张佩芬与瑞心姨就算不是父亲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但对父亲生命上稍占一席位的人,我都应该付与相当的关爱和尊重。  

  同样,我下意识地觉得跟父亲建立各种程度的感情关系的人物,都会把他们的心思延续在我身上,待我忠爱有加。早就应该想到这重恩义来了。

  精神稍因睡眠不足而反应迟缓了一点点,连批阅文件的速度都受影响。

  一整个上午,还未把台上的档案清理,尤其那厚厚的一叠电脑部发展报告,烦人得很!其实,看也是白看,银行内的各种业务经营,我都已有不错的了解,要运筹榷幌,不是没有把握的。只这电脑科技,非我本行,要学,也未免差那十万八千里了!

  现今,有哪个行业不依赖先进科技去贮存重要资料以及交流讯息。故而,电脑专业人材,薪金特高之外,还真真最不须要受老板的窝囊气!谁会无端端在专家跟前弄大斧,几多事好菅,何必去蹚浑水?

  由电脑部呈交给主席批阅的最先进银行电子业务设施报告书,怕有一斤重?读得我恹恹欲睡!

  伸手看看腕袭,竟已过了午膳时间。我才猛然发觉这天没有饭局。否则,程太老早在十二点半就会提我启程赴午宴了,我微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扭动一下有点酸痛的腰,在办公室内转了几个圈,醒神了一点点。拉开房门,看不见程太和她的文书助理,想是已到外头去用膳了。

  我没有用升降桃,从楼梯慢步走到下一层行政内务部去,想找个人到外头去给我买点醒胃的食物。

  利通银行设在顶楼两层的食堂,除了贵宾房,用作宴客之外,另有高级及中下级职员的饭堂,我本可以跑上去寻个同事作伴,吃顿午饭。然,曾有过尴尬的经验。前两个星期,我也是中午没有饭约,于是跑到饭堂去,跟一群经纪级的同事一起用膳。结果,场面冷淡得可以,若非我努力支撑着找话题,一顿饭大概要在鸦雀无声的情况下用毕。中国人对上司的隔膜与敬而远之的态度,较之外国人为甚。

  自此,我知难而迟,免得两败俱伤!

  辛苦搵来自在食,何苦强迫下属足足八小时都要对牢上司讲公事!  自己何必当个不受欢迎的演讲者,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真真有碍消化!

  我推开行政内务部的门,偌大的写字楼空无一人。正打算离去,骤见一个人的背脊出现在一片写字台中间,看样子,他正俯下身来执拾东西,怕是个写字楼助理在作清洁功夫吧!我对牢他叫:“唏!”

  那人抬起脸来,望住我,并无太大反应。

  “唏,你呀!”

  他回转身看看背后,发觉并无他人,于是犹豫地答:

  “你叫我?”

  “当然,这儿还有谁?”我没他好气。

  这人有张白净、清简、轮廓分明的脸,刚才喊一句“你叫我”时,浓浓的眉毛往上一扬,露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一

  点点稚气,却惹人好感。衣著也蛮整齐,深色西裤,白衬衫,当然结银行领带。

  “给我到外头去买一客家乡鸡。”我稍微想一想再补充“有粟米的话,也要一个!”

  对方略睁一睁眼睛,迷惑地望着我。

  “你明白了吗?”他点点头。

  “赶快办去!”我别过头,走回办公室去。

  肚子是的确有点饿了。

  无聊地又翻了好一会文件,胃内开始越来越空虚难耐,蓦然想起,三餐无继的贫穷人家,不知如何度日?那埃塞俄比亚的灾民,长年累月地活在饥饿当中,何以为人?那些孩子们,个个皮包骨,一双贪婪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替他们拍照的人顿时教人生了一种心酸骨软的难堪!世间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童,又有日夜保卫严密以防绑票发生的巨富遗孤?

  人生下来,就不平等!

  有江福慧,也有随时被扛福慧差遣去买午膳的低级职员!贵贱贫富,不也是云泥之别!

  想着,尤其腹似雷鸣!

  利通银行大厦的转角处就有一间家乡鸡快餐店,那男职员真是其笨如牛!

  想来,有时人之所以有高下之分,也断断不只为天生条件优厚与否。本身是否肯用心进取,往往是成王败寇的主要因素。就以刚才那男职员而论,如果他可以快速地完成使命,别教我饥肠辘辘,坐立不安这好一阵子,我也许以后就会记住了他,把他调到主席办公室来当信差。香港当然是个打狗也看主人面的社会,谁不知道程太是科通银行各秘书之至尊贵者,信差也当然以在主席室行走的最当时得令。

  思想上胡扯了好一会,止不了饿,那男职员仍然未曾复命!真该死!

  每人自出娘胎之后,都一定会遇到某些机缘,能否抓紧利用,从而扶摇直上!都得靠自己的心思醒目!

  我就曾听到有关大明星安东尼昆发迹的一个传言。当年,他只不过是荷里活里头的一名不见经传的临时演员,有一天没一天的在演散戏,用以糊口。有一次,他被派演出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人的角色,拿着地拖在走廊擦地,导演要他背着镜头,由左面走至右面,之后,镜头就见男女主角自走廊尽头处走过来。当时安东尼昆在想,翘高屁股,半弯着腰撩地板,观众根本看不到动作,不能使画面显得生动活泼,于是,他自行构思设计,当他背着镜头走过时,伸手在自己屁股上抓痕。如此小小的一个动作,自然有趣,令画面平添动感,当时那出戏的导演注意到这个小节,立即被安东尼昆这种敬业的精神感动,从此给他更多演出机会,以致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大明星。

  可见发迹机会俯拾皆是,只看你如何运用争取!就像刚才那男职员,要我白白饿着肚子等了一个钟头,待会我定必叫人事部给他好好整治。

  程太午膳回来后,看见我脸如玄坛,微微吓了一跳。

  我未等她开口,就说:

  “到楼下行政内务部去看看,究竟那个替我买午膳的办公室助理,回来了没有?我枯候他大少爷整一小时,连一个粟米都没有买回来!”

  怎能叫人不生气?

  又等了好一会,程太一脸怪异的表情跑回来向我报告:

  “行政内务部没有任何一个办公室助理曾接过替主席买外膳的指示。他们说今天根本没有见过你呢!”

  哼,办事不力还加上推搪塞责,这些事必要在今日企业机构内美其名为办公室助理的跑腿,可恶至极!

  我跟程太说:“难道我冤枉他们不成?抑或白日见鬼了?”

  我饿得什么似的,益发闲气上涌,脾气蠢蠢欲动,反映到脸上去,颜色阴晴不走,一定极其恐怖,连程太都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我干脆说:“你这就跟我一起下去,把那不负责任的家伙认出来好了!”  

  说罢,立即开步跑到下一层的行政内务部去。程太只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个部门都鸦雀无声。  

  程太轻声地嘱咐部门头头,把一总的办公室助理甚而是坐在公用写字楼内的文员秘书都叫齐站到我面前来,供我细认。那人何处去了?

  真奇怪!老是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事情严重如父亲遗嘱,轻似眼前发生的琐事,都要我认人去!心烦意乱,更难有温和脸色可看!我嘱咐程太:;

  “这儿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让人事部彻查去!”  

  正要掉头上楼去,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疑犯正拿住了杯热腾腾的饮品,走回部门来。

  看他一派优哉悠哉的样子,他还真吃饱了午饭,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类。

  益发叫我气炸了肺!我给内务部的头头说;

  “怎么得来全不费功夫昵,你有责任向下屑解释一下规矩与责任这两回事!”

  扔下这两句军令如山似的话,我就气鼓鼓地跑回办公室去。再不饿了,塞满一肚子闲气,霎时间难以消化。

  程太叩门进来,她一向周到,大抵是来问我要些什么吃的吧?

  “刚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刚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认识!”

  倒是解释求情来了。

  “我需要认识他吗?”

  是不是笑话了,如此轻重倒置!我余怒未息,说:“他晓得我是谁,不就够了?”

  程太突然辞穷,一脸的尴尬与为难!

  “怎么?又是什么大人物作荐人,给介绍到利通来,抑或是哪个世叔伯的子侄?”

  父亲在世时,利通有个老毛病,把一总老朋友刚学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们都收容下来,当行政练习生,实行易子而教。

  这班身分特殊的少爷小姐,在利通行走时,虽是学徒初哥,多少有点额外礼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个背后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内位高权重之辈,生意上头,每一份人际关系,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无人愿意见高就踩,为自己日后的工作事业种下不必要的恶果!

  程太摇摇头,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气才说:

  “不,杜青云是自己考进利通来当电脑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应。

  自出娘胎以来,似乎未试过有如此难为情的三秒钟!

  从来活在云端上头的人不知道自高处掉下来的晕眩,原来可以这般难受!

  前些时人事部的报告,写明电脑部人材流失最严重,有经验的都办移民去了,加上这行业一向供不应求,益发抢手。我还在报告上亲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准。此外,对该部门员工之士气尤其要关注,礼贤下士,最留得住好人材!”  

  我好不汗颜:电脑部发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缓的,再没有一间银行可以缺了先进科技设施而能维持客户的满意服务。我们电脑部门的主管刚在三十月前辞职,移民澳洲去,几经艰辛,才在出名的猎头公司找到理想人选顶替,单是那笔介绍费就是普通职员半世薪金,负责面试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适逢父丧,没有心情去接见下属,也就由着何耀基去处理一切了。

  没想到,今天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我脸上发烫,越想下去,越觉得滚热!

  坐上高位的人连在生活小节上都要步步为营,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致万劫不复,真艰难,

  程太没有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

  这姓杜的现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诚惶诚恐?

  看他刚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进利通来,跟主席过的第一招,就是他赢我输!

  父亲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阴沟里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门。

  我无精打采地说:“请进来!”

  进来的人,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

  一种本能反应,使我立时间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极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表示欢迎。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新同事!”

  杜青云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总刚在外头有会议,说好了在下午才带我来见你,没想到刚才发生了这个小误会,我也就等不及何老总回来就先叩你的门了!”

  连一句专程负荆请罪的说话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关起门来,面壁笑个呛死算数。自问心头怒火还在,仍有点不高兴。

  然,横说竖说,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赢,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由我控制,今时今日,衣食父母,拥有无上权威。摩登文明社会内,掌生死荣辱的人除了老板,还有谁?

  再理直气壮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惧之有?

  我招呼着杜青云在款客的沙发上坐下。

  对方绝口不提刚才的故事,也不解释为什么不按照我的指示去买家乡鸡。

  我原本还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再往深一层想,刚才出丑的是自己,重提旧事的话,只有更难应对。

  杜青云很得体地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他年纪竟与我相约,看样子是白手兴家的,在香港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国极具盛名的电脑公司罗致旗下三年,才回港发展,一直在大机构任主管之职。

  我好奇地问:“能在美国发展不是很好的事吗?你任事的电脑公司又名重江湖,为什么买棹归来?”

  我以为答案会千篇一律,说什么回到中国人的社会服务会安乐点之类。谁知不然。

  杜青云非常爽快地答:“在美国的发迹机会,今时今日,黄皮肤的人仍然要输人一皮。何必拿我有可能赚到的钱贴补花旗大国的人?”

  杜青云稍停,未说先笑,样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恋的原因是,美国很多规模相当的电脑公司,都有一条以重金买起极标青人才,但求他在行业内起不了创新作用的经营手腕!”

  我有点不明所以。

  “他们罗致最佳电脑专业人士,发展各种电脑计划,但崭新的产品,未必能及时推出市面,为免跟自己在市场内风行的贷式抢生意,自己斗垮自己,但又怕人才流失到中小型电脑机构去,异军突起,出产了突破性品种,影响大阿哥垄断市场的威力,于是宁愿养兵千日,未必一定用于一朝,旨在拿钱玩死或拖慢好多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脚步的目标之一吗?”

  杜青云的傻笑更添了一点稚气,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场如战场,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团利益,而非人类福利。这后者如无底深潭,需求不竭,予以适当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这杜青云短短的一席话,又学到了一些知识。

  他的出现与谈吐,如许地令人神往。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点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员猛将,做头头的,有一点委屈,有何相干?

  雨过天睛,我毫不牵强地堆满笑容,送杜青云走出主席室。

  程太随即问我:“你还饿吗?”

  都醒不起来,中午饭还没有着落。

  “不,少吃一餐不碍事,算节食好了!”

  “你那么瘦!”

  “胖起来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装店刚来电话,你订的几袭晚装运到了,请他们送上来好不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头走走,我去试穿好了!”

  中环的高贵服装店,全靠我们这起有钱找地方花的人支撑着。故而一脚踏进去,受到的欢迎讨好,较之在利通银行还多。

  父亲去世已满了七七,很多推却不了的社交应酬,都要赴会了,衣著方面可还是要挑素色来穿。于是,嘱咐服装店从法国和意大利订了好几件深蓝与黑色的晚装应付。这名店的经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补养得极好,看上去不比我老,穿着更具品味,是个活灵灵的生招牌。

  每逢有贵客到访,方小姐一定亲自招呼!一件名牌贵价货穿在身上,给方小姐品评一下,或建议加多一点饰物配衬,就更见出色。客人无不欢喜她的服务。

  “江小姐穿这批晚装时,戴不戴首饰?”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来不应添什么饰物的,然,一件首饰也不配戴的话,未免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较适。”我点点头,记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时,听见这方小姐又在招呼别个客人。

  “朱太太,你订的那件水红色晚服,法国没有现货,改穿别个颜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对水红色有偏爱!”

  哈哈!又是一个靠丈夫作长期饭票的女儿!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红色的衣服了,换一换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欢喜!我实话实说了,其实你的肤色配米白更显高贵!”

  “我听人家说过,最高贵的女人是身旁有个得体的护花使者,方小姐,可同意这句说话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其实很明白,晓得真正欣赏女人衣服品味的多是同性,然,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赶忙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看看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么社交应酬场合碰过面!香江之内,能有多大了?来来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嫒之中晓得说刚才那番话的也不多见。

  那位朱太太温柔地对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应着,细细地打量她,皮肤一点不细致,太多的化妆,太着意的一身红。然,浑身洋溢着一种舒服与祥和,竟不觉得过分伧俗。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

  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

  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  ”

  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

  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

  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

  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

  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

  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

  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

  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

  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  黄金屋我有好多好多间,偏就生成没有金屋藏娇、解愁去闷的福分。也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了,越念得多书越难找匹配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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