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耀晖回到金家去,一屋子都乌云盖顶、愁眉苦脸,像知道了可能发生的大事似。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差不多一听我回来就疾走到大堂上接我。
她们都齐声喊了一声:“大嫂!”
然后各自搀扶着我,问:
“信晖的意外,你知道了?医院已经摇了电话给我们。”
三姨奶奶这么说,“我可还没有联络上旭晖,这孩子不知往哪儿跑了,真教人担心。”
“不用担心嘛,发生意外的车子,香港警方说只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二姨奶奶这样说。
三姨奶奶赶紧白了她一眼,这个表情更似利刃,直扎我的胸膛,血如泉涌。
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车子上,生了交通意外。
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还有更复杂难缠之事在背后,将会对我构成沉重的打击,也将引起所有其他人的讪笑吗?
三姨奶奶如今白了她的拍档姊妹一眼,是为了不好意思在我有危难之际,仍把关心的重点放在旭晖身上,抑或已洞悉内里的乾坤?
完全不得而知。
“大嫂,见你回来,我们安心多了,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说:
“我现在回来拎几件衣服,就到香港去。”
“好,快去,快去,总得有个亲人在信晖身边才好。”二姨奶奶说。
“那么,派个什么人陪着你一道走?”三姨奶奶想一想,就说,“我看请店上的老刘陪你走一趟,他对香港比较熟悉。”
我答:
“不用了,老刘店上的事,也是蛮多的,我就嘱我妹子惜如一起跟我上道吧!”
有一种第六感觉,我要面对的困扰,不会是老刘所能帮得了的忙。反而是日渐成长的惜如,说到底是骨肉,且是女性,比较容易沟通扶持。
万一真的证明一个妹妹已然背叛我、出卖我、陷害我,总还有另一个妹妹在身边扶助自己。
那时我的想法是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的,不能说我仍然天真,只不过还看不透原来人生甚难逆料,世情多变而已。
年轻时也不相信命运这回事,谁会想到命中注定我跟我的两个妹子怕是前生有九重恨怨,都待今生讨偿。
买到了翌日往香港的火车票后,我差人到娘家去把惜如接过金家来,准备一起启程。
既然还未到流泪的时候,就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地办妥才上道吧!
我首先通知九叔,我要见他。
九叔一见我,就拼命地眨眼睛,分明是把一泡泪水压下去似,我说:
“九老爷,你别担心,信晖会平安回来。”
“大嫂,平安就好,是否回来,可不必介怀。”
我听了,微微一怔。
“大嫂,别见怪,这是我心里头的话,外头世界可能更合年轻人闯。况且,大嫂啊,你年纪轻轻,何必夫妻分离,在这大宅内扶老携幼地过日子,谁又会欣赏你,感激你了?”
“九老爷,谢谢你对我的提点与照顾。”
九叔点点他那只花白白的头颅,轻叹,似还有很多话。
我忽然的那么舍不得九叔,心内有说不出的感激,自嫁进金家来,没有听过一句半句为我设想、对我关怀的说话。
这大家庭内的人,最好的操守也不过是各自为政而已,绝对不会有关顾别人的言行举止与心意。
九叔是个非常的例外。
我走进卧室,从首饰箱的底层摸了一个锦袋,里面都是我前些时找换回来的小小的一锭一锭金元宝。我拿了一个,捏在手内,再把首饰箱锁上,才重回小小偏厅去,把那小元宝放到九叔的双手上,再帮他合拢起来。
我说:
“九老爷,你保重,好好地替我们管这头家。”
“尽力而为吧!但,大嫂,这,你留着用。”
“是信晖与耀晖送你的纪念,急时才用吧,但望永远做个纪念品。”我说,仍不肯再把小金元宝接回去。
跟九叔道别之后,忽尔心血来潮,跑到女儿的房间去,咏琴一见我,就张开双手,“妈妈、妈妈”地乱叫着。
这女儿,从来都是我裙脚下的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只管要我维护,自己没有好好地独立过。
是天生的性子,也是命运。
我紧紧地抱住咏琴,说:
“好女儿,我决定把你带在身边,带你去看爸爸去。”
九叔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与灵感,或者这次出去,我就不要再回广州来了,非得把咏琴带在身边不可。
如果信晖安然无恙,他要回乡,我才随他回来好了。一个小家庭不要再被什么环境拆散,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于是立即嘱咐牛嫂,把咏琴的一些衣服用品都收拾一下、,才打点好了,就见咏琴的房门口,站了另外一个小人儿,默默地望住我。
我喊:
“耀晖,你过来。”
就为了心烦意乱,竟然整天都忘了小叔子这个人。
耀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来,微垂着头,没有造声。
我安慰他:
“耀晖,别难过,我们要有信心,你大哥会度过危险时期,康复后就回广州来与一家畅叙。”
耀晖的声音很小,说:
“你把咏琴也带在身边。”
“她太小,我不放心。”
然后,耀晖抬起头来,几颗晶莹的泪珠就掉下来,他问:
“你就放心我吗?”
耀晖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很难形容,很怪怪的,是一种依傍、眷恋、爱敬,也是一种羞怯、惭愧、无奈。
怎么年纪如此小的一个人儿,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太不可思议、太耐人寻味。
当然,以后的很多年,谜团打开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只是,当时耀晖的表现稍稍令我迷惆而担挂。
我拖起了小叔子的手,放在两掌之间轻轻摩挲,并柔声地安慰他说:
“你比咏琴大得多了。”
“可是,我比咏琴更需要你。”
“傻孩子!”我轻叹。
“大嫂,我说的是心里活,你想想,就明白。咏琴只不过是吃饱了便睡;睡醒了便吃的娃仔。在这大宅内不会有人对她肆意欺侮,她都根本听不懂人们的说话……”
“好,好,我明白了。”我拍着耀晖的手,道,“我把你一起带到香港去。”
耀晖一听,几乎是欢呼着一把拥抱住我。紧紧地抱着不肯放,诚恐我跑掉了不理会他似。
“事实上,自从耀晖丧父亡母、兄长远离之后,我的确是他眼中的唯一亲人。”
尤其耀晖人甚灵敏,他的感触怕是比同年纪的小孩还要多,故此,更加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对我而言,小叔子有如我子我弟我友,也真是闺中的一个可沟通的良伴。相信有他在旅途,会有帮助。
表面上,我是携了几个都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儿上道,在面对巨大艰难之际,还添肩上的担子是非常吃力的事,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责任大了,反而更需精神奕奕地关顾一切,不能胡乱伤心气馁放弃。
光是一条身子到香港去,遇到有什么不测的事,难于应付,只要环顾身旁的这几个尚需我提携的孩子,就会有勇气能力把再艰难的日子过下去。
这个预测与准备,及后证明是非常正确的。
在火车上,我以为自己可以小睡一会,补充昨夜未眠的疲累,却连假寐也办不到,光瞪着眼看着沿途的田野景色,心不知浮荡荡到哪儿去。
我知道自己的神经开始似一条橡筋扯得很紧很紧,什么时候再承受不住压力了,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入睡,就能舒缓,当然,这证明是空想。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香港。连牛嫂在内,一行五人,立即赶赴医院。
接待我们的是值班的护士长,她仔细地打量了我和身边的一总人,问:
“都是亲人?”
我连连点头,说:
“是我们的女儿,我的妹妹和小叔。姑娘,可以让我们这就去见信晖吗?”
护士长稍作沉思,道:
“金太太,在带你到病房去见金先生时,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他伤势非常重,根本还没有度过危险时期。”
那闲闲的几句话似是五雷轰顶,把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震裂。
耀晖慌忙走前两步,握着我的手。
惜如倒没有他这般细心,只见她管自咬唇,微垂下了头。
我说:
“谢谢你,姑娘,就请你带我们进去看他。”
“不方便全部人都去,你独个儿先去瞧瞧金先生吧!”
我点头,跟着护士长走过长廊,来到了金信晖的病房。
走进去,一股清冷近乎寒苍的气流在室内窜动,令我浑身的不舒服,有种皮肉以至内脏都被刀片轻轻割裂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缓步走近床前,看到了一张我不认识的脸。
金信晖完全没有了他的英挺俊秀,只不过是普通的一个男人,无助而苍白地静静地躺着。
头上缠着的白纱布教人看出了他曾有过的狼狈。白被单盖着的身子一定很瘦,瘦得会引人误会,以为盖着的不是身体而只是床褥。
这种感觉恐怖得令人打冷颤。
我并没有冲动地扑上前去,只默默地站在床前。这令原本在我身旁戒备的护士松了一口气。
她对我说:
“你守护着他一会,我转头再来。”
我点头,问:
“他会醒过来说话吗?”
“不知道,你试试告诉他,你来了,看他会不会反应?”
当护士引退之后,我回望床上的丈夫,心忽然地紧缩起来,我没有伸手去抚摸他,反而紧紧地抓住了自己胸膛的衣服,帮我重新畅顺地呼吸,然后倒抽一口气,才轻轻地说:
“信晖,信晖,我来了,我是心如。”
没有反应,当然的没有反应。
我继续努力,再多喊了几句:
“心如来了,来看你,看你有什么话要给我说。”
这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后,我浑身抖了一下,通体尽是凉意。
“信晖,心如来了,你说吧,我在听,我会听。”
我又这样情不自禁地说着。
忽尔金信晖紧闭的眼皮微敝地扯动,他开始挣扎着要睁开眼睛似,连那两片薄得见不了唇的嘴的都在翕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呼噜呼噜的声响,只是讲不成话。
是他知道我来了。
“信晖,你讲话吧,我在听着,心如在听着。”我下意识地试试谣撼他的手,帮他清醒过来。
“信晖,请听着,心如是你的妻,是你结发的,你有什么话要给我说的,你尽管说啊!我承受得起刺激,我肯接受命运挑战。如果是既成的事实,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必须坦白地告诉我,在这个时刻,再隐瞒是对我更大更切的侮辱。信晖,你听见我的说话吗?”
我看到了,千真万确的有两行泪水自信晖的眼角渗出来,向脸颊滑落。
信晖有知觉,他听得见,因此他流泪。
“信晖,告诉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不是你同时在使我们姊妹俩怀有你金家的血脉?是不是?你必须向我坦白,金信晖,你说,你说,我要你说,立即对我说。”
我开始没有了理性地拼命摇撼他,把这些日子来心上的忧戚与恐惧都一股脑儿倾泄出来,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容纳、不再猜测。
我要找寻答案。
在这个我意识到可能是最后的机会里寻找我一直以来需要知道而又不敢碰触的答案。
今时不同往日。
当另一个女人怀了自己丈夫的血脉时,是一种对我极难忍受的打击和侮辱。
我从来没有过心理准备,在我的婚姻上要承认第三者。
对于一个可以同时令两个女人怀孕的男人,我不会爱,只会鄙夷,只会仇恨,只会轻蔑。
金信晖要在这次车祸中丧生的话,随天意吧!
可是,他必须在离开人间前向我坦白。
不必求我宽恕,因为我不会。
不能解释为什么刹那间我的强横自尊非常有效地、誓不低头地控制了我。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在每事上都忍让,都无所谓,但在情爱上头竟如此的执着,顽固的执着。
士可杀不可辱。
丈夫的背叛对我就是至大的侮辱。
把我放在广州去承担家累、寂寞、劳苦,他在灯红酒绿、繁花盛草的香江,享受他的齐人之福。
他甚至助纣为虐,站到我亲妹子的一边去与她合作撕我的脸皮。
这种黄皮树了哥,专挑身旁的亲友下毒手,尤其可恨。
我并不晓得原来积压下来的愁与怨,可以是一盆干柴,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发出熊熊的火光。
我并不打算妥协。
我拼命摇撼信晖,狂喊:
“你坦白告诉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金信晖的喉咙在上下蠕动,像竭尽他身上最后的一分力量,企图回答我,他的确在说话。
但声音太细小了,我听不到,只好把耳附到他唇边去。
信晖在说:
“洒金……洒……金……”
“什么?信晖,我不明白。”
“洒金……纸上……给弟弟……的信……”
老天,我急道:
“信晖,你答非所问。我在问你,你是否爱健如有甚于我?你跟她有关系吗?是不是你使她怀孕了?你说,你说啊,不要再瞒我。”
我歇斯底里地啼哭叫喊。
然而,我没有得到答案。
一番凌厉的呼喊与摇撼之后,金信晖人那轻微的喉咙抖动都停止了。我握着他的双臂,活象是两枝没有了生命的木棍。
天!我忽然急急退后几步。
没有了生命了!
这个意念骤然闯进我激动的脑海里,混淆着其他的思虑翻腾。
我害怕地尖叫了一声,房门就打开了。
冲进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围拢到病床前去。
我呆立着。
直至看到其中一位医护人员拉了那条白色的被羊盖过了金信晖的头。
医院的护理人员让我在另一间病房内休息了一个晚上,说是给我注射了镇静剂,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翌晨,阳光一洒进病房来,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须在太阳升起来时面对世界。
我并没有金信晖的福气,搅出了一个烂摊子,撒手不管就远去。
由着我这未亡人去收拾残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晖与咏琴,匆匆下了床,要求护士告诉我他们的去向。
“放心!他门跟了另一位亲戚走了。”护士这样答“亲戚?谁?”
我们金家还有亲戚在香港吗?
“是我,大嫂。”
回头一望,只见旭晖带领着惜如等几人走进病房里来。
对啊,还有他。我急问:
“旭晖,我们联络不上你,以为你到美国去了。”
“是要去的,几个星期后吧!”
没有见旭晖一段日子,他是骤然长高了、成熟了,成长后的男孩子是会刹那间脱离稚气的。
“昨天晚上,我听到消息,赶来医院,他们说你需要镇静,最好留院一个晚上,于是我把惜如他们一并带回我的住所去。”
我点头,没有回话。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钟应该怎样应付局面。
“大嫂,你节哀顺变。”旭晖这样说。
重新提点了我的新身分,让我重新环顾自己的新责任。
金信晖原来是个如此不负责任的家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决不了,于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见过健如没有?”旭晖问。
我摇头。
“医生没有把她的情况给你说?”
“没有。她现今也在医院?”
“对。健如没有大碍,她原本只是轻伤,只不过惊痛过度晕倒了,才误传了是昏迷不醒。我带惜如去看望过她。”
我把眼光调过来,望住惜如。
这妹子怯怯地说:
“二姐说,她希望见你。”
“嗯,我是会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现在就去吧!”
不是丑妇终须见家翁,而是鹬蚌相争,获利的渔人己渺,我们是不是还要斗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须面对。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开始。
健如住的病房离我住的不远,我先办了出院手续,就由着一行人陪我去访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极度哀伤约情绪之中跟我们相见的。
她那姣好的脸老早变得扭曲而浮肿,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挣扎于创痛之后的结果。
原本像两盏火力充足的探射灯似的眼睛,疲累无神至差不多眯成一线。
见了我们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来。
惜如跟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边,对于一个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现得更伤心的妹子,我的感觉难以形容。
过了好一会,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对各人说:
“你们到外头去坐一会,我有话要跟健如讲。”
惜如问:
“连我都得出去?”
我点头,说:
“只一会就讲完了,等我。”
当病房内只剩下键如和我时,气氛比刚才更苍凉。
健如一开口,就如发一枝直贯我心田的利箭,她问:
“金信晖临终,给你说过了什么话没有?”
她的这句话,与她的口气等于肆无忌惮地对我坦承了她的新身分,默认了她与信晖的关系。
该怎么回答?该怎么应付她?
金信晖临终时根本没有给我说上半句话,可是,把真相坦白告诉健如,对我有利吗?
我稍稍有着疑虑。
个,不能不捏一些武器在自己手上。
分明的,金信晖跟我说过什么话,都可以加强我的威势与凭借。
我是绝对绝对的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于是,我淡淡然地答:
“有,说了很多话。”
“他说了很多话,对你说了很多话?”健如的语气充满疑窦。
于是我继续若无其事地答:
“怕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我赶去看他时,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这也好,总可以向我交代很多要紧事。”
“他向你交代了什么要紧事?”健如迫切地问。
我忽尔在心内冷笑,道:
“健如,都是些关于金家的事。”
言下之意,跟不是金家的人就无关了。
健如听我这么一说,立即煞白了脸。
然后,又由白转红,她才鼓着双腮说:
“大姐,信晖应该告诉你,我也算是金家的人。”
我并不打算示弱,于是回应:
“当然,是我的妹子,也算是金家的亲人。”
“不,大姐,信晖应该给你交代我和他的情事。”
“你们的什么情事?”我故作惊骇。
事必要从今日起,就跟她肉帛相见了。
怕是在这些年这方健如耍的把戏也是够多的了,该轮到我一显身手的时候了吧!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
老实说,彼此都是方家女儿,潜质不会偏离太大,都是半斤八两吧!
我并不相信我会输给她。
最低限度,从今日开始,我不会。
健如无疑立即在我跟前矮了一截,她心目中的理想怕是金信晖在临终时,还恋恋不舍地惦记着她,忧虑这段婚外恋情,恐怕健如的身分不被承认,争取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我跟前合法化。
然后,金信晖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要我把健如和她的孩子承认下来,甚至承担下来:
简直做她的春秋大梦。
我并不会愚昧到让健如得偿所愿。
这个妹子,在我心目中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千毙不足以洗其罪。
就算把她碎尸万段,也不能抵消了她这些日子来处心积虑地把她的姐夫诱惑到手的凶狠。
我可以接纳一千一万一亿个金信晖的女人,也不可能接受她。
从小到大,我如何的对弟妹们呵护备至,如何的善待手足之情,如何的敦品从善做好我的本分。别人与我毫无关系、毫无认识、毫无恩义,事必要强抢我的所有,也不算是太在情理之外。谁在大太阳下不是想尽办法获得自己喜爱的一切。
但不择手段总没有不分亲疏来得恐怖。
广东人的一句俗话说得再坦率不过了:
“找食也应该走远一点。”
世界之大,男人之多,她方健如要偷人,有什么必要非偷姐姐的丈夫不可?一刀把我戳得鲜血如泉般涌出来,她却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得意地哈哈大笑吗?没这么容易永远让她占不该占的便宜。
健如无疑是在极端悲痛之中,有可能金信晖的死,带给她的哀伤有甚于我。
对于一个证实对自己不忠的丈夫,我有另外的一番看法与感受。
或者我要感谢金信晖,他以一个牺牲自己声望尊重的方式,挽救了我为他离去可能牵起的悲恸。
如果他没有健如,怕我今天根本就伤心而软弱得再站不牢了。
对的,我承认,仇恨令我变得顽强。
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了不要输给意图把我欺凌侮辱的人,我一直越战越勇,直至雄霸天下。
是慈禧太后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杀人不是不可以,只怕他们就来杀我了。”
健如听到我反问她的话,犹如被我重重地掌掴一下。
她的脸涨得紫红,说:
“大姐,金信晖应该向你坦白说出我们的关系,我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说话不可以乱讲,这对你、对死去的金信晖的名声都不好。”
“大姐,有什么好与不好,是千真万确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边来,给她温言柔语地说:
“你镇静点,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压力很大,这个我明内,如果是为了你被人家欺骗了、遗弃了,而抓着如今的这个机会,要信晖给你做个挡箭牌,我还是明白你的,但,必须从长计议,让我们这阵子伤心过后,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说这番话不对,我的孩子的确是金信晖的。”
“可是,健如,信晖没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发毒誓,他的确没有。他在临终时讲的话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骗你。”
“他讲什么?信晖究竟讲什么?”健如近乎疯狂地叫嚷。
“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
‘心如,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咏琴,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信晖甚而吃力地挣扎着,伸手抚摸我的腹部,说:
‘心如,让我接触他,怕这一胎是个男孩吧,记得我们说过要琴、棋、书、画,再加诗、词、歌、赋的生下去吗?’”“我听到他说这话,人都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是这样七情上面的诉说故事。
很惊骇我说谎的能力与技巧竟然这么上乘。
我是越编造故事越兴奋,越不能自己。
我继续说:
“我真不要信晖说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会康复过来的,他只是摇头,竭力地说:
‘心如,我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讲,有很多事,必须要让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让我说。’”“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问。
“就是有关金家财产物业生意的情况,他要我了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后把持大局。”
这么一说出口来,我心上就觉不妙。
信晖在香港的业务与产业我一窍不通,如果说信晖给我说清楚,而实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马脚了。
广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约略知道一二。且还有九老爷在,有查询的目标对象。
于是又急急补充说:
“信晖把大陆的生意情况讲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实上,我已六神无主,听不进耳里去了,只不住地饮泣。”
“信晖看我哭个死去活来,也就把话停住了,只长叹一声,对我说了另外一番我听得很清楚、很入脑,会牢记一生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听就急问:
“什么话?什么使你记牢一辈子的话?”
“他说: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从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现在要离开你了,就是一例,还有别的例子,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可是,心如,请记着,在我清醒的理智与能力控制范围之下,我只爱你一个,由从前,直到现在,也无法不是直到永远了。希望你会原谅我的无能为力,接受我的软弱固执,相信我的真情挚爱……’”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见你,永远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呐喊与举止,惊动了医护人员,他们冲进来,一边安抚她、制止她,一边劝我出去。
我呢,放着一脸担忧及惊骇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语调说: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顾你呀!”
我越是这么说,健如的哭叫声更惨厉。
终于医务人员把我劝了出去。
老实说,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闷多时的闷热天,忽然地下了一场大雨.舒畅了。
我开始记住了这个感觉,这个把欺负我的人整治了,那凉爽清快的感觉。
在见到旭晖之后,我当然没有透露实情。
旭晖把我们几个先带回他湾仔的住处。
那是一层唐楼的四楼,地方相当宽敞,有三房一厅,客厅外头还连着一个大大的骑楼。
旭晖对我说:
“大嫂,先在这儿安顿了,我们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后事。”
我点头,这才猛地想起要面对的事情多得很。
于是我把一家人都齐集在客厅内,商量着办。
“是把大哥的遗体运回广州?”耀晖问。
我随即摇摇头:
“算了,早早入土为安,在广州设个灵位也是一样吧。”
我当时就有个感觉,要在香江建家立业似。
“好,我托朋友到殡仪馆去,委托他们办理认尸及购买墓地的事。”旭晖倒是有主见的。
我慌忙问:
“你的朋友?”
“对,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这话时,旭晖脸上一红,眼睛向室内其他各人一扫,稍稍停在惜如的脸上。
惜如呢,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咬着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儿去似。
“对,我们要跟她见个面吧!”我说。
“先别介意,反正是会碰面的,你们且休息,让我办好事情再说。”
“你一个人奔波很费劲,”我想想说,“惜如,你帮着旭晖做点路腿儿的工作,好吗?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觉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里还有未生儿。”惜如这样说。
我才猛地觉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怜的遗腹儿。
一想,眼眶就含泪。
回心再想,立即强逼泪水往回跑。
不值得伤心呢,这世界上怀有金信晖的儿子的不只一个女人。
凡不是唯我独尊,就表示不矜贵了。
翌日,惜如和旭晖回来向我报告,信晖的后事办得很妥当,再过三天就可以把尸体认领送至殡仪馆去举丧。
“大嫂,还有要我办的事吗?”旭晖问。
“就烦你跟广州家里头通个讯,把情况报道一下,丧事办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夺。”
“大嫂,别回去了,情势这几天变动得快。”
我会意,说:
“再说吧!”
问题也不是这么简单,金家在广州的产业如何处理和解决呢?
没想到我的这个忧疑在不久之后随着大陆解放,要担忧也实在无从担忧,总之,一切化为乌有。
旭晖回他的房里之后,惜如跑进来,坐着,竟没有讲话。
倒是我先开口说: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来要办的事还多。”
“对,我们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总不能这样子就扔下她一个人在医院不顾,这就未免欲盖弥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吗?”
“我下午请旭晖摇个电话到医院去问了情况,医生说,二姐已平静不少,看情势,她的情绪只要安稳下来,身体是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会善待二姐?”惜如竟这样问。
这是令我委屈的问题,活脱脱像怪责我是个不顾念亲情的人似。
“我几时有不照顾你们的打算?我还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信晖虽殁,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姐肚子里的遗腹子是咏琴的亲弟妹。”
“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苛责,“谁叫你相信这些谣言。”
“当事人口述的也算谣言?”
“孩子是要两个人合作才生得下来的,另一个的口供在哪儿?”
“大姐,你坚持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对大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边来欺压我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们尽管来吧,我有什么好怕的?”
“对,如果真的是光着一条身子子做人,有什么顾虑呢?
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真没想到,惜如的远见如此独到而厉害。
她的话要叫我想深入一层才知要点秘诀所在。
于是我想到了咏琴,想到了肚子里的未生儿,甚至想到了耀晖,这些人都是我的顾虑,可是,想不出这跟我把健如接受与否有何关连。
还未待我开口相问,惜如就已洞悉我的问题似,自动奉上答案,说:
“要提携孤小,就得有家当,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产业与现款情况吗?”
我呆往了。
不只是惊骇于一针见血的说话内容,更绝对奇怪为什么只惜如会联想到这问题上去。
当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动向我解释:
“今午跟旭晖办事时,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这也是命定的,惜如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当金旭晖的跑腿。
还是那老话,我的两个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当时,我只直觉地往问题的正面想去,便问惜如:
“信晖还有什么话要你提我?”
“他建议你们就金家在港的产业上坐下来谈一谈。”
这建议是要被接纳的。
金旭晖天生是商业人材吧,他一谈起资产及生意来,倒象是一本正经的,他对商业的兴趣与年龄不配衬,当然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早熟。
“大嫂,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儿,他经手买下的产业以及父亲在生前给他调动到香港来的钱如何处理,还有,除了他,有别人可以签名取用吗?
凡此种种都是一个疑团,也是难题。因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况告诉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晖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大哥临终有没有交代什么?”
我只能把曾经出口的话坚持到底说: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关香港产业的。”
“那就麻烦了。”
金旭晖沉默半晌,再昂起头说:
“大嫂,现今是要紧关头,请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处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谈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业安排和活动的一个人。”
“信晖在香港开设的公司总有亲信吧!”我这样说,企图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触。
“大哥的车祸一发生了,我就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谁都说他们并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级的掌柜杨伯,对我说:
“‘待方健如小姐康复后问问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们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这么一句话,宛如五雷轰顶,原来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晖的事由健如来管。
这令我意识到一条非常重要的道理:一个女人要掌权,跟一男人要授掌权,毫无分别!必须要知道钱放在哪里。
因为钱之所在,权之所在。
我原本以为可以把健如压一压,我有的是身分地位,我不承认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钱。
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来我无法不让步。
尤其当夜,石破天惊的又传来另一个讯息。
小叔子旭晖叩我的房门,我赶忙披衣而起,问:“什么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里的电话,你知道她家里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说有很多线索情报,广州城已经开始受控制了。我们家的绸缎庄不能再做生意了,听说要充公,跟其他事业一样改为国营。我设法跟老刘联络,没有联络得上,连大宅的电话都不灵光。”
我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晓得喊:
“天!我娘不知如何了?”
“大嫂,再糟糕也不会是一两天内能解决的事。唯其国内的情势急转直下,我们更需要在此作好准备。大嫂,你明白我的意思?”
旭晖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达到个人目的,或称之为商业目的上,手腕从来都直指要害,不尚拖泥带水。
我往后的做事法则,很多还是从他的身上偷师回来。
当然,我要青出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