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清醒的神智感觉脸上似乎有股温热的触感,像是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她用力睁开双眼,眼前那张被刘海遮去大半面孔的脸,不正是那只该死的孔雀。
“微澜妹妹你没事了?”看到她醒来,东伯男小小欢呼了下,仿佛不记得她曾经把自己推到水中还偷走他的马车。
“你……”段微澜大吃一惊。她驾著马车这么久都没甩掉这个祸害吗?难道这只孔雀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怎知他却一脸动容的握住她的小手,“我以为微澜妹妹丢下我不管,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呀,真的让我好感动喔。”
她冷著脸看他不规矩的动作,忽然虚晃一脚,想趁机从门口离开,没想到一脚踹出,那只孔雀却不避不闪的被她踢个正著,而她也失去逃走的机会。
“哎呀!痛死我了。”他捂住心口趴下来叫嚷著,身子顺势压在她的被单上,将她给禁锢在被单中。
咬牙看著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一边喊痛,一边磨蹭著吃她豆腐,她只想把他砍成十八段。不顾已然失去功力,伸手去拿床头的剑,可竟一抓成空。
她的剑呢?明明放在枕边的啊!心中一惊转身去看,发现不只是剑,连包袱也不见了。
她恨恨的怒视著东伯男,因为一定是他干的好事。
喊痛的男人不用抬头就可以感觉到她的怒气,方才夸张的举止蓦地全变了样,连喊痛都省了,甚至被她一脚踢下床时,脸上神情还是惬意得很。
优雅地站起来,在她一副想杀人的目光中,一根一根把沾到身上的稻草叶摘下来,嘴里得意的说:“觉得奇怪吗?不过这是当然的,一早醒来发觉自个儿的东西丢了精光,是……比较吃惊,不过我觉得微澜妹妹你至少应该觉得庆幸了。”
段微澜满脸铁青地看著他的动作,只想破口大骂。庆幸个鬼!任何人遇到这样的倒楣事,还会觉得庆幸吗?
可是他仍自顾自地整理仪容,继续说道:“首先你要庆幸你遇到的是我,而不是什么坏人。”
“可是我觉得你就是坏人。”她终于受不了他的嚣张气焰,恨恨地开口。
他悠哉地掏出一把白玉梳子,一边梳理头发,一边笑著说:“总比那对要把你卖去换赏钱的夫妻好吧?”
段微澜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他说的就是留宿她过夜的那对夫妻。难道自己中了圈套?想不到她在江湖上行走这么久,还是不懂得谨慎,最糟糕的是居然被这只孔雀给救了。
他再整了整衣物,掏出镜子满意地打量著镜中的自己,不禁小小地叹道:“太完美了!为什么会这么风雅迷人呢?”
感叹完后惯性的走到门边,摆了个极富忧郁伤感的姿势,凌乱刘海下的双眸凝睇著她的一脸失神。
“微澜妹妹,你不用太伤心啦,一切有我在,虽然你那把价值连城的柳丝剑不见了,不过其他的都还在啊,你看这里有一百一十三两银子,还有绣著杨柳荷花的兜衣……啊……别这么瞪我,我可什么都没看。”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碎花小包袱,每说一样就从里面翻出一样,直到她杀人般的眼神直射过来,他才连忙把手里的兜衣塞了回去,然后陪笑著递还给原主人。
看他一副欠揍的模样,段微澜猛地扯过包袱,深吸一口气正要发火,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在她接连的怒气攀升下,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这实在令人生疑,她并不是一般锁在深院没大脑的小女人,她自小就会玩心机,现在却被人这般耍得团团转。
冷笑一声,她渐渐冷静下来,对付这种人只能用简单的办法。
她面无表情打量著东伯男,看他一副状若无事般地扇著扇子望著天,忽然慢慢走下床来靠近他仔细审视著。
还是那身刺眼的打扮,手里依旧拿著那把让人很想撕碎的折扇,丝毫看不出任何狼狈的神态,甚至昨日泡水的发型也恢复成原本那种凌乱到很做作的样子,看起来哪里像是被人丢在荒郊野外,根本就像是在哪里刚享受完回来。
“你是谁?”她冷不防地开口,知道迂回的态度只会给这个男人更多戏弄自己的机会。
东伯男兴致勃勃地收起扇子,隐在乱发后的瞳眸闪著光彩,仿佛终于等到她开口一样地炫耀著,“我就是以忧郁的眼神和绝代的风度,以及渊博的才华而闻名天下的百恨公子东伯男。”
这么长的形容词基本上都是废话!她冷眼看著他的装疯卖傻,冷然的追问道:“千花公子呢?”
闻言,他一脸欣喜,向后跳开一步再次把折扇展开,摆了个自以为魅力十足的姿势感动地回答,“没想到微澜妹妹对我这么关心,我的确也是那个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全知晓的千花公子。”
还是一堆废话!段微澜极力忍住想咆哮的冲动,继续追问:“你还有别的称号吗?”
这下他脸上的表情可说是喜极而泣了。他上前欲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灵巧地避开,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拉住她的袖子,一脸深情的模样,“微澜妹妹,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知音,你是唯一一个这么执著问完我全部称号的人,我的确还有第三个名字,但不值得一提,不过是个江湖第一神医而已。”
江湖第一神医?!那个据说就算死了百日,也能把你挖起来再救活的神医!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不自觉退后了几步,“你不是!神医不是长这个样子的,我见过他,你别想骗我。”
她见过第一神医,甚至还和他打过交道。他是一个醉鬼也是个赌鬼,邋遢且堕落,若不是一身好医术,只怕他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东伯男落寞地看著空空的手心,一脸的哀伤,“真叫人伤心啊!我们曾有过那么难忘的一次碰面,微澜妹妹居然还记不起我的长相。”说完,他把凌乱的刘海撩起,让她能仔细看看他的样子。
“你看看,当初你见到的是不是这张脸?”
那是一张略带邪气但是完美无缺的俊脸,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闪烁的光芒像是幽冷的月光,没有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流气和做作,看著他的双眼像是回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夜晚,那个夜里有情有泪,或许还带著些许的怨与恨。
她盯视了许久,居然发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于是尴尬的别过脸忽略他等待赞美的希冀目光。见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居然还像个思春少女一样,连在她曾经有所企盼的周公子面前,她都没有这么失态过,而这个男人不过是只长相好看一点的孔雀而已。
想到这里,她轻咳了声,稳下心神不自然的说:“的确是你。”
东伯男不是很满意地放下刘海。她居然没夸他长得好,真是让人失望。
段微澜有些怔怔地看著手心。她没想到会遇到故人,但遇到他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记得一年多前,她曾闯入他的房间,逼他开了一张疗伤消炎的药方,甚至拿走他不少的续命圣品。那日来去匆忙并未仔细看清他的长相,不过当她带著战利品准备离开时,他站在黄昏的道边目送她的离去。
“姑娘!”他忽然大喊一声。
她直觉地回首,乘著晚风,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被酒和赌博浸染上风霜的面容,带著一种仿佛喜获重生的微笑,那种几乎被扭曲的俊美在霞光中蛊惑地看著她,最后那一幕就深深的映在她脑海里,可自那一天起,她也正式流落于江湖之中。
对于那时的触动,她只当作是诧异。那次,她其实是为了欧阳墨林而去求药,开始她只知道现任的神医是个好酒好财好赌的混混,可她没想到他居然会那么的年轻,而且那么的好看。
但这也代表一件事,这个从回忆中忽然冒出来的男人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你……”段微澜想开口,随即却又紧紧地闭上,生怕他会当场揭穿她,虽然四周并无他人。
东伯男把乱发拨到后面,然后神秘地笑了笑,“我告诉微澜妹妹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吧!其实这张脸不是我本来的脸,而是我做的面具。”
她愣了下,悄悄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哪有上天如此眷顾的人,如果是,那么他就真的太幸运了。
看到他动手开始撕下脸上的面具,她静待面具下的平庸长相,或者有可能是一张更丑陋的脸。
东伯男很快便把面具撕了下来,带著一脸的得意炫耀,晃晃手里的薄膜对著有些痴呆的她微笑,“看,是面具吧!”
她现在一肚子的火只想打人!他撕下面具后的脸居然和面具一模一样,既然一样为什么还要戴面具!莫非下面的脸也是假的?
她忍不住上前想撕他的脸,却引来他一阵惊叫。
“别动,我的脸才保养过,禁不得掐的。”倒退数步躲开她的侵犯,他掏出个小银镜,仔细看著自己的脸有没有破皮,嘴里还不断絮叨著,“看看就好,你再喜爱也别动手啊!等我保养完了,再把你的手保养一下,这样你爱怎么摸都可以。”
谁希罕摸你的脸!她已经青筋浮现,但仍忍住了脾气,只是沉声问:“一样的脸,为什么要做面具?”
他照完镜子,满意地摇摇扇子解释,“为了保养啊!我的脸一天要保养三个时辰以上。如果不做个面具,那我每天就要丑三个时辰,这样多损害形象啊!”
不知道那个木棒能不能一棒敲死他?段微澜面不改色的瞄著地上的棒子。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聒噪且不要脸的孔雀,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杀人欲望,难怪他要毁掉她的武功,也许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只是依现在的情势,她决定还是不要自找死路,假如这个男人的轻功真的这么好,内力自然不弱,所以还是不要以卵击石得好。
可是不反抗,难道任他装疯卖傻地要弄自己吗?她是段微澜,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角色,什么时候竟然沦为他人的玩具。
思及此,她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我只是一个江湖孤女,什么也不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状若爱怜地上前,柔声安慰她,“微澜妹妹何必如此轻贱自己,姑且不说悬赏你的二十万两银子,就说你梅园林二姑娘的身分,又岂是寻常江湖孤女所能相比的,再说现在有我这个忧郁的眼神和绝代的风度……”
还未到夜里,梦魇似乎又要浮现出来,她咬牙猛地抬头正视他,“我不是!”不是什么林清音,不是什么被人赶出去的妓女贱种。
可是在他怜悯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早已落下了承认的泪水。
富甲天下的梅园粥坊,当年其实早有一半落在她的肩上,为了得到梅园大小姐欧阳落梅的承认,她用计心机不择手段。林清音是个用心险恶的女人,为了得到梅园未来女主人的身分,她对任何一个想接近欧阳墨林的女人下手,手段用尽,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从欧阳墨林遇到管柔柔后,她更是变本加厉,直至落了一个可悲的下场。
林清音可悲且不知好歹,世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而且他们也说她出身卑贱,注定得不到善果。既然大家都已经为她定下将来,又何必要求她知道什么好歹,因为那样的一个女人不该有良知,更不会软弱得为某个男人落泪。
“我不是林清音……不是……”
“那你是谁?段微澜?江湖第一魔女?”东伯男甩开扇子,悠然的倚在门边问她,随即又带著一丝调笑,“听说近年来你杀的人比其他所有人杀的都多,但你居然落魄到拿死人的钱度日?”
她只觉得狼狈不堪,用力咬著下唇,慢慢的抬头,凄楚地开口,“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一声轻轻的啜泣,那张素来带著杀气的脸庞此刻显得脆弱无比。
这个女人永远带著矛盾,就像他第一眼见到她时那样,明明脸上带著哀伤,却说著阴狠的话威胁要杀他,在拿到药时,脸上的挣扎几乎是带著绝望。
虽然接近她是别有目的,但心却因她而不受控制的感到一阵酸楚。
他平静地打量著眼前娇柔的女人,手里无意识地摇著扇子,忽而笑了,“别哭了,要哭就来我的怀里哭吧。”说完便张开双臂作势要去抱她。
就在他靠近她衣角的刹那,一道银光如流星闪过,东伯男旋身一闪,凌乱的长发落定后,一脸惊惶失措地对拿著匕首且一脸阴狠的段微澜控诉,“流血了,我流血了,你这又是何苦?我若死了,你的内力靠谁来恢复?”
消化掉他的话之后,她不肯承认自己被他气昏了理智,于是又猛地朝他刺了几剑,嘴上死硬地冷笑著,“天下的神医又不只你一个,我不怕找不到人救我。”
“只怕你活不到那一天,别忘了,外面很多人等著拿你换钱。”东伯男哭丧著脸,看了看自己微微渗血的衣袖。又受伤了,他本来就是个不屑动武的人,身手自然是烂得可以。
段微澜慢慢冷静下来。她的武功难道真还有恢复的可能?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角落里挑起一根草绳。
“那也无所谓,你只要知道一旦我有个意外,你一定不会活得比我久。”
东伯男掏出药瓶正为伤口洒上药粉,瞥到她拿著绳子朝他靠近,不禁好奇地问她。
“你不会以为这个伤口就可以叫我束手就擒吧?”虽然伤口真的满痛的,但不过就是稍微划破点皮而已。“微澜妹妹若要我的人,完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你想要的话尽管拿去!”慷慨的拉开衣襟,一副准备献身的模样。
她仍未说话,只是拿著绳子像在等待什么,迳自站在一边睇著他。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觉地晃了下,眼神开始涣散无法聚焦。这种感觉是……
“匕首上有迷药?”
段微澜带著些许得意冷笑出声,“在你之前,江南也有个闻名天下的神医,他姓管,叫管回春。两年前忽然全家被火烧死,他的独门迷香我只用了几个铜钱,就从那些给他收尸的山野鄙夫手里买到了,和你这个现任神医比起来,不知哪个更高明一点。”为了防身,她早把匕首淬上了迷药。
“你……居然杀了他们?”东伯男一脸害怕的勉强后退,“微澜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她微微一愣,不自觉为他的误会感到恼怒,“谁没事去杀一个大夫全家,我从来不杀没用的人!”
看到他还是有些不相信的眼神,一股气不禁冒了上来,“我的确是坏女人,可是你也不是好男人,少来栽赃我,小心我杀了你!”
“我相信……你……”他的眼神闪烁了下,仿佛有些不甘心地慢慢倒在地上。
可恨的是,他连倒地的动作也假得离谱,做足了忧郁伤感小生的形象。
倒在地上的他犹在挣扎,“微澜妹妹……你要是想……蹂躏我,不需要……这样的……”猛地,被她狠狠敲了一记,终于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忍住再踢他几脚的冲动,她上前把他捆了个结实,然后一路拖出门去。
那辆配色恐怖的马车还在后院,但是那对夫妻却已经不见人影,她不禁开始怀疑方才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搞不好那对夫妻其实是无辜的,一切都是那只孔雀编出的谎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用力踢了东伯男一脚,然后才把他给拖上马车。
尽管再怎么想杀了他,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恢复功力。
看看马车上的东西,发觉原本的物品都已经不见,所幸马还在。饿著肚子,她不甘心的瞪了昏迷的男人一眼,然后认命的上路。
人生的际遇真的很奇妙,当初东伯男驾著马车带著昏迷的自己上路,现在只过一天,就变成她驾著马车带著昏迷的他离开。
人世间的报应真是来得又快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