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夜情深 第一章 作者:瑾鸯 |
寒风刺骨地袭在脸上,呼出来的气息在鼻端处化作一阵短暂白烟,邻居们在院中栽树的细茎植木几乎折弯了腰,枝叶摇摆着作响,枯叶与灰尘和着北风在柏油路上搅拌,路灯放射出晕白的灯光。除了呼啸的风声,午夜的巷道冷清、树影阑珊,圣诞夜代表的温馨团聚在一小时前结束,人们急着钻进被窝里取暖,因为这个冬天冷得不像样,背叛了台湾四季如春的美誉。 从便利商店买了面包和冲泡咖啡出来后,柴桑穿过无车辆来往的马路,走到住家巷口,钟爱地凝望这幕百看不厌的景致。她将塑胶袋挂在手腕上,两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缓缓走下这条约五十公尺的宁静巷道。过去多年来她虽已走过无数次,但直到一年前她才渐渐爱上午夜时分的巷道漫步,那种嘈杂远去、晚风拂面的感觉总令她心平气和。 她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二十年以上,从有记忆开始,她的家庭就是这巷子里的一分子,父亲任教的国小离这里仅十分钟徒步路程,因此这附近有许多和她年龄相近的孩子,但她从未融入他们的团体之中。她总是安静、孤单地生活在漂亮姐姐柴雁的阴影之下,接受所有孩童的嘲笑,和大人们语带惋惜的比较。 柴庶寅总共结过三次婚,柴桑的母亲也是国小老师,但她在柴雁三岁时便去世了。柴雁从小就是个美人,聪明、活泼、人见人爱,不过没有人比柴桑更清楚柴雁其实狡猾,自私且傲慢。即使柴雁曾显露过自己性格的阴暗面,大家显然都认为她那张沉鱼落雁的脸孔可以弥补她个性上的缺失,因此仍持续的疼爱她、乐此不疲的宠坏她,就连她嫁做人妇至今四年来,也都有人在谈论她、想念她。 柴雁的丈夫陆雍泰三十五岁,是个长柴雁五岁的大学教授,父母双亡,两个弟弟已结婚生子,因此他虽身为长子,却没有肩负传宗接代的包袱。 他是个沉静、稳重的男人,笑容和善,长相不难看,却完全构不上过去柴雁挑选男人外貌的标准。他以宽宏的心胸容忍柴雁孩子气的任性,柴桑不知道他到底爱柴雁哪一点?更不了解柴雁为何会接受这个木讷的男人?由柴雁过去的经历看来,她似乎比较偏好油嘴滑舌、时髦耍酷的男人,最好还是个富家公子哥。但或许是陆雍泰的包容力令柴雁乐意迁就,柴雁热爱自由、拒绝家庭责任缠身,所以即使结了婚也不打算生小孩,继续过着她花蝴蝶般的日子。 柴桑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愿意忍受柴雁的招蜂引蝶、卖弄风骚? 柴庶寅的第二任妻子即是柴桑的母亲,但她在生柴桑时难产去世,因此柴桑只看过照片里的母亲。柴庶寅不太搭理柴桑,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貌不惊人,还是因为母亲为了生下她而丧命的关系?柴桑怀疑是后者,因为在第三任妻子进门后,柴庶寅对她就比较不那么冷淡了。 第三任太太周希玲在柴桑四岁时嫁过来,之前柴桑是被保姆养大的,而柴雁不是个会疼妹妹的姐姐,她总是趁大家不注意时捉弄柴桑,当柴桑嚎啕大哭时不当一回事且避得远远的,甚至辩称自己什么也没做。疼爱柴雁的人永远相信她而责备柴桑无理取闹,因此从儿时起,柴桑和父亲、姐姐的感情就不亲密。 柴桑渐渐学会怎么避开柴雁的捉弄。 柴雁喜欢受人瞩目,更喜欢藉着批评妹妹来突显自己的优秀。柴桑知道每一句负气的反驳只会令柴雁兴致勃勃的继续攻击她,她早了解到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或制止柴雁,大家全认为柴雁只是在开玩笑、逗人开心,丝毫不觉得这种直接针对柴桑所开的玩笑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反正柴桑本人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周希玲算是个不错的后母,她不会虐待丈夫前两任妻子所生的孩子,甚至相当疼爱她们——尽管对柴雁的疼爱永远多柴桑一分。她照顾孩子相当尽责,女儿柴恩和儿子柴斌相继出世后,她也没忽略对柴雁和柴桑的责任,只是她认为柴雁和柴桑已大得可以照顾自己,因此周希玲的心思多半还是花在自己的两个孩子身上。 柴恩非常活泼、她总是热力十足、精力充沛,在学校也常带头搞怪,她跟柴雁一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但程度远不及柴雁,且柴恩比较会深思熟虑,即使今年才二十岁。 柴桑不知道柴恩是从哪里学来的,她从小所做的任何事都必须对自己有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绝不做,但她却是团体中的最佳领导者,有她在,气氛一定热络、笑声不断。她也会拿柴桑的外表开玩笑,但不像柴雁的恶意中伤,因为她是由柴桑帮忙照顾到大的,若一定要她选择和哪个姐姐同住一房,她肯定选柴桑而非柴雁。 柴斌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就像柴恩一样鬼灵精怪,现正值叛逆期,明年就要参加大学联考,却仍经常和朋友、同学在外头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多念他两句便会招来他的恶言相向和冷眼相待。不过柴庶寅的严厉还是起了效用,反正他也不会在外为非作歹,所以全家人也只是给予他适度的管制。 从小柴桑就羡慕柴雁、柴恩和柴斌的机灵可爱,柴桑从头到脚都找不到一丝和家人相似的地方,柴雁高挑性感、柴恩俏丽可爱、柴斌俊秀淘气。 反观柴桑,她鼻子太扁、嘴唇太厚,姐妹和弟弟的身材全是衣架子,她却略嫌壮硕,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身体微胖丰满,顶着一头小男孩子似的短发,看起来较像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而非二十六岁的成年女子。 她没有柴雁的自信、柴恩的活泼和柴斌的机智,当他们和邻居小孩一起玩时,她只能坐在房间阳台上羡慕地望着他们,因为她知道他们排斥她、嘲笑她,也知道始作俑者是柴桑却无力怪她。柴雁无法忍受别人因她有个丑八怪妹妹而嘲笑她,身为孩子群中的公主,大家全依着她,只有少数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不介意,但柴桑太安静、太容易被人忽略。柴雁考上外地大学后,除了柴桑,每个人都落落寡欢。柴雁有四年的时间可以不必忍受柴雁的嘲讽,而且爱玩的柴雁也很少回家,毕业后她就直接在外租房子住,两年后结婚,现在虽偶尔回来,但柴桑总尽量避免和她打照面,所以她已好久没听见柴雁的嘲笑,而她爱极了现在平静的生活。总是有人在怀疑柴桑到底像谁?最多人说她像她妈妈,但柴桑并不认为。虽然妈妈也是扁鼻子,但照片中妈妈的五官是如此可爱迷人,放在柴桑脸上的却显得不搭调,她自觉像父亲这边的亲人,毕竟她对母亲那边亲人的认识少得可怜,外公、外婆在多年前去世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也少与她联系,仿佛他们从来不知道有柴桑这个外甥女的存在。 时间流逝得很快,当年在这条巷子里的小孩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玩伴间的感情早因各自在外发展而由浓转淡,有些甚至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仿佛彼此不曾相识。 在两排对立的住宅中,柴家位于左边后半段最后一间,围墙旁就是另一条巷道。柴桑的房间在巷道旁的二楼前段,她最喜欢在夜深人静或傍晚时分坐在房间阳台上观赏四周景致、比较两者差异。黄昏时,空气中会充满菜香,多了一份倦鸟归巢的纷闹感。午夜时则宁静怡人,有种每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沉浸在美梦中的安逸感。 愈接近自己的家,她的心情愈愉快,即使这个家里的成员从未让她有过归属感,她依然爱这个家所带来的另类享受。在离家门仅五步的距离时,她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思绪也因为那刻意压低的嘶哑对谈而停止奔腾。家门斜对面有根电线杆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缓慢谨慎地向前移动,当她看到一对男女在斜对面邻居门口前谈话时,她整个人因认出这条巷里公认的金童而微微僵住。 她的心跳开始急促,企图安静、不受瞩目的移向自家门口。过去她总能很轻易的做到,但也许是她掏钥匙时牵动了手上的塑胶袋,那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她屏住气息,短暂瞥视他们一眼,接着迅速开门躲进去。锁好门后冲上几阶小梯,打开铝门闪进玄关,背靠着关起的铝门深呼吸。她听到他们又恢复激动的谈话,但她不是好听八卦的女人,于是安静的走向厨房冲泡咖啡,熟练的在只有微弱的路灯透进来的黑暗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阳台落地窗,倚着栏杆吃宵夜。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比在楼下时更能清楚的看到那对男女的身影,也更有被他们发现她就在不远处的疑虑,因此她坐上躺椅,耐心的等待他们结束交谈,也尽量不把视线投向他们。 寂静的夜色把他们的部分对话送进她耳中,啜着咖啡,无声的叹口气,她不想听那些有关分手与重新来过的争论,尤其是出自她熟识却完全不了解的人口中。 那个一心想分手的男人是柳以樊,他只比柴桑大两岁,却已是众所周知的名人。他是个建筑设计师,年轻有为、风流倜傥,柴桑认识他快一辈子了,小时候甚至偷偷喜欢过他——当然,她从未让任何人知道,连日记都不写,因为柴雁会偷看,所以柴桑没有养成写日记的习惯。而她从小就爱画画,也总是尽量避免在图画纸上绘下柳以樊的脸,免得被柴雁发现而公诸于世。柴桑不在乎被嘲笑到什么程度,她只怕柳以樊会看不起她,没有人想跟她这个丑小鸭扯在一块,她相信柳以樊也不会想。但她仍会偷偷幻想以樊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站在神坛前诵念结婚誓词的景象,毕竟他是个王子,这附近的每个女孩都想成为他的公主,当然柴雁的机会最大。 以前大家总认为柴雁长大后会嫁给他,他们看起来像一对璧人,也时常玩在一起,柴桑甚至见过国小时的他们嘴对嘴亲吻。 柴雁比柳以樊大两岁,她到外地读大学回来时,他大学都还没毕业,两个人从此没有交集。柳以樊载誉归乡时还带回个女朋友,柴雁当然也有了男朋友,她从不乏男人。 长大后,柴桑对他的喜欢之情转淡,反正认定了自己和他不会有结果,就算他对姓柴的女人感兴趣,那个人也不会是她。他在外地念大学,而柴桑选择继续留在本地念书,两人碰面的机会更少,对他的感觉才不再那么强烈,当他带女朋友回来时,她的心也没有过于刺痛的感觉。 柴桑记得他有个双胞胎妹妹之凡,长得标致迷人,是以樊五官的女性翻版,个性相当叛逆,常在家里闹革命,后来她离家出走就没再回来过。不过曾有人说好多年前看过她回来,至于为什么没进家门就不得而知了,直到这几个礼拜,邻居们纷纷在谈论柳之凡回家的消息,周希玲说是以樊把她找回来的,但已和她断绝父女关系的柳爸爸仍不愿意原谅她。 柴桑在阳台上见过消失多年的柳之凡,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但骨子里的那股叛逆天性已被社会历练磨平,甚至多了份纯净、隐藏起光芒的气质。柴桑还看过柳之凡的男朋友,他们有时会一起回来,她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英俊的男子,但他身边缠绕着一种令人怯于接近的冷酷特质,小巷里的耳语当然也对这个不凡男子有着高昂的兴致。 交谈似乎结束了,柴桑听到车门关上、引擎发动的声音,她故意不透过栏杆间隔的缝隙看他们,当她从躺椅上起身时,那个女人正好开车离去,她知道那是柳以樊的女朋友——全巷子里的人都知道。 她的外表和柴雁不相上下,有些柴桑甚至觉得她的个性和柴雁如出一辙,即使她们从未交谈过。她静静的望着柳以樊负气进屋,他现在身价不凡,来往的女人都是些时髦美女。他在外地读书时,也曾带女人回家里短暂停留过,倒不是他花心或玩世不恭,柳妈妈在面对邻居好奇的询问时总解释不是每个都是柳以樊的女友,只是他此刻的身份令许多女人趋之若鹜。柴桑相信那些女人各有企图,她们在他家门徘徊等待时,脸上流露出的贪婪明显易见。 巷道终于恢复原有的安静,柴桑继续啜着热咖啡,任由冷风吹动她柔细的刘海。短发在冬天时无法为她的脖子保暖,不过她无意留长发,她高中时留过,知道那时的她有多可笑,无意再成为众人笑柄的她学会让自己被忽略,不会因笨拙的外表被嘲笑,自信心本已荡然无存,再怎么试图努力,依旧赶不过家中姐妹和弟弟的光芒,甚至只会落得更加羞辱的下场。只是近来要让自己被忽略并不容易,她也逐渐成为这条巷子众人谈论的焦点。她的工作是替出版社画小说封面,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画起人物来倒是唯美、精致又出神——她常听街坊邻居们如此耳语。 热咖啡透过纸杯传出的热度温暖着柴桑的双手,却不足以温暖她心中的冰冷及空虚,家里美人已经很多,总要有个貌不惊人的成员来平衡一下。 她永远这么安慰自己,却永远都清楚心底的苦涩有多浓重。 ??? 这已经是第二十次的谈判了!柳以樊夸大的想着。 疲惫卷上眉心,没想到曲织旋会跟着他回家,而且还是在耶诞节刚过的夜半时分。 这几个礼拜以来,他对她的不满早不是新闻,他为了工作忙得天昏地暗,过去两年来她很少开口抱怨,最近却满腹牢骚,有空还不忘到他的工作室去搅局,气得他一有空就躲到四季集团大楼的总裁或副总裁办公室,只想避开她得理不饶人的叫骂。 后来他发现了她发飙的起因:她想结婚、他不想。 在他工作繁忙、刚找回妹妹、家里还乱烘烘时结婚?她疯了不成?他只拒绝过一次,她就开始藉题发挥了,先是唠叨他们相处时间太少,而后开始吵着要跟他出国洽公,只要有他出入的公共场合,她都得露面,再来怀疑他另有情人,现在又说她父母催他们结婚,反正都已经认定他了,结果是迟早的事。 本来他对此毫无异议,心想也可以先订婚缓缓她的脾气;没想到她的触角开始深入他生活的每一层面。原本她很少干涉他的工作,现在却要以未婚妻的姿态掌管他的财务和工作进度,好象她从此转任他的秘书,连行程表都要帮他安排。偏偏她擅长的领域和他的工作扯不上关系,她对建筑设计一窍不通,以前他多少教过她,但她总是兴致缺缺,现在表现得却像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任何企划非要有她插手干预不可。 她连他和建商洽谈时要打哪一条领带、穿哪一双皮鞋都要指定,无论让她突然发狂起来管他闲事的理由是什么,他都再也无法忍受。 “我要不要连穿哪一条内裤都先让你看过?”吵翻那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横眉竖眼的问道。还好他把自己的办公室与员工们的工作场所隔离,不然他们吵闹的情况一定会影响到他旗下设计师们的工作情绪。 “你去开会又不需要脱裤子。”曲织旋还当他在开玩笑,不以为然地说。 “你也不必什么都要替我打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站在办公桌后,叉腰抗议。 “我不告诉你该打哪一条领带,你要怎么配合我的打扮?”她模仿他的姿态,一脸当他问了句废话的表情。 “小姐,是我要去开会,我干嘛配合你的打扮?”一个不好的预感迅速窜升,以樊的音量稍稍提高。 “我是你的未婚妻,以后就是你的助手,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去开会。”她高声说道,仿佛对他要她重复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不耐烦。 “喂,我可没要你当我的助手,你对这方面根本一窍不通。”他的口气变得阴沉,那个不好的预感真他妈的准极了! “我迟早都要懂的,不如趁现在开始实习。”她耸耸肩。 以樊受够了,情绪愈来愈激动,偏偏她又那副早该如此的德行,他终于提出分手。 “分手?!”她终于震惊且正经的瞪着他。“你疯了?” “我很正常,疯的人根本是你!”就这句话,两人在办公室里大吼大叫,曲织旋不能容忍别人当面批评她,即使那个人是她想嫁的男人。 争执在过去几个礼拜来变得愈发令人厌恶,现在她倒不敢再提结婚了,但也不肯分手。虽早知道曲织旋的脾气,以樊仍渴望一拳击昏她,逼她闭上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巴。 她比他还暴力,只要有事不顺她就会勃然大怒,最常捣乱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室,幸亏他的设计师们阻止得当,不然很多设备都会被她砸烂。而为了保护工作设备,设计师们反倒成了箭靶,几天下来,几乎所有设计师都受了皮肉伤,以樊当然也无法幸免。他可以为了她波及无辜而揍她一顿,但始终没出手,他不想把场面弄得那么难堪,而且他也清楚一旦出手她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她是他见过最懂得让人生活在地狱边缘的女人。 容忍的极限有多大?以樊自问。他到现在还任她向他的极限挑战,也许这就是她持续期望他们可以重头再来的原因。 他叹口气沉入沙发中,享受着得来不易的宁静。外头路灯的亮光透过窗户洒入本该暗黑的客厅,他父母应该早已入睡,他希望他们在门口的争执没吵醒父母,更不希望吵醒任何一位邻居,不过有一位似乎尚未入睡。 他的思绪飘向柴桑略受惊吓的表情,不禁怀疑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头游荡?从她手上印着便利商店商标字样的塑胶袋来看,她肯定是去买宵夜。他依稀记得她的工作是绘画,难道画家都是夜猫子吗?她不知道女人这么晚在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漫步有多危险吗?即使便利商店就在一条街之外。 从孩提时代起,柴桑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她总是安静、内向,由于她的默不作声使她很容易被遗忘,几乎每一项游戏都不见她的踪影。以樊还记得大家常笑她丑八怪,她姐姐柴雁更是肆无忌惮的当众对她嗤之以鼻,成年后的他们会认为那些都是儿时的无心玩笑,大家虽常出言嘲笑却不见得明白真正含意,只会跟着领导者起哄。不过他相信那对柴桑必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只是没有人了解影响层面有多广。在她这一年来因作画而声名大噪以前,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他自己也是,若不是听到父母谈论她的才华,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 想起柴桑就一定会想到柴雁——柴家有名的大美人。他和柴雁在国小时还有段纯纯之恋呢!她漂亮又聪明,笑容和嘴巴一样甜,很少有人不对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印象深刻。随着年龄的增长,彼此都有各自的社交圈,那段清纯的恋情渐渐无疾而终,只是这附近的邻居仍一味的期待着“柳柴联姻”。 他大学毕业回来后,柴雁早搬出去住且听说有男朋友,过没多久她就嫁人了。当时他倒不觉得失望或后悔,因为他也有要好的女朋友,倒是邻居们有好长一阵子都对此惋惜不已,他真为这怪异的小巷文化感到好笑。 话说回来,身为柴雁的妹妹,柴桑总是被大家拿来和艳名远播的姐姐做比较,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不过柴家的美人还不只柴雁,排行第三的妹妹柴恩也是个不同类型的美人,虽说出自不同娘胎,但柴桑未免太异类了点,以樊不禁开始同情她。 尽管貌不惊人,女人在夜色中单独行动依然危险,也许他该告诉妈妈,请她在和柴太太闲聊时,提醒她别再让柴桑在半夜时单独出外游荡。他可能稍嫌多管闲事了点,但以他们多年邻居的情分,令他不容她这么明目张胆的暴露在危险之下,他可不想一辈子因她可能出事却没事先警告而良心不安。 ??? 柳之凡今天回家了。 傍晚,柴桑依照往例坐在阳台的海滩椅上,车子驶近时她正盯着夕阳发呆。 她的房间面西,所以夕阳总会令她的房间沐浴在一片金光中。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那辆车。自从前一晚看到柳以樊和他女友在门口争执后,柳家兄妹的一举一动对柴桑而言怪异地变得敏感,但她总抱着不管闲事的心态观察。 这会儿她看到柳之凡和她男友相继下车,手牵着手步向柳家门前的阶梯。在此时慢跑或遛狗经过的人都好奇的盯着他们,但他们没有在意,按了门铃后,柳妈妈出来开门,她每次看到女儿总是露出欣喜的笑容,就连面对女儿身边带点冷酷的男友也不例外,柴桑猜想柳妈妈喜欢女儿的男友。他们进屋后,柴桑回头继续盯着夕阳,这时周希玲敲门进来。 “柴桑,”她穿着围裙在房门口张望,显然正在煮饭。几年前她才把工作辞了,除了当家庭主妇,偶尔也喜欢去朋友家打麻将,但她从不会忘了回家煮饭,因此柴庶寅才能容忍她的打牌爱好。“帮我去买鸡蛋好吗?” 柴桑起身走进房内,一言不发的抓起外套穿上,让周希玲知道这表示她愿意。相处这么多年,周希玲当然了解柴桑的沉默寡言,和她通常用行动来表示意愿的习惯。 “只买蛋吗?”柴桑平板的问道。她没想要整理头发,从中午睡醒后她就没梳过头,不过她想也不需要,短发的好处就是双手随时可以替代梳子,更何况她又不出远门。 “嗯……顺便买几罐果汁回来吧!柴雁今天要回来吃饭。” 听到柴雁的名字,柴桑不着痕迹的僵了一下,而后接过周希玲手上的钞票步出房间,两个人一起下楼,周希玲转回厨房,柴桑走向门口。 她低垂着头,两手挺进外套口袋走向便利商店。一路上有几个邻居对她点头微笑,而她仅是点个头便继续走。她不擅和人打交道,更没有多余的自信能融入人群中,从小被嘲笑和比较令她信心萎缩,她没什么朋友,大学毕业后在外工作仍然独来独往。一年前辞职投入画稿工作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日子自由舒适、不虞匮乏,毋需招惹外界是非,也习惯了孤单。她知道自己会一直孤单下去,但至少孤单向来是她喜欢的伴。 一手提着饮料,一手提着蛋从便利商店走出来,才到巷子转角,身后便传来汽车喇叭声,柴桑转过头,看到柴雁在驾驶座上对她微笑,车上除了柴雁之外没有别人,柴桑本来以为陆雍泰也会来的。 “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所以特地去买饮料?”柴雁高兴地问。 不过柴桑怀疑她真的想对她微笑,柴雁向来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一方面也因为她受不了柴桑随意、懒散的打扮。 “妈要我替她买蛋,”柴桑面无表情地举起另一手的提袋给她看。“她要我顺便买饮料,我本来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柴雁无所谓地耸耸肩,柴桑欢不欢迎她并不重要,反正在其他家人眼中她是第一就够了。她踩下油门驶离柴桑身边,完全没想要帮柴桑先把东西载回家。 柴桑望着她的车在家门前停下、熄火,心里猜测柴雁的心情应该很好,不然她早因柴桑没给她好脸色看而变脸了。柴桑低着头继续提着一边轻、一边沉重的提袋走回家。 当柴桑听到柴雁甜美的笑声时,她已经站在柴雁的车子旁了,这才发现柴雁还没进屋,正站在车头和斜对面的一个男人说笑。柴桑望过去,发现那个把柴雁逗笑的男人是柳以樊,他的车从巷子的另一头弯进来,停在自家门前。 柴桑在原地僵立片刻,视线不敢在柳以樊身上久留,她知道他正在打量她,也许是在比较她和柴雁的差别吧!她不发一语进了家门,免得打扰门前那对金童玉女的叙旧。 柳以樊望着柴桑进屋,纳闷着她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不过他更感兴趣的还是许久未见的柴雁,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还多了股成熟的女人韵味。他们住得虽近,但他和柴雁却好象有很多年没见了,他刚在家门前停好车就发现她,本来想直接进屋,因为由停在他前面的车看来,以凡和劭深已经来了,但柴雁突然叫住他和他寒暄,他们便聊了起来。 “她一点都没变。”柴雁像个忧心的姐姐般,望着妹妹进屋的背影摇头叹气,“我常怀疑她有自闭症。” 以樊微微一笑不作回答,说任何话都可能得罪她,他相信柴雁就算以前常嘲笑妹妹,但心里还是很关心她的,毕竟都已是个三十岁、身心成熟的女人了,而且他也认为柴桑有点自闭倾向。接着他想起一件事。 “你应该劝劝她别半夜三更的在外面游荡,太危险了。” “你常在半夜看到她?”柴雁皱起眉头,认真地询问,让他觉得她很替妹妹担心。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她刚好去买东西回来,那时都已经凌晨一点了。” “唉!我待会儿进去说说她,谢谢你告诉我。”柴雁感激地说,而后转身进家门。 在外寻欢作乐这么多年,她懂得不要对她感兴趣的男人表现得太主动,吊吊胃口,那些男人会上勾得更快。从柳以樊的微笑看来,他对她颇有好感,于是她欢天喜地的踏进家门。柴桑半夜在外游荡又怎么样?她又丑又胖,那个男人会对她有非分之想?顶多劫财吧!就算柴桑被歹徒杀了灭口,邻居们也只会以此为警惕,对社区安全更加注意,然后惋惜那么乖顺的女孩竟惨遭不幸。 没有人在乎柴桑本人,她像个幽灵,存不存在都毫无意义,柴雁不懂柳以樊为什么要关心柴桑的安危?或许只是同情她吧!看在大家认识那么久的份上。 柴雁依然对柴桑感到恼怒,她小时候邋遢也就算了,长大后更不见有什么变化,她难道不知道女人得比男人更注意外表吗? 柴雁初次当姐姐时对柴桑只有好奇、好玩的心情,她觉得多了个玩具,渐渐就不觉得新鲜了。她讨厌有人和她一起瓜分众人的疼爱和注意,她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美的自己会有一个这么不起眼的妹妹?另一个妹妹柴恩也是个不同类型的美人,而柴桑像颗老鼠屎般,破坏了整个家的美感,丢尽了柴家的脸! 儿时嘲笑她还会有点反抗,这令柴雁感到得意和兴奋,因为她知道柴桑终究赢不过她,她可以尽情把柴桑踏在脚下,让柴桑为自己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成为笑话。长大一点的柴桑开始对她不理不睬,好象她说什么都不能再引起柴桑的兴趣,柴雁最不能忍受这个,她习于别人的注意,但柴桑就是有本事忽视她,这令她生气,那个丑八怪有什么资格不理她?她应该把她完美的姐姐当成偶像般崇拜,难道她不懂有个曾被无数经纪人开高价要求进入演艺圈的姐姐是多么骄傲的事吗? 柴雁对柳以樊说的话是真的,她认为柴桑有自闭倾向,每天窝在家里画画、惜言如金,朋友一个也没,有时甚至连电视也不碰——不过更多时候是她抢不到别人手中的遥控器。真不知道她怎能活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而不腐朽? 她稍有改变吧!柴雁并非天天回家,嫁人后的她约会还是很多,每个见过她的男人争先恐后的想约她吃饭、看电影,多数男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知道和这个大美人上床是什么滋味——热情放荡或冰冷死板? 她并不介意他们要的只是她的身体,要是有看对眼的,她倒很乐意奉陪,她会让他们知道她是个多棒的情人。从十七岁失去第一次后,她已不知在多少男人怀中来来去去,她被人包养过无数次,物质生活丰富,总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她想要的男人。 有夫之妇又如何?她热爱刺激、突破禁忌的感觉,而既然自己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把它使用在她酷爱的活动上是多么可惜。她不是那种奉行从一而终的女人,男人有权享乐,女人也有,更何况她隐藏得很好,陆雍泰一直没发觉她的不贞。 她选择嫁给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会过分约束她,工作稳定又受人尊敬,就算她没人供养也还有他撑腰,教授的妻子头衔使她受到尊崇,别人根本不会猜到她骨子里是个百分之百的荡妇。 他也不会逼她生孩子,生小孩的念头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她辛辛苦苦维持的完美身材和对性的高度乐趣,哪能因怀孕被破坏殆尽? 好久没见到柳以樊了,小时候的他俊秀清纯,身为众人公认的公主,当然只有她最配得起他那样的王子。多年不见,以樊还是那个王子,除了显著的地位和成就,他也比以前更有男人味,小她两岁又如何?现在早没人在意年龄差距的问题了。 她望着厨房里两个不疾不徐忙着的人影,即然柳以樊提起,她最好还是说说柴桑,免得到时候根本没问过的事被拆穿。柴桑住在家里,遇见柳以樊的机率可比她大得多。 “我来帮忙吧!”柴雁微笑着走向流理台。 周希玲让出个位子给她,柴桑则照样面无表情地打蛋,看也不看柴雁。 “柴桑,听说你半夜都不睡觉,在外面散步是不是?”柴雁假装闲聊的口气令柴桑停下动作,她立刻猜到是谁告诉柴雁的。 “柴桑半夜出去散步?”周希玲不敢置信的望着柴桑。她知道柴桑没那么早睡,但不知道她会在半夜出门——在这么寒冷的冬夜里散步? “我只是出去买东西。”柴桑简单的解释道,低头继续打蛋。 “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在半夜出去买?”周希玲不明白的问。 “她除了去买吃的还会买什么?”柴雁轻哼一声,等于替柴桑回答了问题。 “虽然超商离这里不远,但你半夜单独出去还是太危险了,最好别再这么做。”周希玲稍微松了口气,毕竟柴桑不是出去通宵达旦的狂欢。 “拜托,她会有什么危险?色狼看到她都倒胃口。”柴雁厌恶地翻翻白眼。 柴桑心里漫过一阵刺痛,她原以为早已可以对柴雁的批评毫无感觉,但结果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听到,一下子无法恢复习惯的武装吧! 她听到周希玲笑着推推柴雁要她别闹了,但柴桑知道柴雁不是在说笑,她真的认为柴桑不会遭遇任何危险。 柴桑迅速打好蛋交给周希玲,藉口要画画逃回了房间。她呆坐在床上,闷闷地想着柴雁什么时候才肯放过她、不再烦她?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想着柴雁和柳以樊在外面聊天的情景,忍不住怀疑柳以樊是因为关心她才对柴雁提这件事吗?她迅速挥去那个念头,心想他只是发挥绅士风度而已,她可以想象柳以樊同情她,但不是关心她。 无所谓。她想道,同情或许比漠不关心来得好。 但她不要他的同情,她不要因知道他对自己有一丝毫无意义的感觉存在而变得感激他或在乎他,她负担不起期望过高的后果,她最好还是武装起自己。她的心已因各种打击痛过很多回,她不想体验其他令她陌生的痛,光是想像就足以令她畏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