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个大城小镇都有客栈名悦来,京城也不例外。
赵瑟初女扮男装,就落榻在外城东大街的悦来客栈,远远望去,祈年殿约三层檐攒尖式銮金琉璃瓦宝顶,在阳光下闪烁生辉。
她走进大街,人潮汹涌,才发现来到京城还算容易,但要在偌大的京城里找人,就好象大海捞针,偏偏成谨从没说过详细地址,总不能查户口般地逐门逐户去问。
她不免有些颓丧的回到客栈。
这是她来到京城的第十天,怀中的盘缠愈来愈少,让人担忧得心惊肉跳。
“哎,赵公子,你回来啦,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门口的小二基于职业性礼貌的问候着。
赵瑟初勉强一笑,摇摇头。
“别担心,只要人在城里,总会找到的,说不定哪天就在街上碰着了。”小二奉上一壶热茶,并安慰的说。
“谢谢。”赵瑟初虽然很感激小二的鼓励,但却没办法因此更加有信心。“这位公子找人?”
临桌坐了三个年轻人,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年纪,但是眼神都很老谋深算,笑容又过分灿烂,感觉很世故,他们都用有趣的眼神看她,让她觉得坐立不安,几乎想要躲回自己的房间。“别怕。”其中一位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说:“我们只是看你好象很无助的样子,诚心诚意的希望或许能帮点忙。”
“谢谢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赵瑟初戒慎恐惧的婉拒。
“哈!我就说了,她不会领你的情的。”另一位有着浓眉大眼,宽厚肩膀的年轻公子大笑着奚落同伴。
他那洪量的笑声,更把赵瑟初吓得如坐针毡。
“你实在很没同情心,看你把人家姑……公子吓的。”三个人中最具书卷气的瞥了眼同伴,接着又转向赵瑟初说:“敝姓苟……”
“苟延残喘的苟。”体格很好的公子说,苟非吾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嘻皮笑脸的又说:“我说错了吗?”
苟非吾有点无可奈何,但随即马上报复性的笑笑,并介绍那个吐他槽的朋友说:
“这位呢姓长,三长两短的长。”
长春立即瞪起他的虎眼,惹得最早跟赵瑟初说话的公子捧腹大笑,对她说:“他们一个是苟延残喘,一个是三长两短,我的命就比较好了,我姓朱,朱衣象笏的朱。”
长春忽然反怒为笑的说:“所以他们两个,一个是我的猪朋,一个是我的狗友。”
这下子又惹得另两个人气得在言语上做人身攻击。
赵瑟初本来很怕他们,但是见他们那样互相取笑的插科打诨后,一时眼花缭乱的减去不少防备心。
这个时候,小二跑来跟她说:“赵公子,我看你不妨让他们帮忙,他们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好人,但至少不是坏人。”
“你认识他们?”
“他们常来天桥这附近溜,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不过挺有正义感的,偶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至少他们跟官差好象有些交情,也许能帮你打听点什么。”
赵瑟初一听,态度便开始转变,一脸期待的等着三位年轻公子,结束彼此笑骂。
长春最先注意到她的神情,因而朝她桀骜的挑着浓眉,笑着对他的两个好朋友说:
“喂!她现在对咱们有兴趣了。”
朱、苟两人同时转头去看她,苟非吾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不过我们一向如此。”
“这叫做有批评才有进步。”朱逢说:“说吧,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瑟初回答,“他姓罗,名成谨,二十五岁,七尺昂藏,剑眉星目。”
长春吹了声口哨,“唷,是个大帅哥哩,你们是什么关系?”
赵瑟初因害羞而语塞。
苟非吾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那是人家的私事,你问那个干什么?赵公子别理他,先说说其它数据,或是他脸上有什么特征。”
赵瑟初想了又想,才发现自己对成谨的了解是那么的少,连他家还有哪些成员都不清楚。
长春看她那副茫然的模样,忍不住嘲笑的说:“我看你还不如去天桥找个算命的,说不定他能给你一些指点。”
苟非吾又踢他一脚,“你非得这么刻薄吗?”
“我这样说又有什么不对,你自己不也常常去卜卦问命。”
“当初就是误信了算命的话,才把你当贵人,害得我现在这么落魄。”
“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认识你这个酒肉朋友。”
朱逢掩起耳朵,避难似的坐到她这桌,顺手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一副不与之沆瀣一气的可耻模样。
“赵公子,你就把他们当成是两只疯狗,别放在心上。”
赵瑟初从没见过如此恶言相向,但却让对方感觉不到真正恶意的朋友。
“赵公子,你再仔细想想,你这个朋友有没有说过他家是干什么的,士农工商,总得做点什么营生吧。”
赵瑟初叹了口气说:“他只说过他屡试不第,于是他父亲让他出外游学。”
“会不会是官宦人家?”
赵瑟初总是拒绝相信,但现在不由得不朝这方面想。
“也许吧。”
“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有哪个京官姓罗的。喂!两位老弟,你们知道京官中,有谁姓罗吗?”
“你才是小老弟!没有!”长、苟两人异口同声答完后,又回头对骂,默契绝佳。
“这就有点麻烦了。”
朱逢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则在桌面上乱弹,一副很认真的模样,让赵瑟初不禁为了自已居然提供不了更明确的线索,而觉得惭愧。
“再不然就只好去国子监查阅名录了。”
朱逢寻思的表情忽然一变,有些头绪的问:“你说这个罗公子名字叫成谨,言字旁的谨?”
赵瑟初点点头,张大眼睛期盼的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朱逢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扬声问他的朋友,“喂!三长两短的,你不是有个亲戚名叫成谨?”
“不认识。”
长春立即否认,但是他那有些反应过度的表情,倒是让苟非吾想起了什么。
“嗳,你那个叫成谨的亲戚,半年前确实从江南被人扛回来,不是吗?”
“干我屁事!”
赵瑟初一听,仿佛曙光乍现似的,全身血液沸腾。“他确实是在半年前离开绍兴返北,你们真的认识他?”
三双眼睛同时望向她因惊喜而泛红的双颊,娇美的一点也不像男子,她却一点也不自知。不过他们也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他们早就看出来她是个女的,否则也不会这么热心帮忙。
“唉!”朱逢叹了口气,然后语重心长的对其友人说:“不管你跟他之间有什恩怨,人家赵……公子千里迢迢寻……人,好歹就帮她一下嘛。”
“凭什么要我帮她!”长春眯起眼睛,态度强硬的说:“我发过誓,跟那一家子老死不相往来。”
赵瑟初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愈听愈好奇,也愈听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长春指着她又说:“再说,就算我带她过去,凭什么证明这个成谨就是那个成谨?”
赵瑟初马上想起挂在衣襟里的碧绿玉石,想也没想就解下来,“这是成谨给我的。”
“这是……”朱、苟两位研究了一会儿,露出惊为天人的表情说:“这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耶。”
他们赞叹的把玉石拿高,对着光线研究成色,“晶莹剔透,毫无瑕疵。”
“我看一下。”
长春一把抢了下来,让赵瑟初吓得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如此鲁莽,根本与他们不熟,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出来。
长春仔细看了碧绿玉石后,抬眸瞅她,似笑非笑的说:“有这种好东西,早该拿出来了。”
“喂!你这是干么?财迷心窍啦。”苟非吾喊。
长春坏坏的笑了笑,等他觉得吓够了她后,才一副很不屑的丢还给她,“这是成谨给你的订情物。”
赵瑟初愣住了,长公子的话中显示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
“你认得这个东西!”朱逢问。
长春冷笑说:“这可算得上是传家宝,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真的是亲戚?”
赵瑟初真没想到有这么巧合的事。长春撇嘴笑说:“看来,成谨什么都没告诉你是吧,包括他的身份。像这样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肯老实说的男人,你也爱上他,真让我不得不佩服你勇于冒险患难的精神。”
“喂!长春,你有必要对她这么冷嘲热讽吗?”朱逢严肃的说。
“就是嘛,她又没有得罪你。”苟非吾也为她抱不平。
“你千万别让他影响了。”朱逢好心的安慰她。
“没错,他跟成谨有些过节,他这么说只是故意要让你对成谨产生误会,你可千万别中了他的计。”苟非吾说。
赵瑟初本来就已经缺乏信心了,经过长春这么一说,更加的难过。不过她依然坚持的说:“我想他一定有不能说的苦衷。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他究竟是何身份?”
“让我来说吧。”长春抢答,“他是显亲王府的贝勒爷,是皇亲国戚。”他又继续恶意的说:“我看他八成一开始就没打算对你真心,所以才不告诉你他的身份,怕你找上门去。”
“长春!”朱逢真的生气了,“就算显亲王府对你有所亏欠,可是这位姑娘并没有,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害她呢?”
“我只是直言无讳。”
赵瑟初忽然恍然大悟,反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我想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她将她家的规矩略微说了一下,这种不与权势结亲的规矩,确实让人匪夷所思,不过天下事,无奇不有。
“能不能请你带我去见他?”想到他贵为亲王之子,她的脸色黯了黯,“就算他只是对我一时虚情假意,正好可以还君玉宝石。”
长春若有所思的凝视那块玉石一会儿,然后叹说:“你真傻,把这块玉石留下来,将来可以卖很多钱,做为回家的旅费。”
赵瑟初黯然的垂下头,看来似乎有家归不得。
“算了!”长春终于心软的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应该可以帮你。你见到她时,先给她看这块玉石。可是等你混进王府以后,千万别提起我。”
“为什么?”
他冷冷的笑,“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吧。半年前成谨在江南遭人袭击受了重伤,命是捡回来了,可是却失去记忆,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记得了,所以恐怕他也不会认得你。”
“他失去记忆!”赵瑟初骇然的惊喘。
“没错,这也就是我不能带你直接去找他的原因……”
长春忽然停止说话,不解的看着她居然笑得那么欣慰。
“如果他受了重伤,又失去记忆,那么就可以解释他为何一直没跟我联络。”她喜极而泣的说:“他没有抛弃我!”
长春爆声大笑,“哈哈哈!原来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对他的不幸,感到如此高兴。”
“我不是幸灾乐祸,我只是……”赵瑟初赫然的收敛起笑容,凝视他那愤世嫉俗的表情,疑惑的问:“你跟他是?”
长春毫无笑意的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成谨遭人偷袭,据说并非意外,而是预谋杀人,而我则是凶嫌之一。”
谋杀?!
赵瑟初在心里咀嚼着这骇人听闻的字眼。
“唉!”朱、苟两位同时叹气,“你以为你是说书的吗,非得把事情说的这么戏剧性不可。”
肃杀的气氛被他们这么一叹,确实缓和了不少,但是赵瑟初还是觉得疑云重重。
朱逢解释着,“赵姑娘,先别被他吓到,他一向就有些夸大。总之,因为袭击成谨贝勒的人手法利落,也有人怀疑是天地会的人所为。不过,因为我们这位三长两短的朋友,刚好是成谨贝勒的堂弟,要是成谨贝勒一命归阴,那么将来亲王的爵位就有可能轮到他继承,所以他就成了颇有嫌疑的幕后指使者之一。”
朱逢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她的接受程度。
赵瑟初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们。她只是想要寻找爱情与幸福,却一再受到考验,从父母的阻拦,到这一路翻山越岭的奔波,没想到还碰上了权位之争和谋杀,而她连心上人都还没见到呢。
“这就是我要你见了王府的人后,千万别提起我的原因,否则,到时候连你也被当成是我的同党,那就太冤枉了。”长春讪讪的说。
赵瑟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
苟非吾突兀的问:“你觉得他是不是幕后主使人?”
朱逢笑说:“哪有人这么问的,就算她心里真是这么想,也不可能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来。”
赵瑟初心里想,也许真的有人怀疑长春,但很显然的,他的朱朋苟友,却是百分之百的相信他。
“没错,她还得靠我帮忙呢,怎么好现在就撕破脸。”长春站起来,指着她以命令的口吻说:“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记得换回女装,我带你去见碧绿玉石的第一代主人。”
赵瑟初当然还记得当初成谨曾经说过,碧绿玉石原是他的太祖父送给其宠妾的。当时她还有些受辱的感觉,虽然成谨很郑重的解释它所代表的含意,但她终究还是不很舒坦。
但是看到长春在提到这位先人的妾时,所表现出来的恭谨,让她不由得对这块玉石另眼看待。如果这块玉石的原主人那么受后辈子孙的尊崇,那么这块玉石所代表的意义,也应该重要到让她相信成谨的感情。
※ ※ ※ ※ ※ ※
隔天一早,长春驾了马车来接她,这一次朱、苟两位并未同行,赵瑟初稍稍觉得有些不安。
“如果怕了,趁现在放弃还来得及。”长春嘲弄的说。
赵瑟初握住碧绿玉石,想见成谨的心意,让她克服一切恐惧的来到京城。现在就快接近了,说什么也得试一试。
再说,长公子只不过在态度上有些许令人可议之处,但至少他的眼神不像周文章那么令人浑身不自在,好象看见一窝缠绕在一起的蛇一样。
“我相信你是好人。”
“但是你更想与成谨重逢。”长春撇了一下嘴角,伸手扶她上马车,自己坐上驾车的位子,驰向郊区。
深秋个红层层,片片随风飘零,落在地上,铺成一条如锦似绣的红色大道。
赵瑟初突然高兴的说:“我想起来了,成谨曾经说过,他住的地方有一大片枫林,夏日里浓绿掩映,深秋时候红艳似火。”
长春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指着前方不远处,在林间隐约着的瓦檐高墙。
“那就是成谨的别庄,我想他现在应该就在那里养病。”
赵瑟初愕然的看他,接着又去看那渐渐向路后倒退的别庄。如果他真的就在里面—
—好个咫尺天涯,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长春冷哼了两声,“有些人就是特别的幸运,一生下来就注定好了可以继承这么庞大的产业,以及高爵厚位。无论什么意义非凡的纪念品、传家宝都让他理所当然的接收了,就连爱情的好运也让他一个人占尽。”
赵瑟初握住碧绿玉石,她听得懂他所指称的对象是成谨。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长春浑身都是刺,刺上还喂上名叫嫉妒的毒。
幸好他除了舌头比较毒以外,并没有做出任何让人害怕的举动,始终与她保持距离。
“他那么多事都瞒着你,你究竟爱上他哪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他隐瞒了身份,所以我才能更专心的爱上他这个人。”
“这种说法,还挺有意思的。”长春鲜少真心赞同一件事,“我倒是很好奇,在你眼中少了亲王贝勒包装的成谨,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想着想着,浅笑盈盈的说:“他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聪明又有才华,但是并不会恃才傲物,风趣又有爱心,是个虚怀若谷的谦谦君子。”
长春大笑起来,“简直是个完人!”
赵瑟初收起笑容。像他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轻松应对。
没多久,他们来到一座寺庵的山门,长春的表情忽然一变,大概是肃穆的宗教气氛影响,所以让他谦恭了一些。
赵瑟初疑惑的看着他。
长春解释道:“我们的太祖父去世后,他的妾便出家为尼,法号如素。”
赵瑟初点点头。
长春带她进去后,向大殿上的女尼求见如素师太。
“长春!你来这里干什么?”
长春回头一看,一群女人在他们后面接着进来,不由得叹息说:“真倒霉,早知道出门前先卜一卦。”
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不经意的扫视过他身后的赵瑟初,然后在看见她胸前的碧绿玉石时,脸上忽然露出愤怒的表情,并冲向前去,一把扯住那块玉石,对着长春责问: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干的,现在有物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瑟初差点没被勒死,而长春毫不怜香惜玉的将那个年轻女孩的手扳开,并将赵瑟初推到身后护着。
“明月,怎么了?”
“太福晋,姑姑,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挂着成谨贝勒的碧绿玉石,这不就很明白的表示偷袭的人就是他吗?”纳兰明月指着长春。
长春低下头跟赵瑟初说:“算你的运气差,该见着的人还没见到,就先碰到不该见的人。”然后他介绍道:“中间那位是成谨的祖母,旁边那一位则是他的二娘,至于那个像一只有点神经质的哈巴狗的姑娘,则是二夫人的侄女明月格格。如果你要列一张该提防的人的名单时,我建议你把纳兰明月列为第一,因为她从小就梦想着要嫁给成谨。”
赵瑟初望着那个老妇人,而她也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