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图书室的门在甘琼安的身后关上,契尔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
他必须运用上每一分自制力,隐藏和她对峙的数分钟里,内心汹涌愤怒的情感。他可无意在她离开后反而崩溃了。即使是现在,他依旧震撼不已。
坦白说,他很惊讶他能够把持住自己,没有在那个天杀的女人面前进一步出丑。天知道,第一眼看到她时,他真的以为她是莉莲的鬼魂。有那么可怕的一刻,他以为自己要昏倒了。在夜里他已受够了莉莲的折磨,绝没有想到会在清醒时看到她悬在半空中,甚至比生前更美丽。
他的身躯轻颤。或许她是个鬼魂还好,鬼魂会在天亮后离开,不会化身为不请自来的客人,以血肉之躯折磨他。难道莉莲折磨得他还不够吗?为什么上帝还残忍地创造出另一个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送到他的屋檐下?
然而,两名女子之间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在她下了木梯,来到光亮处后,他已克服了震惊,并立刻发现到比起喜爱生活在象牙塔里的莉莲,甘琼安多了分温柔沉静、成熟女性的气质……
然而她们也都同样美丽,有着蜜色的秀发、妩媚动人的杏眸,和性感的红唇……
他揉了揉紧绷的颈项。现在不是比较卡波利伯爵夫人和他故世的妻子容貌相似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迈斯真的如甘琼安所暗示的思母成疾?
的确,偶尔莉莲一时兴起时,会回到卫克菲扮演慈母的角色,而且母爱泛滥到几乎令迈斯窒息──但那都是在有别人在场时。
当然,有时在她和他闹完脾气后,她会冲到楼上的育婴室,搂着迈斯哭泣。“我亲爱的小男孩,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老天,他和迈斯都听腻了!
但绝大多数时候,莉莲都对迈斯不闻不问,宁可留在伦敦参与她热爱的社交活动。
然而……他上一次返家时,迈斯确实变得不寻常的安静。新的保母──她叫什么名字?他揉着额头。对了,罗太太。他在──八个月前雇用她的。她似乎是个头脑清楚、重视纪律的女人,一点也不同于莉莲生前坚持雇用的保母,只会一味宠溺迈斯,放任他恶作剧……
但莉莲那个天杀的表姊为什么说罗太太是个毒龙,比较适合在疯人院里管教病人?她甚至恶毒地暗示迈斯迟早也会进疯人院!这太过可笑了。她真不愧和莉莲是表姊妹,同样喜欢夸大、戏剧化。契尔决定现在就到育婴房去看迈斯,证明甘琼安错了。
“克里维爵爷!老天,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罗太太转身看到他伫立在门口,连忙行了个礼。“我不知道你回到了庄园,爵爷。”
“我刚才抵达。”契尔道,全副注意力都在他的小儿子身上。迈斯坐在窗边,注视着窗外,即使听到了他的声音仍没有转头。
契尔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最近可好,迈斯小子?想念你的父亲吗?”
迈斯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后,又转身望向窗外。
“你是否乖乖的,听保母的话?”他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迈斯依旧背对着他。噢,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或许甘琼安的话并非无稽之谈。他对上帝祈祷不是这样,迈斯只是心情不好在使性子而已。
“告诉我,罗太太,”他示意罗太太跟着他走到隔壁房间。“我不在的期间,我的儿子表现得怎样?”
“就像天使一样,爵爷。他乖乖听话,从不曾惹麻烦──一点也不同于最早的时候。噢,一开始他满会哭闹、使性子,但现在都结束了。小爵爷需要的是坚定的管教,让他懂得规矩。”
“坚定的管教?怎么说?”契尔淡淡地问。
“坚定得让小男孩明白他们无法逃避行为的后果,不然他们会一再尝试。正如我们讨论过的,严格的时间表和规定,可以让最不乖的孩子变成温驯的羔羊,爵爷。”
“不打不成器──这就是妳的哲学吧?”契尔强掩关心道。
“正是如此,爵爷。”罗太太得意地微笑。“用棍杖打手心或背部都能立即收效。”
“是的,”契尔道,内心的愤怒愈甚。没有人能够杖笞他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我想我很了解了。告诉我,妳还用过哪些管教的方法?它们似乎很有效。”他问道,决心套出所有的细节。
“谢谢你的恭维,爵爷。”罗太太骄傲地微笑。“嗯,我想想……一开始小少爷常有半夜漫游的习惯,但将孩子束缚在床上是极有效的解决方式──这可以阻止他们半夜起来胡闹,教导他们睡觉时间就是睡觉时间,不容争辩。”
“妳是说──妳将他绑在床上?”
“是的,爵爷。你瞧,这一来,他们很快学到不要在夜里尿床。”她用力点点头。“一开始小少爷也有这方面的问题,但睡在尿湿的被单上数夜,加上次日清晨打屁股的教训,很快就根治了他这个问题。”
契尔的双手在腰际紧握成拳,胃里翻搅。他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五岁的孩子被用棍杖责打,夜里绑在床上,睡在尿湿的被单上?老天,他真的想杀了这个女人!
“谢谢妳,”他的语气冷若寒冰。“妳已经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一点也不,爵爷。我得说,做父亲的通常不会对学龄前的孩子有兴趣,但我不像那些坚持双亲应该和孩子保持距离的保母。孩子偶尔见到父亲会有好处。”
“是的,而如果我的孩子能够永远不再见到妳,将会对他更有好处。我要妳收拾行李,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别预期我会为妳写推荐函,罗太太。”
罗太太怔怔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但,爵爷,你──我做了你所要求的一切!我将小少爷教养得循规蹈矩,绝对不会回嘴──”
“就我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开口说话了,”契尔冷冷地截断。“妳认为这算是正常的行为吗?”
“是那个女人,对不对?她去向你胡说八道。相信我,爵爷,那些全都是谎言──伯爵夫人喜欢颐指气使,但如果我事事依从她的要求,她绝对会惯怀了小少爷,毁了我辛苦的教导。爵爷,我一切都遵照你的指示。你说你不希望小少爷被惯坏,以及教会他纪律,而那正是我所做的!”
“我要的是一名慈爱的女性,引导他克服丧母之痛,以及教导他生活中的一些规矩。”他抬高了音量。“我并没有要求妳将他变成木偶,也没有要妳夜以继日地虐待他!”
“但──噢!”她痛哭出声,掏出手帕拭泪。“我早该料到的,”她啜泣道。“村子里的人都说你的妻子生活得悲惨无比,我却不相信。他们说在她去世前──”
“立刻给我离开!”他怒吼,气愤她竟敢提起如此私人的话题。“我不想要再看到妳,女人!”
罗太太识相地逃开了,但仍不忘重重甩上育婴室的门。
契尔长吐出口气。他怎么会这么白痴,判断力错误得如此离谱,竟然雇用了罗太太这样的女暴君?
他快步走向相邻的房间。迈斯仍坐在窗边往外望。
契尔坐在儿子旁边,尴尬地握住他瘦弱的手臂。“迈斯,从现在起,那名可恶的保母再也无法管教你了,将会有其它人接替她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我会确定你的新保母是个亲切、慈祥的人,再也不会将你绑在床上──我很抱歉她对你所做的一切。”他笨拙地说完,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迈斯甩开他的手。
“听着,迈斯,你必须让过去的事过去。罗太太做了许多她不该做的事,但那都已经结束了。你好好吃个饭、睡个觉,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好多了。”
迈斯不睬他,以手摀着耳朵,似乎想要盖过他父亲的声音。
“好吧,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不必和我说话,但我希望你明天能够想清楚,知道你再也无须保持沉默。你已经表明了你的重点──尽管不礼貌了点,但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恶毒的保母。”
迈斯含着食指,将额头抵着窗框。
契尔已无计可施。他站起来,双手插臀。“好吧,那我就和你道晚安了。我们明天见。”
迈斯没有回答,契尔只好自行离开。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从没有受过管教孩子的训练;在他的经验里,他们总是被短暂地带到大人面前,赞美一番后再被带离开。其它时候,他们都是交由保母或家庭教师照顾。
噢,老天,他真希望他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知道该怎么做。他愿意放弃双臂,换取迈斯能够再度快乐起来!
契尔回到图书室,为自己倒了杯雪莉酒,试着理智地思考整个情况。他必须指示安克利另外找个保母。他会亲自面试每一名应征者,确定他这次雇对了人。
问题是,整个过程或许会拖上好几个星期。而在这段期间,可怜的迈斯会一直坐在窗边,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
“我来纯粹是为了确保迈斯得到最好的照顾……我希望你知道他已经快要……”
甘琼安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像一记重槌敲醒了他。
“好吧!”他大喊,重捶着桌面。“去他的!如果那个女人想要待在我的屋檐下,她最好做些事情。她说她很关心迈斯,不是吗?让我们看看骄纵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能否展现出她的诚意,说到做到!”
“妳能够不要那么烦躁吗?”板板抬起眼镜道。“简直就像被跳蚤咬到似的。”
“我很抱歉,”琼安道,放下手上的水晶纸镇。“但我似乎就是无法放松。我知道克里维等一下就会派人找我过去,接着我们会被那名禽兽扫地出门,再也无法帮助迈斯。”
“我已经说过妳至少一百次了,妳应该要三思而──”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能够三思而后行,我们就不会陷入现在的困境。”琼安模仿板板的语气。“数落说教并无法帮助迈斯──或是我们。我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板板,除非我写信给胡先生,要他卖掉一些基金。但我真的不想动用到本金,我们全仰赖它的收入。”
“噢,如果妳三年前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板板皱起眉头。“我从不曾见过像妳这样不切实际的人,竟然放弃大笔的财产──”
“拜托,别再旧事重提了,”琼安迅速截断她的话。“我们要应付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噢,板板,妳该见见侯爵本人──那是说,如果我们没有被赶走的话。他绝对是我不幸遇到,脾气最差劲、最傲慢无礼的人了!”
“是吗?”板板不置可否地道。
敲门声响起。
琼安吓了一大跳,以手掩喉。“噢,来了!逐客令来了!”
“应门吧,女孩,不然妳又怎么会知道呢?”
“说得好,面对刽子手吧!”她反驳,走过去开门。
狄纳森穿著红金色的制服,面无表情地宣布。“爵爷请求妳即刻到图书室见他,夫人。”
“是吗?”琼安冷冷地道。“告诉他,我稍后过去。”
琼安没有立刻去图书室,反倒故意拖延了一会儿。让高傲自大的侯爵去等吧!
她没有刻意打扮或换装,只在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离开客房前,板板轻握住她的手,给她打气,然而在穿过富丽堂皇的繁复长廊,走到图书室的路上,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感觉像要深入虎穴一般。
执事狄纳森站在图书室的门口。瞧见她,他转身敲门,朗声宣布。“卡波利伯爵夫人,爵爷。”
琼安翻眼向天。“喊我琼安就好。”她柔声道,挺直背脊,走进图书室里。
沙契尔坐在镶嵌雕刻的书桌后,背对着窗子,专注地写信。她走到书桌前,他缓缓抬起头,放下羽毛笔,恣意打量着她全身,彷佛她是女仆一般。
琼安气愤地握紧拳头。“你想见我?”她冷冷地道。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比了比椅子。“请坐。”
她依言坐下。
冰冷如黑曜石的眸子打量着她。“谢谢妳拨冗前来,伯爵夫人。希望我没有打扰到妳其它重要的事。”
“没有比收拾我的行李更重要的事。”她抬起下颚,学他一样高傲地回答。
他瞇起眼睛。“收拾行李?容我请问为了什么?”
她耸了耸肩。“你一开始就表明了我在这里不受欢迎,以及迈斯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不会厚脸皮硬赖着不走。”
“相反地,妳完全猜错了,”他双臂抱胸。“我一点也不希望妳离开。”
她茫然望着他,确定是自己猜错了。“你──不希望我离开?”
“我是这么说的。如果妳能够听我说完,而不是一再打岔,我可以解释。”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
“请说。”她在椅中转身看他,对情况的发展如坠五里雾中。
“我去育婴室看我的儿子,而我所看到的令我惊恐不已。我必须感谢妳对我提出警告。”他僵硬地道。
“我──我很庆幸你注意到了不对劲。”
“庆幸?妳究竟当我是个彻底的白痴吗,伯爵夫人?或者仅是一个识人不明、不负责任的傻瓜?”
“我不了解你,无从加以判断。”她硬着头皮撒谎,无意告诉他她的真正想法──他是冷血又坏脾气的恶魔!
“明智得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我解雇了理应要照顾我儿子的保母,要她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他低头看着马靴。“我需要人取代她的位置。既然妳声称关心我的儿子,以及考虑到妳在庄园里……暧昧不明的处境,我想妳或许会愿意照顾迈斯……当然,这必须要妳同意。”
他抬起头,怀疑地看着她,摆明了认为她对迈斯的关心不过是藉此赖在庄园长住的借口,但琼安太过高兴能够留下来帮助迈斯,无意和他计较。
噢,莉莲!我发誓会尽力帮助妳的孩子!
她低头掩饰眼里的泪光,眨去泪雾,直到恢复镇静后才抬起头。“我会很乐意照顾迈斯。我猜这意味着你想要我担任保母?”
“我只是希望妳照顾他;妳怎样称呼自己对我并不重要。”
“抱歉,爵爷,但那对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这栋屋子里的地位,免得仆人搞混了。”她尽可能尊严地道。
“噢,老天!”他吼道。“好吧,我想我总不能让一名伯爵夫人屈居保母,”他双手插臀。“既然妳是我已故妻子的表姊,妳将会是他的……他的──”
“表姨。”她代他接完。“然而,我也可以担任他的家庭教师。许多寄人篱下的亲戚都曾扮演这个角色──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寄人篱下。”
“好吧,那就是家庭教师了──试用期就说是三个月吧!如果我看不到我的儿子有任何改变,我会请妳回到妳原本来的地方。”
“就这么说定了。”上帝,她祈祷自己能在那之前改变迈斯。“你要我住在哪里?育婴室里?”
“妳现在住在哪里?”
“客房,爵爷──不过不是套房,你应该会很乐意知道。然而,楼上的房间似乎对家庭教师太过奢华了。”
“别逼我太甚。”他警告地瞪着她。“如果妳是想卖弄妳的意大利伯爵夫人头衔,我可以向妳保证那对我没有用──不过,我看不出妳有理由搬出客房。”
“谢了,爵爷。但我的女伴呢?费太太已经不年轻了,她完全依赖我。”
“噢,家庭教师还有女伴。”他摇摇头。“我不在乎妳怎样对待她,随妳高兴将她锁在衣柜里,只要别妨碍到我就好。”
琼安瞇起眼睛。“锁在衣柜里?这是你的某种玩笑吗?我不认为它很好笑。”
“我不在乎妳觉得好笑与否,伯爵夫人,我只要求妳照顾我的儿子,将他拉出自闭的世界。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尽可能避开彼此。”
“那会是我的荣幸。我想这意味着你希望我和费太太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对了,那是在红和黑套房?”她附加道,故意刺激他。
“伯爵夫人,妳可以随妳高兴站在餐室的桌首用餐。我不认为我会经常待在家里,或是会注意到妳在哪里吃饭或睡觉──我也不在乎。”
“很好,爵爷。”她站了起来。“换言之,我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在任何地方用餐或睡觉,只要我能够照顾好迈斯,并且避开你。是这样没错吧?”
她屏住气息,等待他的反应。她一辈子从不曾这么恶劣过,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
克里维侯爵在不到三秒内做出了反应。他大步走向她,高大的身形矗立在她面前,一脸的盛怒。
“妳就像这些年来我所听到的传闻,”他轻蔑地道。“将我的儿子托付给妳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除了──”
他突兀地打住,但琼安很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除了和莉莲结婚之外。他以为她不知道他究竟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然而她保持缄默,无意危及刚建立的家庭教师立场。“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克里维爵爷,为什么你还要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你要将你的孩子托付给我?”
“因为我……我已走投无路。”他的唇角扭曲。“单单是妳和我已故妻子之间的容貌相似,就让我难以忍受……”他顿了一下后才继续,声音微微颤抖。“我不知道这一点究竟会让迈斯比较容易接受妳,或是骇着他,因为现在他根本不开口说话。”
“他并没有显示出害怕的迹象;我绝对不希望让他难过。”
“好吧,我希望他会喜欢妳──他喜爱他的母亲,而且过去这一年对他很不容易。因此不管我对妳的看法怎样,只要妳能够帮助我的儿子,我就感激不尽。按照妳认为合适的方式去做吧。”
他重重叹了口气,突兀地转过身去。
琼安用力吞咽,惊讶于他的感情流露。但为了迈斯,她柔声补充。“我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为何,爵爷。对我们两个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儿子的福祉。我衷心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发誓会尽己所能,帮助迈斯度过这段艰困的时光。”
话毕,她飞快逃离了图书室。
“亲爱的琼安,我不认为我有理由再待在卫克菲。”板板道,将白色睡衣折叠到行李箱里。“妳已经不再需要我。除了听妳不断忧虑小男孩的自闭症,以及抱怨他漠不关心的父亲外,我没有其它事情好做。”
“我很抱歉。”琼安由衷地道。“我无意让妳不好受,但我真的心里很烦,而我只有妳一个人可以倾诉。我绝无意因此逼走妳。”
“谁说是妳逼我走的?琼安,妳太容易怪罪自己了──妳真的得改掉这个坏习惯。我说过,我的妹妹邀我去她家过圣诞节,我们已经六年没见面了──要说自私的人该是我才对。再则,我已经在卫克菲庄园闲耗了五个星期,而我不习惯无所事事。”
板板说得有理──只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有板板待在身边。漫长的二十二年来,板板一直就像是她的良师和益友,她不知道没有了她,自己该怎么办。然而她也不能自私地要求板板留下来。
“噢,妳当然得和妳的妹妹共度圣诞节,板板。我只是没有心理准备──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过。”
“除了夜以继日地照顾小男孩外,妳可有得忙了。克里维爵爷打算在圣诞夜开个盛大的舞会,府邸里的仆役将会忙得人仰马翻。葛太太管理宅邸还行,但她没有筹办大型舞会的经验──不像妳。过去我可不是白教妳的。”
“但仆人不会听我的命令,”琼安苦笑。“对他们来说,我只是必须忍耐的麻烦。”
“问题在于,他们根本搞不懂妳在宅邸里的地位。我曾告诉过妳多少次,秩序是最重要的?但自从妳抵达卫克菲后,妳所作的只是扰乱它。妳先是以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现,而后又变成已故夫人的表姊,接着又成为小少爷的保母──”
“家庭教师。”琼安更正。
“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语意上的差别,”板板不耐地道。“妳在育婴房里用三餐。除了迈斯之外,谁都不理睬──包括我在内。最后妳甚至搬进育婴室隔壁的空房里。我了解妳是为了小男孩梦游的问题,但我请问妳,仆人会怎么想妳呢?”
琼安张口欲言,但板板截断了她的话。
“我来告诉妳吧!他们认为克里维爵爷讨厌妳,不想要见到妳,才会将妳放逐到育婴居──他只是不好意思赶妳出去,不然妳为什么从不曾在其它人面前露脸?”
“那样说不公平,板板!迈斯需要我──他需要我给予他全副的注意力,而且他已经有些进步了。至少他已经肯让我为他洗澡和穿衣,哄他上床睡觉,而且他也不再尿床。他仍然会梦游,但如果妳作了有关自己母亲的噩梦,妳也会的──至少我假定那是原因。”
“如果妳问我的话──但妳从不曾开口──我会说男孩需要的是妳停止宠溺他。虐待孩子固然不好,但反过来过度宠溺也是矫枉过正。”
“我没有过度宠溺他;我只是想要打开他闭锁的内心。”
“新鲜的空气和运动──那是男孩所需要的!让他过着正常男孩的生活,安排有益的活动和规律的时间表!妳对待他的方式彷佛他是脆弱的威尼斯水晶玻璃。”
琼安皱起眉头。她从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板板或许是对的。在试图矫正罗太太的过错时,她反而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对待迈斯彷佛他是需要修补的破碎花瓶。或许他需要的是被当做正常的男孩看待。
“板板,妳真是太聪明了!”她热烈拥抱了老妇人。“就是这个!我要立刻开始!首先是订做全新的衣服。不再是单衣或罩袍,而是一般小男孩穿的衣服。还有──他需要一只狗。对了,一只小狗──我一直在想该送他什么当做圣诞礼物,而这是最完美的礼物,不是吗?比故事书好多了──那是我原本打算的。”
“送他小狗是个不错的主意,”板板赞许地道。“那可以让他关注到自己以外的事物。”
琼安欣喜地拍手。“对了,他还必须学骑马。老天,我在他的年龄时,看到小马就兴奋死了。我立刻下楼和马厩总管谈谈──我自己也需要一匹牝马,好和迈斯并骑。或许总管也会知道哪里可以要到小狗。”
板板摇了摇头。“妳就像妳的父亲,一想到什么,就拚命去做,毫不考虑后果。天知道,接着妳就会要男孩跃下悬崖,以增加他的信心了!”
琼安大笑。“亲爱的板板,我真希望妳早在三个星期前为我指出方向!”
“妳需要时间明白自己的错误,”板板涩涩地道。“不然妳绝对听不进去。说到这个,妳最好试着和仆役多来往。如果妳想要知道妳的表妹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是知道内情的人,但除非妳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妳绝无法由他们的口中问出任何话。代我召来仆人,好吗?我的马车正在等着。”
琼安深思着板板的最后一项建议,拉下唤人铃。她由相邻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她早就准备好送给板板的圣诞礼物。那是她在意大利时画的一幅油画。画里是一只花猫坐在小屋的篱笆上,眺望着远处青翠的山峦。
“板板,”她回到原来的房间,将包装好的画交给板板。“将它放在妳的行李里,等到圣诞节那一天再打开。记得,我深爱着妳,并且极为感激妳为我所做的一切。妳会回来的,不是吗?”
板板笑了。“别荒谬了,我当然会回来──没有我的话,妳该怎么办呢?不过我倒是会在我的妹妹那里待好一阵子。说真的,我们姊妹分隔也够久了。”
琼安亲吻板板的面颊,快步冲出房间,害怕自己就要哭出来了。
不幸的是,在她冲下最后一级阶梯时,沙契尔也正好要上楼。
他抓住她的腰间,及时阻止她撞倒两个人,并且害他们跌断颈子。
“有急事吗?”他温和地问,放开她的腰间,改而抓住她的手臂。
噢,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化作一缕轻烟消逝。自从三个星期前在图书室里的会面后,他们几乎不曾有过交谈。他不像在罗太太担任保母时,要求她每天带迈斯下楼,反倒经常上到育婴室,静静看着他们,之后又突兀地离开──只偶尔礼貌地和他们打声招呼。
琼安犹豫地对他颔首微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反应他强烈的存在感。
她的背脊窜过了一阵战栗,窒人的热力席卷而至。连她挚爱的前夫坎莫都无法带给她的身躯如此强烈的反应。坎莫的碰触是温和安抚的,不是性感的──更绝对不会令她的膝盖发软。
该死了,她想这些做什么?
她抬起头,望进那对氤氲、深邃的黑眸,气息一窒。
“妳的舌头被猫咬掉了吗?”他柔声问道,握住她上臂的手改轻握住她的手腕。“怎么不说话了?”
她后退一步,尽可能重拾尊严,行了个礼。“我──我正要出去,爵爷。”她结巴道。
“噢?在这种天气里?妳不知道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她太过沮丧于板板的离开,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刚刚起了个念头,急着想看看是否可行。”她喃喃。
“究竟是什么事,让妳无视风雨冲出去?外面那辆出租马车是妳的吗?”他放开她的手腕。“妳打算逃之夭夭了吗,伯爵夫人?无法面对改变迈斯的挑战?”
“我才没有,”琼安忿忿地道。“马车是我的女伴费太太的。她正要前去探访亲人,不会再叨扰你。至于我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拋弃迈斯──除非是你解雇了我。”
他挑了挑眉。“听到这个真令人心安。迈斯拥有妳这样的保护者真是幸运,不过我纳闷他是否也同样保护了妳,让妳得以远离我这名恶魔。”
琼安回避了他锐利的眼神。“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守在他的身边。我请求你允许我继续协助迈斯康复,爵爷。”
契尔的表情深不可测。“所求照准。妳放手去做吧!”
“我能够为他订做全新的衣服吗?他现在的衣服都太小了。”琼安冒险偷觑了他一眼,随即发现那是个错误。他实在太过英俊得对她没有好处,特别是在这么近距离之下。她感觉到脸庞发热,必须低头看着鞋子。
“妳可以随意订购任何需要的东西;我已经说过妳无须拿这种小事询问我。”
“那么我该拿什么事来问你,爵爷?”她抬起头。“也或许我该问对你来说,什么才不算是『小事』。你每天来到育婴室看我们,但你从不曾问过你儿子的进度。它是否也被列在『微不足道』的范围内?”
“妳真是匹悍马,不是吗?”他含笑的语气令她的怒火更甚。“我想我了解妳的名声是怎么得来了。”
“我也了解你的名声是怎样得来的,爵爷,因为你确实以言行证明了。”她反驳回去。
“噢,莉莲向妳告状我是个衣冠禽兽。”他耸了耸肩。“那是很自然的,不过我必须承认妳的机智反应远胜过妳的表妹。”他饶富兴趣地打量着她。“告诉我,伯爵夫人,这是天生的,或者妳凌厉的舌锋是在和妳的意大利伯爵短暂的婚姻中磨练出来的?”
“你母须暗箭影射──我的丈夫和我恩爱无比,”她冷冷地道。“如果我有任何的机智可言,那一定是继承自我的双亲。”
她必须承认,她颇为享受和他唇枪舌剑的斗智。她极少在男人身上发现这项特质,不得不欣赏他的机智和聪慧。
太过欣赏得她再也无法忍受和他相处片刻。“能否请你让开一下吗?我真的有要紧的事。”
他的唇角微扬。“这下我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妳在这种天气里急着外出。噢,无论他是谁,千万别让他久等。”
琼安强克制住出手将他推下楼的冲动。“你说得对,爵爷,”她轻甩头,正经八百地道。“我正要去见你的马厩总管,而且他真的是英俊极了。”
契尔想了一下。“图比的确是个好人,不过离英俊是远了点。代我向他致意,伯爵夫人──还有,别对他要求太苛好吗?七十三岁的他已不复当年的神勇,而且他的膝盖天气一冷就会犯风湿。”
他越过她身边,大步上楼,轻笑声一路传来。
琼安忍不住也笑了。沙契尔真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