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敬轩眼中突然睛光一闪。
「为甚么你们来?」他反问。「我相信有同一理由,为同一件事。」
两人说不出话。农敬轩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见过你们。」他淡淡一笑,那种神情彷佛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认识我们?」少宁不安。
「那一次,你们的车在我对面而过,我——返转头跟着你们,然后越过你们的车回到家里,记得吗?」
「那次——」梵尔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见车中的女人,以为是熟人,后来追上去知道看错,但车中始终是女人。」
「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不可能,我们还以为九姨婆。」少宁叫。农敬轩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说:「你们可是说的俞家九小姐?」
梵尔整个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认识她?」
「她在香港?」农敬轩坐直了。
「我们——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当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稳定的说:「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确,最清楚。」
「我——并不知道甚么故事。」他茫然。
「那你为甚么等我们来?」少宁问。
「我以为——你们想去看她的墓。」他说。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这儿?」
农敬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眼光突然变得好温柔,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你们不是为了她来的吗?」他说。
「墓地在哪儿?请带我们去。」梵尔喘息,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让他们备车。」他拍手,服待他的人应声而人,听他吩咐后一声不响的离开。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车。」少宁说。
「我习惯自己的车。」他摆摆手,举手投足间十分有威严。一看就知绝非平常人。
「请说——方淑媛的事。」梵尔请求。
他眼中瞳孔渐渐收缩,却是一声不响。佣人再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电梯。梵尔、少宁很窘。
电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车场,黑色的古老宾利和穿制服的司机已等在那儿。
农敬轩被佣人抱上汽车,看来他的双腿已不良于行。
他挥挥手,司机立刻驶出花园和大铁门,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处。
「你能说——方淑媛的事吗?」梵尔柔声问。农敬轩触电般转头看她。
「你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他说。
少宁皱眉却是不语。刚才梵尔的声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难道——不。
「请说。」她又说。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极爱她,」他开始慢慢叙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我——父亲当年在上海权倾一时。」
他们静静听着,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们是最羡慕的一对,我们互相因对方而骄傲,我们很快乐,摆在我们前面的是光明康庄大道。我们甚至计划去美国读书,耶鲁大学已接受了我们。可是——」他的眼睛变得阴沉。「那次在俞家遇见了他。」
高绍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变了。」他深沉叹息。「与她在一起就像舆一个躯壳,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温婉可爱的她。他们私下来往,本来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无意中说出来。他每次接她都不敢进屋,毕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违道德。」
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甚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甚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甚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甚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
「我养你。」他拥紧她,咬牙切齿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电话录音又有好多个无声电话,只有些呼吸声。他们没有理会,又是无聊人的杰作,顶多再次通知电话公司切断电线。
梵尔想上床休息一阵,电话铃再响。她接听,又是那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二点都不好玩,你小觉得吗?」她大声说:「你在浪费自己时间。」
电话立刻挂断。少宁从外面冲进卧房,电话铃又响起来。
「让我来,」梵尔抢着接听。「又是你吗?」
「不管你喜不喜欢,是我。」何令玉极不友善的声音。
「我知道,无声骚扰电话一直是你。你不觉得无聊?」
「你们本事小小,竟然见到农敬轩,得到你们想要的资料吗?」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们的事。」
「九姨婆让我通知你们,阿才失踪了。」
「才叔——」梵尔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吗?」何令玉哈哈大笑。「越来越复杂,是小是?」
她收线。少宁和梵尔对望一阵,她说:「才叔失踪。」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凭甚么这样想?」
「不知道,」少宁变得兴奋。「我感觉到——啊!我也有感觉了,天。」
「你感觉得到我们该怎样吗?」她问。
「先去见九姨婆,然后再去上海。」他正色说:「阿才这么多年不回上海,这次走得这么突然,绝对不是偶然。」
原来九姨婆两天没吃到林德才煮的斋菜,吩咐工人打电话问上海总会,才知道他连假也没请的就失踪了。走得这么匆忙,一定「发生」或「发现」了甚么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这么说。
「我们找到农敬轩了。」少宁说。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来——通知我一声。」说完,穿过长廊,飘飘渺渺的消失在尽头。
有个忽然冒起的念头,九姨婆——彷佛不是个真实的人,像高绍裘,像方淑媛一样,她也虚虚幻幻,比影子更飘渺。
「从上海回来时,九姨婆会不会像轻烟一般的就消散无踪?」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国际饭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机。
「才叔来找过你吗?」少宁劈头就问。
「阿才?他来了吗?我完全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让他来的?」
「不——我们想立刻找到他。」梵尔说。
「交给我办,」的士司机自告奋勇。「我去每间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来接我们,我们想再去那幢办公大楼。」少宁吩咐。
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运气,或者会遇到林德才?
但运气不是那么好。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机会极渺茫,黄昏时已回酒店。
的士司机并没有消息回来。
他们在房裹看电视,也不过让电视的声浪填补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尔很沉默,只表示累,却不愿上床休息。少宁只好陪着她。
她眼光蒙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门。
「你在想甚么?等甚么?」他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觉得——有人会来。」
「谁?我们没有朋友。」他吓了一跳。
「的士司机呢?」她笑。「没带衣服来,否则上顶楼夜总会坐坐也不错。」
「想去就去,不必换衣服。」他鼓励。「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还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后又轮到你工作,又飞欧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试试申请飞中国航线。」
「不必。事情完结后,也不会再来上海。」
她说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么知道事情会结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觉到。」
夜渐深,梵尔还倚在沙发上,视线渐渐变得没有焦点,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少宁正准备提议休息,电话铃大作。
「我接。」她野猫般敏捷无比的跳起来。一把抓住电话。「喂——是,啊——好,我们立刻来,你看好他。」
「怎样?」少宁急问。
「的士司机找到才叔,现在他家,他说才叔醉得—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们快去。」
少宁二话不说,跟着她跑出房间。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她主导,他跟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地。很奇怪,从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主观这次——或有天意。
他们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机在电话中说的那个地址,狭小的弄堂,残旧的房子。的士司机在门外等他们,立刻把他们引进。
见到林德才,他们说甚么也不敢相信烂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齐干净的名厨。
「在哪裹找到他?」少宁皱眉。
「一间二级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机摇头。「那裹的人说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时。」
「他以前嗜洒?」
「以前不是,到香港后则不知,」的士司机又说:「他们说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因为他并不闹事,洒吧的人一直让他留在那儿。我见到他时,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来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内疚。」梵尔说得好特别。「他必然知道很多内情。」
「现在怎么办?」的士司机问。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们再来,」少宁说:「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离开。」
他付了两千块钱给的士司机,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价。这一夜大家都睡不宁,半夜醒来,少宁发现梵尔也正睁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预感有人会来?」他问。
「不知是不是预感,我知道有事发生。」
「你怎知阿才内疚和知内情?」
「猜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对我们的态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们出现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现刺激了他。」
「也许,」她轻轻透了口气。「明天我们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们想像的?」
「阿才并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样的?」
大清早,他们再次赶到的士司机家里。
司机刚刚起床,在厨房的水槽里嗽口。
「这么早?」他热诚招呼。「阿才没醒。」
「我们等。」梵尔说
「吃早点了吗?要不要我去买点心?」
「不必。」少宁摇摇头。「你看着阿才,别让他跑开,我们去散散步再回来。」
上海的早晨,满街都是赶上班的单车和汽车,骑单车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条街十数人一排排,蔚为奇观。
「公司同事告诉我,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湾,人们以单车代步。」她说。
「台湾大陆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离较小,落后的小地方恐怕还不止此数。」
他望着她一阵,跟神很复杂。
「自认识你后,我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自己也觉得陌生。」他说。
「我觉得该从许荻开始,从他家的旧照相簿上,」她有点无奈的笑。「高绍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么解释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个世纪,太玄了。」
「时间,空间?」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说过,脑电波的频率相近。」
「许荻——现在做甚么?他在这件事中占甚么位置?」
「或许只是个引子?」她仰起头来笑。阳光洒在她睑上,闪耀着异样美丽的光辉。
「这件事结束后,我们结婚。」他冲动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这该是大结局。」
「大结局?结婚该是一个开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坚持得很特别。「我们去完成一件应该做却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说甚么?」他呆怔一下。
「我说甚么?」她自问。刚才说了甚么?全无印象,只觉茫然。
一辆黑色平治从面前驶过,她无意识的看一眼;「啊——」她惊吓得叫出声,用手指着远去的车。
「看见甚么?」他已见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嫒,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
「只看见她的睑,怎知穿长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见她全身。」
他用手拥着她,远望街头,已不见那辆黑色乎治。
「还看见车牌号码。」她说。
「几号?」
「上海一七三九。」
「会有甚么意义吗?」他自问。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漫步走回的士司机家。林德才已经被唤醒,半靠着床头斜坐着,他额头上放着冰毛巾,司机喂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汤。
「才叔。」梵尔友善又亲切。
林德才把视线转向她,突然震动起来。
「大小姐,我——」他彷佛很害怕。
「你认错了人,」少宁很不高兴。「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脸上还是惨白一片。「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
「我——」他脸上又加上一层青色。「我休假——我回来看看,我——」
自知说的话连自己也骗不了,颓然住口。
「有甚么事不妨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她柔声说:「我们也在追寻一些往事。」
林德才抬头看她,要证实她言语的真伪。
「我们不会害你,」少宁沉不住气。「几十年前的事,你担心甚么?」
「担心?不不——」他有点害怕。「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我甚么都不知道——」
「那么关谁的事?」梵尔问。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你能记得起一些事。」少宁说:「你能支持得住吗?」
「去——甚么地方?」他畏缩的问。
汽车驶紧上次来过的那栋外商办公室大楼,梵尔的脸色有点改变,改变细微,少宁却看到了。这地方有点奇怪。
车停在正门,梵尔领先往裹走,突然见林德才「啊」一声,脸上泛起一阵青色,眼珠转动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尔循他视线望过去,是大楼的门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写着「1739」。很熟的数日字,然而那只个过是门牌。
再往裹走,少宁不安的在后面叫她。她转头,少宁再指指那门牌,轻轻说:「那黑色平旷治。」
「是——」梵尔吃惊得张大了嘴,又看见林德才仍站在那儿像尊古像般动也不动。
「才叔,有甚么事?」她柔声问。
「没——没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动一下。「没有。」
少宁拍拍他肩,伴着他往裹走。
「二少爷,」林德才畏怯的说:「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等着。」
「为甚么?」的士司机不解。「这是一幢办公大楼,你担心甚么?」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儿硬是不动。
「告诉我们一个理由,好吗?」林尔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说甚么,阿才。」少宁不耐。
「是——门牌号码是——是大小姐的墓地号码。」他退后一步。
「再说一次。」梵尔急叫。
林德才摇摇再摇摇头,转身拔脚就跑。,
「阿才——」的士司机追上他一把抓住。「你发甚么疯。」
「放开我,让我走!」他极力挣扎,发青的脸上透出红色,很是怪异。「放开我。」
梵尔快步走到他面前。
「让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诉我们。」
「不——不,不能。」他双手乱摇,惧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宁发起怒来。
「一直是你在捣鬼吗?」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关我事,真的。」掩着脸,他呜呜的哭起来。
有些路人驻足围观,都好奇的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少宁当机立断,一把拖着林德才,一边对梵尔说:「上车,回酒店再说。」
的士司机十分机警,立刻开动汽车,如飞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静下来,只是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才叔,请说出你所知道的,以释我心中许多谜团。」梵尔请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佛听不见。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么鬼?」少宁不客气。「要怎样你才肯说?」
「你说出来吧,阿才!」的士司机也解释:「韦先生和任小姐几次来上海部为寻求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诉他们吧!」
林德才慢慢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么人?」他问。
「我姓任,与方家全无关系。」她立刻说。
「但是你和她看来——没有分别。」
「这是一种我们不知原因的巧合,说出当年事,也许可以解这谜团。」她点头鼓励。
「但是——」他又低下头。「我不能说——真的不能,因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梦半醒中的幻觉。」
又是幻觉?!梵尔皱眉。
「你说,谁曾阻止过你吗?」少宁不悦。
「不不,」林德才惊慌起来。「我不能说,因为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老爷?!谁?」
「方家老爷——大小姐的父亲。」
「他做了什么?」少宁逼问。
「不——」林德才长大了嘴,惊恐完全表现在脸上。当年的恐惧、震惊—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灭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机叹息。「你还怕甚磨?」
「你怎么知道是一九四五?」他惊叫。
「我随便说的。」的士司机呆怔。「一九四五年发生了甚么事?」
「不不,不是发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梦中幻觉,那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
就像在窗户外面,老爷舆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说甚么?!」少宁怒叱。「谁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觉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这么多年,我们不明白。」
「把你的幻觉讲一次。」梵尔柔声说。
「啊——」林德才震惊。「那不是真的。」
「没关系,当故事那么说。」梵尔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机伶伶的打个寒噤。
「不——」他像触电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爷不会做那样的事。」
「他做了甚么?」梵尔极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双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双手掩着面,呜呜的哭起来。
「阿才,」少宁极严厉的说:「你若不说,我告你隐瞒犯罪事实。」大家都吃了一惊,犯罪,没听错吗? 「少宁,别吓他。」梵尔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睑变成死灰,彷佛默认。
「立刻说出来,否则我不放过你。」少宁叫。
「不个,二少爷,当时我只是十二岁的小孩子,甚么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没上学,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见,看见——」他张大了口,说不下去。
「看见方家老爷在半空中舆夫人喝茶?」梵尔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圆就在窗外。」林德才点点头,眨眨眼又点点头。
「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因为——因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呜呜哭着。「老爷最爱大小姐,不可能——那样。」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么可怕的?」少宁笑起来。「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睛瞪得好像死鱼,嘴里直吹气。「老爷——在茶里放了一包药。」
「药?甚么?方夫人知道吗?」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爷别放。老爷铁青着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吓得大气都个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着老爷,一口就把茶喝光。」
「请清楚些,甚么药?方老爷说甚么话?方小姐又说甚么?」少宁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紧林德才的衣领,一边疾声呼喊。「一句也不许漏。」
梵尔轻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静下来,十分神奇。
「让他慢慢说。」她出奇的温柔,眼中射出一抹类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镇定些。
「老爷对夫人说过,那是一包毒药。」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儿?」少宁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说事实,不要加你的意见。」少宁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厉害,伤心极了,又阻止不了老爷——老爷说大小姐败坏家声,不知廉耻,对不起人——因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绍裘的。」
「啊——」梵尔惊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来,好伤心好伤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转身就走。后来我再看见她时,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虽然她依然美丽,像熟睡一般,但脸色好白好白,白得——没有人气。」
「你怎么进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后面,我只是好奇,已经看不见小姐两天了,大家都说小姐失踪,随高绍裘私奔,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在地牢看见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么?」
「两个陌生男人把小姐放进棺材,夜了没人,他们抬了出去。」他抹着眼泪。「我不舍得小姐,一路跟着——」
「跟到坟场?」的士司机问。
「一辆板车。」林德才说:「可怜的大小姐平时多么风光,就这样凄凉惨淡的死了。他们把她运到坟场,立刻把她葬下。那个墓碑是以后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办。」
房间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亲毒死。
「你说的是否真话?」少宁问。
「真的。后来好多次我去坟场,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编号,就是那大楼的门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强调。
「大楼的地段就是当年坟场,世界上怎有这么巧合的事?」少宁喃喃说。
「方淑暖死后,高绍裘怎样?他知道吗?」梵尔一边思索,一边问。
「高少爷——」林德才呆怔一阵。「他来过,老爷叫人通知他来的,然后让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样子。」
「他怎样?」
「他看了很久,眼睛动也不动,好像他也死了。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掉头离开。」
「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少宁摇头。
「试问他还能说甚么?」梵尔叹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宁为他死也不屈服,他还能说甚么呢?」
「方老爷逼小姐嫁农敬轩吗?」
「是是,」林德才忽然记起甚么。「农少爷说无论大小姐怎样,他定要娶她为妻,他不介意那肚里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爷——」
「是他逼方老爷下毒手的。」少宁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这么说,他爱方淑媛至深。悲剧是那个时代,那时的道德观,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尔说:「我喜欢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爷不会急着逼方淑媛,她也不会以死决志。」少宁坚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实。」她说。
「那么事实是甚么?你说。」少宁用于指指着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说高少爷和大小姐私奔失踪,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讲。有一次老爷对农少爷说起,高少爷的飞机不是被日本机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农敬轩知道一切经过,」少宁怒道。「这老奸巨猾居然还骗我们。」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尔摇摇头。「他活了那么长久,却一直不快乐,你不以为这是他的惩罚?」
「回香港时,我还要去见他一次,问他对当年事可会后悔。」他愤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楼的地下室。」梵尔说。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觉。甚至刚才在门口时我仍有感觉,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宁扶起梵尔。「阿才,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林德才脸色惨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这儿,明天我们一起回香港。」
带着种类似惋惜、遗憾,心痛也难受的心情,他们又回到那幢门牌一七三九的外商办公室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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