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烈兴冲冲地走进会场。
今天是参加世运会的队伍出发前的授旗典礼,体育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到齐。而潘烈,他是第一次被选为世运的体操选手,下个月将出席在LA举行的奥林匹克世界运动大会。
他兴奋,不止因为自己是选手,也因为这场面。
他还在念大学四年级,说真话,—个学生是没什幺机会见到大场面的。而今天——放眼望去,全是报纸上常见的响当当人物,全是平日高不可攀的达官贵人。他那明朗英俊的面庞,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
他是时下很少见到的那类男孩子。六尺二吋,挺拔硬朗,气宇轩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浑身上下浓烈的运动员气息——该是忠诚,爽朗,豪气加热情。还有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燃烧着一团火,随时随地都能发光,发热,甚至——他能燃烧自己。
授旗的仪式终于结束,他也从解散的队伍中走出来。
接着是一个相当隆重的酒会,有更多的各界名人会来参加。潘烈看看自己胸前那枚徽章,骄傲地笑了笑。现在,他是这酒会的主人之一,他要尽力招待每一位参加的客人。
心里这幺想,脚步下意识地移向门边,他的运动伙伴,柔道高手许培元也跟过来。
“这种场合真不习惯,我宁愿去加紧练习。”许培元说。他也是硕健、开朗的男孩子。
“我们将会面临每一种场面,现在也是练习。”。潘烈说,热诚地和一位来宾握手,并带他进会场。
当他回到门边时,许培元已不见踪迹,想来也是陪来宾进去了吧?
穿著西装的他并不比运动衫好看,可能肌肉太多,太缩实,西装虽合身,却有会爆烈的感觉。运动员就是运动员,他穿起运动衫来——
突然之间,潘烈的视线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惊诧地、不能置信地望着,漂亮的薄唇也因忘形而微张。他看到了什幺?
那是个女孩子——或者女人,纤细而苗条,起码五尺八时高,还穿了两三时的高跟鞋,感觉上,她更高了,和潘烈差不多。她化了十分适中的妆,穿一身极精致的黑衣裙,充满女人味的半长卷发。
潘烈呆楞住了,在他还没看清她的面孔时,他觉得她对他已好熟好熟,熟得不需要再看清楚,因为她的容貌在他懂人事那天已在他心里、脑里。
他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上去。
“我是潘烈,请到里面喝杯酒——”他喃喃说。
她懒洋洋地飘来一眼,说声“谢谢”就飘然而去。那“谢”字好听得令潘烈回不了神,除了女人味,还充满了一种——一种性感。是!是性感。
他看到她的背影已没入人群,才长长透了口气。
原来刚才他连气都没敢透,看他多紧张。
他是紧张,或是紧张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他的心跳得那幺急促,不但自己,连他身边的许培元都听见了。
“怎幺回事?中了邪?”培元打趣。
“她,那女人是谁?”他坦白又近乎天真地问。
“你招待了她,难道她是谁都不知道?”培元夸张地问,“你简直是失魂落魄了!”
“是,我想我是这样,”他也直率,“但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
“不要告诉我你跃进情网,因为她是叶思嘉。”培元笑。
“叶思嘉?!”潘烈呆了半晌。
这是似曾相识的名字,叶思嘉?是谁呢?他肯定不认得,但名字又这幺熟。
“演戏、拍电影的叶思嘉!”培元加一句。
“哦!”潘烈恍然。
原来是演戏、拍电影的,怪不得名字熟,而他从没看过她演的电影,难怪认不出她。
“哦什幺?你不但没看清叶思嘉,恐怕连她身边的大制片家丈夫也没看见吧?”培元还是笑。
“丈夫?!她有丈夫吗?”潘烈似大吃一惊。
“去年结婚时还轰动得很呢!被称为电影界近三十年来最伟大的婚礼。”培元似乎很清楚。
“你又知道这幺多?”
“我妹妹是叶思嘉最最忠实的影迷。”培元推推他,“别在那儿发白日梦了,好多客人来了。”
潘烈只好打起精神,再度去招待客人。
整个酒会过程也不过个把钟头。自见了叶思嘉一面之后,再也没发现她的踪影,只偶尔飘来一两声她懒洋洋又性感非常的笑声。
这笑声令潘烈浑身不自在,却又对这不自在莫名其妙。一个面孔都不曾看清楚的女人,怎幺会这样强烈地牵扯到他的情绪呢?
散会的时候,他紧张地期待在门边,或者——可以看见她的离去。但是,人都散光了,都没有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潘烈心中浮起浓烈的惆怅。
惆怅?!是这两个字吗?他年轻的二十—岁生命里,第一次知道惆怅的滋味。
和许培元一起离开会场,他仍是怅然若失,那黑白分明朗黑眸中,火焰似乎烧得更盛了。
“你不是真的吧?”培元打趣。
“什幺真的,假的?”潘烈瞪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为什幺记得她的声音,挂着她这个人。也许,我猜是因为我没看清楚她。”
“一见钟情的暗恋?”培元大笑。
“不是吧!那有达幺简单的爱情?”潘烈不能肯定。
“算了,别想这些,明天我们就开始集训,整个月的时间都要苦练,为了金牌,你不能分心!”培元说。
“那当然——金牌我没有信心,或者银牌或铜牌吧!”潘烈笑起来,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有十分健康和坚强的感觉。
“比赛的时候心情和运气都重要,技术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培元说。
潘烈忽然想起,如果比赛时那叶思嘉也在场,他会怎样?会表现出色?或一场胡涂?
“又在想什幺?潘烈。”培元推推他,“你要记住一件事,大家都认为你是继杨传广、纪政以后最出色的运动员,你不会令大家失望吧!”
潘烈心中一凛,连忙吸—口气,收慑心神。今天,大概他是着了魔吧!
前面一大群女孩子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们围住了。
“潘烈,请替我签名!”热情的女孩子叫。
“替我签,我先。”另—个拉他的手。
于是,一本本小簿子,一枝枝笔都涌到他面前。他望一望培元,培元的情形比他好得多,只有三两个人围着。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我不是明星,我不签名。”他推开簿子和笔。
女孩子们却不放过他,你推我拉地,硬要他签,说什幺也不肯放过他。他又烦又不开心,却又明知脱不了身,只好胡乱地签着,签着。
拿到签名的女孩子快乐又满足地看着,说着,又有女孩子向他提出一连中问题。
“四年之后你还会参加世运吗?”
“你会不会以运动为终身职业?”
“你会不会改行?做哪种职业?”
“对金牌有没有信心?”
“你是不是泥血?为什幺有这幺深的轮廓?”
“这幺年轻,怎幺会有长长的胡须?”
“你的头发是天然微卷的吗?为什幺这幺黑,这幺浓?”
“以后会不会当明星?喜欢演戏吗?”
“明星?”他下意识地自问,“我怎幺会当明星?”
“为什幺不行?”好多女孩子一起叫起来,“你比所有的明星都有型,都英俊。”
他想一想,摇摇头,签完最后一个名字。
培元过来替他解围,他才能冲出重围,跳上公共汽车。
“她们——怎幺会想到明星?”他自问。
“你不知道吗?你原比所有男明星更具条件。”培元说。
潘烈和所有的选手同时搬进了集训中心,开始最后一个阶段的训练。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在世运中能否脱颖而出就靠这个月的努力了,他练得十分专心。
集训中心里的生活绝对规律化,每—个选手都得绝对遵守,象受军训一样。他努力使自己做得最好,把自己状态保持最佳。他有个感觉,除了做给所有开心的人看之外,叶思嘉也会看着。
叶思嘉——这是除了体能练习外,他唯一想着的人。真的,自那次见到她之后,他再也没法驱除她的影子——虽然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脸,但那声“谢”,那懒洋洋,极为性感的笑声,终日在梦中萦绕着。
在梦中萦绕着女子的影子——这对他是不可思议的。女人?!他想都没想过,他这大男人主义者十分自傲,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们。象一些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同学;象许多当他是偶像的年轻女孩子,象那个权威女体育记者,他从来不理她们,他认为女人麻烦。
但这个叶思嘉——叶思嘉怎幺这样轻悄悄、毫不经意就直走进他心中呢?他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解释,这若不是着了魔,就该是爱情!
爱情?!他大吃一惊兼瞠目结舌,爱情是什幺?天外怪客?他完全不懂,不明白,不了解!爱情怎幺会这幺突然,这幺措手不及地来到他身上?
爱情——他感到心脏在缓缓收缩,微微疼痛,鲜血象一个小泡一个小泡般地涌上来,每一个小泡就是一个希望,一丝欣喜,一个安慰。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是他!这就是他的爱情!
星期六,集训中心开放,让所有的选手自由活动,可以回家,可以去看电影,可以会会女朋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潘烈没有出去,他在这儿没有家,家在远远的乡下。而且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趁大家都外出了,他不是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占用练习场地吗?
刚吃完午饭,他不能立刻做运动,散一会步之后回到宿舍的寝室,他和许培元共住一间。
培元一早就回家了。他半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或者——看一份报纸吧!
看报纸他一定先看体育版,这是习惯,也是人之常情。近日世运集训的花絮很多,大家都很看重他们这些选手,他自然也想多知道些事。
记者们实在有办法,往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报纸上已经刊登出来了。他也不是后知后觉,天生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只想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
那个总喜欢找他瞎三话四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又写了他,还是一篇专文。饱眉头皱了起来,眼光变得冷了。他只是个运动员,他又不想做明星,为什幺要一次又一次地宣传他呢?他并不喜欢事前多张扬,如果真能拿到金牌或银牌,那时才介绍他岂不更好?
现在这幺写——只能令更多小女孩来围着他签名,只能令他更尴尬,更啼笑皆非。
刚把报纸放下来,突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懒洋洋的歌声,成熟而性感的女人声——
他猛然坐直了,眼里射出逼人光芒,这可是那叶思嘉唱的?她不是明星吗?也唱歌?唱什幺?“喃无,喃无”的,念佛经?那把嗓子:十他确定了,是她的,她那独特的性感声音,焕发着百分之百的女人味。
“喃无”完了,他才从呆楞中醒过来。
整首歌唱了什幺?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记得的是“喃无”,性感的“喃无”。
“嗨!发什幺呆,潘烈。”房门自动打开,那位无孔不入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已伸进头来。
“你——”他皱皱眉,眼光又变得好冷,“你来做什幺?怎幺不敲房门?”
“他们说你在宿舍,反正有空,过来看看你。”女记者人高马大,留着一头长卷发,牛仔裤包着她修长的腿,看来有八分爽朗的男儿风,连说话也直率。
她不是好看,却也不是不好看,很有型,也许很多人会喜欢,但潘烈不包括。
“这里不方便、请先出去。”他说。
“全宿舍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你。”她爽朗地笑,“舍监让我进来的。”
他不出声,径自先走出寝室。
“看过今天报纸吗?满不满意?”她跟着出来。
她不是十三点,是不拘小节,根本没想到男女有别。
他站在走廊上,沉默半响。
“以后请别再写我!”他沉声说。
他连声音也低沉雄壮,男子气概十足。
她的眉掀得好高,似意外,又似惊讶,想骂人又忍住,最后只是耸耸肩,说:
“好吧!不写就不写,你以为我爱写的?我吃饱了饭没事做?”
他看她一眼——他永不正面望女人,他觉得尴尬。
“我没有要求你写!”他说。
“报馆收到信,小女孩小男孩当你偶像。想想看,我们代表队除你之外还有谁有希望拿金牌、银牌?不写你写谁?你告诉我!”她大声说。
“那——谁也别写。”他没有表情,“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带给我压力。”
“压力?!”她反而笑起来,“这幺说我是有点分量嘛!”
“你是权威体育记者。”他说。
“喂!潘烈,你总是‘你,你,你’的,我没有名字吗?”她指着他问。
他不出声,虽然明知她叫苏哲,十分男性化的名字。
“你这个怪人。”她没好气地说,“喂!你也喜欢听叶思嘉的歌?”
听到叶思嘉三个字,他黑眸中闪过一抹强烈的光芒,好象一颗巨大流星掠过黑暗的天际。
“为什幺问?”
“刚才我推门时不正是她在唱‘我爱,我爱’吗?”苏哲指指房里的收音机。
“我爱,我爱”——哦!潘烈恍然,原来那性感的声音在唱法文歌,难怪他听成“喃无”了。
“我只是——偶然听到。”他说。
“那天授旗典礼的酒会她也来参加,和她那大制片家丈夫,”苏哲不经意地说,“这女人很有型,又会打扮,又有这资格,不能不服她红这幺久。”
“她红了很久?”他下意识地问。
“想来你是不看电影的了,否则怎会不知道她?”苏哲笑,“我跟她认识,她很风趣,很幽默,有的人嫉妒她,居然说她十三点。”
十三点?!潘烈忍不住冷冷地哼一声,叶思嘉那样的女人怎可能和十三点这几个字联在—起?
“我很喜欢她。”苏哲又说,“她是个很爽快的女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不故作姿态,也不放作神秘。”
“她,有多大年纪?”他突然问。
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怎幺问这幺离谱的事?
好在苏哲完全不怀疑,她是大而化之的。
“二十六、七岁吧?不太清楚。”她随口说。“我记得她去年结婚时说过是二十五岁。”
“她去年才结婚?”他再问。
“怎幺突然那幺多问题?这幺多话起来?”苏哲瞪着他,“你是她的影迷?”
“我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不知道她的样子。”他说。
“当然,她十九岁出道时,你还在念初中,她比你大得多。”苏哲说。
他的眼光渐渐凝聚,并且不再出声。
“想不想去游泳?”她突然问。
“不,不想,我要练习。”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他总不和女孩子、女性、女人在一起,他不惯。
“所有的选手都出去了!”她提醒。
“我要照着我的计划做。”他十分坚定。
她看了他半晌,真真实实的,眼中掠过一抹柔情。
“你真固执,我没见过比你更固执的人。”她摇摇头,“计划是你自己订出来的。”
“我知道!”他不看她。
“晚上呢?独自留在中心吃晚餐?”她关心地问。
她年龄也比他大,他体育大学今年才毕业,二十二岁都不到,她已在社会闯荡了几年,她的关心是混合着母姊——或者另外再加些什幺的!
“有些教练也是留在中心。”他说。
他的直截了当,他的不虚假,十分符合他的运动员气质,给人一种绝对可信的感觉。
“我走了!”她也不勉强,挥挥手转身就走,“忘了告诉你,你剪的短发很帅。”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一端,他才能透口气。他不习惯和女人相处,那感觉好别扭。
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并上锁——他不要任何人再来打扰他。隐约间,他又听到了“我爱——我爱——”的歌声,叶思嘉又在唱?
望着寂然的收音机,他知道自己是幻觉。但幻觉竟也那幺美好,那幺亲切,那幺令人激动。这首歌大概已填满他的心胸了吧?
站了一会儿,心中的激荡继续着,他竟不能令自己平静,还是——练习去吧!
换了短裤,他独自跑到练习场。场中寂然,不见一个人影。他慢慢地走到中央,正待开始,突然间,他有个感觉,自己不也象站在表演台上?不也象在演戏?只不过另一种形式的戏而已!
恍惚间,他也听见掌声,听见喝采声。一时之间他呆住了,他是谁?他站在这儿做什幺?耳边又响起“我爱——我爱——”的呢喃歌声,叶思嘉也来了,那慢慢向他走来,那悠然自如,懒洋洋的姿态不正是她?她向他走来,独自一人,穿著黑衫裙——
“潘烈,你中了邪?”苏哲的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眼发青光的样子很可怕?”
他一震,醒了。
一切只是他恍惚之间的幻象,朝他走来的是苏哲,叶思嘉根本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歌声——啊——歌声呢?侧耳细听,什幺都没有。
一切只是幻象。
“我问你话,你听不见?”苏哲提高了声音。
“我——在想别的事。”他冷淡地应着,“为什幺你又来了?”
“看你练习啊!反正也没事!”她在一边坐下。
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理所当然似的,反而令潘烈无话可说。
他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记者身分。
“你可知道,中心外面有一群小女孩子在等你签名。”她笑,“你不出现,她们大概不会走!”
他摇摇头,一声不响地开始练习。
他练的是自由体操。他的身手无疑是一流的,是世界水准,灵活,清爽,矫健,力道又控制得恰到好处,肌肉也保持最好状态,姿式极帅。苏哲忍不住在下面鼓起掌来。
“我们赌一百元,你会拿到金牌。”她大声说。
她连说话的姿态都象男孩子。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同时,我也作坏的打算。”他抹一抹额头的汗,“我不想一出马就被失败打倒,或被胜利冲昏头。”
“你比我想象的冷静!”她很赞赏,
“我才二十二岁,一切刚开始。”他走近她。
运动过后,他除了大汗淋漓之外,心情也轻松起来。他是那种不能困于斗室的男孩子,海阔天空任他飞,但叶思嘉是唯——例外,真的,想起她时他的心会悸痛。
“说得好!你的运动生命起码还有十年,你刚起步向高峰。”她肯定地说,“以你的条件,不输给任何世界高手。”
“因为我生长在乡下的关系。”他稚气地笑起来。“我劳动惯了,什幺都做过,又日晒雨淋,身体比一般人好!”
“哦——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她十分意外。
“那幺,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正正式式的乡下仔。”他笑了,眼中是真诚动人的光芒。
“乡下仔”三个字突然间响亮起来,这当然是拜苏哲之赐,她在报上写了一段十分动人的特写来形容这三个字的主人,于是本来已备受注目的潘烈,突然之间真象一颗耀眼的星星了。
每天集训中心外面都有男学生女学生请求签名,好多电话打到中心来找他,全是他不认识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信,把他烦得无法令自己集中精神。
苏哲明知自己的好意闯了祸,也就不敢来骚扰他,到底她明白这个月的集训对潘烈的重要性。当初她也实在没想到,一篇文章会有这幺大的后果。
终于,潘烈忍无可忍,他向队长提出不见人,不看报,不接电话,不收信,甚至也不见记者的要求。好在队长和教练都能体谅,把他搬离了宿舍,住在教练那儿,以避开所有的人。
但是,能避开所有的人却避不开刻在心上的那个叶思嘉,她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脑里,心里,梦里。她的面孔依旧熟悉而模糊,但幻想她的真正模样,已成了他最大乐趣。
她是他唯一不想避开的人,他甚至在想,可有一天能见到她?什幺时候?情形会怎样?
无论如何他已下定决心,若有机会再见她,他先要弄清楚她的模样。
每次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就会慢慢缩紧,紧得有轻微的疼痛——他有机会弄清楚她的样子吗?
练习完回教练那儿,先冲凉换衣服,半个月后出发,他要在最细微的地方保重身体,任何一点小病都足以影响他的比赛。
教练还在指导其它选手,他独自躺在床上。
房门在这时响起来,许培元探进头来。
“乡下仔,愿意见我吗?”培元捉狭地说。
“练完了?”他立刻坐起来。
对朋友,他尊重而有诚意,不会躺在那里和对方讲话。
“摔了对方几十跤。”培元笑。
“夺标有希望啦!”他说。
“算了,到了LA准被那些大块头的高手摔得鼻青脸肿,体质不如人嘛!”培元说。
“尽力苦练,得失不必看得太重。”潘烈笑。
“你呢?人人说你将得金牌银牌,你有没有压力?”培元笑着问。
“这个压力不大,反正我尽力做到我最好的。”他淡谈说,“压力来至苏哲的报导和那些人的反应。”
“别人想也想不到。”培元说。
“想?!你叫我以后回来怎幺做人?”潘烈硬直地说,
“常常被人围着签名?”
“那幺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放弃努力,不得金牌,银牌,大家就会把你淡忘了。”培元天真地说。
“不!”他肯定又反应迅速地,这时他心中突然闪过叶思嘉的影子,“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既然如此,你对一切就坦然接受吧!”培元从运动袋里拿出一份报纸,“看不看?不是苏哲那一家的!”
潘烈笑一笑,接过报纸。
不看报纸的日子其实很难挨,报纸对一般人就好象吃饭睡觉一样,不看会觉若有所失。
“我想苏哲心中也有歉意,她的报导扰乱了你的情绪。”培元看着他的反应。
“我实在有点怕她。”潘烈坦白说。
“她是绝对好意,你在运动方面是天才,人又是最英俊的性格巨星,她怎可能对你有恶意?”培元说。
“她让你来做说客?”他问。
“我们刚才聊了一阵。”培元不置可否,“她说如果真影响了你,她道歉。”
“算了,我不想再提!”他说。
“星期天中心开放,她请你吃中肉面。”培元笑着扮鬼脸,“我是陪客。”
“我不想去,我不想再惹麻烦。”他是固执的。
“不是麻烦,人家诚心诚意的。”培元说。
“那幺你去。”潘烈打一下他的肩,“我曾经说过,集训的一个月中,我绝对不出训练中心。”
“这又有什幺原因?吃一顿牛肉面又不会令你金牌失手?又不会让你少一次练习。”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
“你不明白,我和你不同。”他说。
“有什幺不同呢?我们谁不是抱着必胜的决心去参加?得不得名次是另一回事。”培元说。
“总之——我不同,这次参赛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他说。不知为什幺,他脸就红了。
他又想起了叶思嘉?
“每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都认为此次对自己—生的影响大,你有什幺不同?”培元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从乡下来,而且——这是我自小的梦想。”他说,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不是来自乡下的选手也有自小的梦想,你又有什幺特别呢?”培元忍不住叫。
“因为——”他忍一忍,黑眸中那一团火忽然熊熊地燃烧起来,“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将把它献给一个人。”
培元呆楞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献给伯母,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若有成绩,我也会献给从小培植我的父亲!”
“我——”潘烈皱皱眉,打住了话题。
培元不会明白,他也不会讲。他天真热情的想法是——他将把一切成功献给叶思嘉——那个互不认识,而且不知面貌的女人。
他当然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什幺?你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培元不由分说地,“不管你答不答应,星期六去定了,你这人现在最需要的是轻松一下。”
“我并不紧张。”他说。
“你自己不觉得,旁观者我却看到了。”培元说,“我怕你会走火入魔。”
“还练功夫呢!”他笑了。
“我听人说,你真是练过功夫的。”培元问。
“随便学点皮毛而已。”他轻描淡写,“我相信那不算什幺功夫。”
“什幺皮毛?哪一派的?”培元追问。
“道家的气功。”他说,“乡下有个老人家懂得,小时候他教我,用以强身的!”
“怪不得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你天生的,原来是从小练的气功。”培元恍然,“到了什幺程度?”
“不知道,练来强身而已!”他不置可否。
“有时间想跟你学学!”培元站起来,“我回宿舍,记得星期六之约。”
“我——”
“哦!有一件事!”培元忽然记起什幺,“叶思嘉和她丈夫将去参观世运。”
“谁说的?”他简直兴奋起来。
“报上说的!你自己看。”培元迈开大步而去。
潘烈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哪一版呢?叶思嘉和她丈夫都是影视圈人,大概是娱乐版吧!
果然,不大不小的一段新闻写着思嘉将和她大制片家丈夫去LA参观世运,并顺道度假什幺的。
潘烈的眼光迅速搜寻整版,没有思嘉的照片,她好象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就是不让他看清模样。
不过——这也汉关系,在LA世运时,大概总有机会见到她吧?
或者,她会来看他比赛?
想到这儿,整个人仿佛都要燃烧起来,拿着报纸在房子里团团转。
教练推门进来,很意外地望着他。
“什幺事这样兴奋?阿烈。”他问。
“啊——没有,没有。”潘烈立刻合上报纸,“我没有事,教练,你回来了!”
“刚在路上碰到许培元,他说来看你。”教练说。
“是,他约我星期六出去吃牛肉面。”他说。
“去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教练笑,“我发觉你近来神经十分紧张。”
“我完全不觉得,真的。”潘烈说。
“而且情绪也不稳定。”教练绝对有经验,“我看也不完全因为报纸上的消息。”
潘烈愕然,教练难道知道他心中渴望?知道他想见一个人?
坐在牛肉面店里,潘烈始终沉默。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拖出来,你却一言不发,真是生我们俩的气?”培元盯着他。
潘烈不出声,黑眸中稳定的光芒象黑色盘石。
“我看你不是因为我那一篇文章,”苏哲似乎能看透他,“你另有心事。”
他那对龙盘虎踞的浓眉微微上扬,却仍是不出声。
苏哲了解地笑一笑。
“我讲中了你的心事。”她说,“但——为什幺?”
潘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想早些回中心。”他望着自己的手指。
他很固执,虽然被培元硬生生地拉了出来,不高兴却一直写在脸上。不讲话就是不讲话。
苏哲的瞳孔渐渐微缩,远远地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越来越欣赏你的性格。”她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
“没有见过任何人象你。”
“我也不象任何人!”他冷冷地说。
在异性面前,他的态度永远如此。
“很对,很有道理。”苏哲的笑容渐渐加深,“我想问一个问题。”
“又是明天报纸上的专题?”他有点揶揄。
“我发誓不再写你。”苏哲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只想知道,这一辈子你妥协过没有?”
潘烈沉思一阵,抬起头,很严肃地。
“没有。”
“没有妥协过而有今天,我只能说你的运气比别人好。”苏哲笑。
“我努力,一直努力,不是运气。”他说。
“很多人都努力,但运气重要。”苏哲坚持己见。
“运气也是努力之下才能造成。”他也坚持。
苏哲摊开双手,耸耸肩笑。
“我斗不过你,我只好投降。”她说的语气极愉快,完全没有生气。
“我并没有跟你斗,我只是固执。”他说,“我认为绝对是对的事,我不妥协。”
“你说过你从未妥协过。”她笑。
“是。今后——想来也不会。”他说。
她皱眉,可能吗?一辈子是那幺长久的一段日子,他不可能永远有这幺好的运气。他这话说得太早,也太满。
“想和你打赌。”她极感兴趣。
“可以。但——你不觉很无聊?”他黑眸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个定点。
“无聊?换个人也许会,但你不会,”她带着挑战的口吻,“你这人——值得。”
“我作见证人!”许培元响应。
“那幺,赌什幺?”她问。
“不知道,现在还没想到。”他摇摇头,“我相信你,到时候才说赌注。”
“有这样的事?若她故意为难你呢?”培元叫。
“她不会。”他把视线转到她脸上,深深地凝视一会儿,“她不会。”
只是凝视,苏哲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强大的感动,潘烈对她有信心,她对自己的信心也增强了。
“谢谢你。那幺,我们一言为定!”她伸出右手,和他重重地握一握,“你若妥协,你便输了。”
“我不会。”他信心十足。
苏哲深深吸一口气,豪放地用力拍他的肩。
“很久没有看见真正的男人,虽然你还年轻,但你是!绝对是!”她大声说。
“什幺意思?难道我不是?”培元哇哇叫。
“我所说的男人不只是性别,而是——在气势上啦,个性上啦,形象上啦!喂,你一天要剃几次胡须?”苏哲望定了他。
“两次。”他坦然答,完全不别扭,“胡子长得极快,早晨剃了,黄昏时已长了一小截,非剃不可。”
苏哲莫名其妙地叹口气,说:
“你知道吗?无论你说什幺,做什幺,我常常就受了感动,很没道理,很莫名其妙。真的,你的确有一种自发的感动人气质。”
“可不可以说是魅力?”培元打趣。
“也不尽然,魅力只是吸引入,他却能感动人。”苏哲肯定地摇头,“我越来越感觉强烈。”
“你不是想说爱上潘烈吧?”培元笑。
“见鬼,潘烈只配做我小弟,我妹妹都比他大。”她恶狠狠地瞪培元。
“我们都不明白你为什幺那样帮他。”培元说。
“被他的气质所动咯!”她笑。
“不这幺简单吧?”培元还是不放松。
“随便你说,说我暗恋潘烈都行。”她不在意。
“这种事——不可开玩笑。”潘烈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人正经成这样,若有一天你真遇到叶思嘉时,不知你会怎样!”培元开玩笑。
“叶思嘉?!”苏哲怀疑,“她怎样?”
潘烈如珠石般的黑眸突然就燃烧起来,一片惊心动魄的光芒闪着。
“许培元总没有正经话说。”他连脸颊也烧红了。
“告诉我,叶思嘉是怎幺回事?”苏哲追问。
“她是潘烈的偶像!”培元叫。
“哦!你喜欢看她的电影?”苏哲问。
“从来没看过,也不知道她是什幺样子。”潘烈明显地兴奋起来,“只听过她声音和见到她背影。”
苏哲沉默一阵,突然问:
“想不想认识她?我和她还算得上熟。”
“不——”潘烈想也没有地迅速反对,“从来没想过,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介绍而认识。”
“你想怎样?”苏哲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想怎样啊!如果有机会认识,一切会自自然然的,我不喜欢刻意安排。”他说。
“她——就是你这一阵子的心事?”苏哲敏感得惊人。
他皱眉,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完全不想和别人分享内心中的秘密乐趣。
“我——回去了!”他站起来。
他是那种说走就走,一阵风般地没有人留得住。
“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培元追上来。
苏哲付了钱,也赶着上来。
“散散步,如何?”她问。
“散步不适合我们这类运动员,我们坐车回去,体力要留着练习或比赛用。”培元挥挥手。
“我自己走,再见。”苏哲也男孩子气得很。
“谢谢你的牛肉面。”培元叫。
苏哲转头,看的却是潘烈。刚才潘烈眼中的火焰已烧完,又变得黑如盘石。
“好好练习。”她扔下这句话,跳上出租车而去。
“她对你是真的关心。”培元伸手拦车。
“我们,不只是我。”潘烈跳上车。
“不能否认她对你特别。”培元说。
“有些名气大的记者,他们只想证明一下,他们有能力捧出一个人来。”潘烈说。
“苏哲不是这种人。”培元肯定,“看看她写的稿,她是投入了真感情。”
感情?!潘烈吓了一大跳,他最怕这些事。
“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和任何女人扯上关系。”
“叶思嘉呢?”培元立刻问。
“她和我有什幺关系呢?我只不过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听过一次她的歌。”潘烈吸一口气,“我的王国只在运动场上,其它的不重要!”
“运动是你一辈子的事?”培元望住他那张充满男性魅力的年轻脸庞。
“至少,也是半辈子。”他说,“以后,我可以做教练。”
培元想一想,摇头,又摇头。
“不,我的直觉是,你不止这样,你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这与世运奖牌无关。”他说。
“我看不到。”潘烈也摇头。
“也许是我敏感,甚至可以说第六感觉,但真的,你一定不止于此,你的王国不限于运动场,你会有更大、更好的发展。”培元几乎肯定地。
“为什幺如此肯定?”他笑了。
“因为——你是潘烈。我不知道,你是潘烈,你会与众不同,会非常成功!”培元说。
会吗?或只是年轻人的梦想?
叶思嘉懒洋洋地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
这儿是他们夫妇俩的休息室,五、六架二十八寸的电视机并排放着,还有各种音响设备,另外就是一组角度安放得恰到好处的白色大沙发。
房里没声音,电视也没有画面,只有思嘉翻动报纸声。不知她在看什幺,看得十分入神。
二十六岁的她没有化妆,没施脂粉,却依然动人非常。她不是工笔画中的美人,却美在神韵,意态,尤其那粉嫩白皙的皮肤和明明黑白分明却又显慵懒的眼睛,令人为之神夺。她人高,手和脚也纤细修长,颇有艺术家的味道。
门轻响,她那大制片家丈夫庞逸走了进来。他只看她一眼,沉默地在一边坐下,也拿起报纸看。
庞逸比思嘉大二十岁,比她矮两寸,但很有艺术家风范,鉴赏力高,工作能力也强。虽然全世界的女明星都选富贵的嫁,然而思嘉嫁他,却大半是欣赏他的才华。他决不是个庸俗商人。
两夫妇似乎很习惯这样沉默。过了好一阵,思嘉看完了整张报纸,才透一口气说:
“不去公司?”很谈的语气,很不经意地问。
“陪你午餐,下午才去。”他头也不抬。
他很体贴,知道年轻貌美的太太怕寂寞,总是尽量抽时间陪她,带她出席各种宴会——像那天世运代表队授旗典礼,根本与他们没有关系,看思嘉闷,就带她去参加。在他心目中,思嘉是第二位。
他爱她,宠她,有时甚至象对女儿。
“午餐后我约好了发型师。”她放下报纸。
“我送你去。”庞逸瞄了一眼报纸,清楚地看见是体育版。思嘉什幺时候对体育有兴趣?
“我想自己开车。”她轻轻掠一掠头发,那姿式很美,很美,十足女人味道,“我想逛街。”
上帝在这方面并不公平,怎幺思嘉独能得到这幺多美好的赐予呢?
“哦——”他看她一眼,“要不要秘书或公司的女职员陪你?”
“我自己去。”她轻描淡写,但语气坚决。
他想了一下,终于没有出声。
“很久没有自己逛过街,习惯了有人陪并不好,以前我很独立的。”她说。
“以前你是出名的叶思嘉,大明星。现在你是庞逸夫人,这其间有所分别。”他说,语气很怪。
她又看他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你是说不喜欢我单独上街?”她问。
“没有。我没有说。”他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有点担心你遇到过分热情的影迷。”
“我只去几家约好的公司。”她说,“答应你不乱跑,行了吧?”
“这才是乖孩子。”他满意地笑了。
乖孩子?!她歪一歪头想说什幺,终于忍住了。
坐下来,她又拿起报纸。
“近来对体育有兴趣?”他问。
“我是门外汉。”她摇头,“我看的是苏哲的文章,她写得真不错,把一个叫潘烈的男选手描写得很动人。”
潘烈?庞逸呆楞一下,他在哪儿听过这名字?他当然永远不会想到那是潘烈在酒会上迎宾时的自我介绍。
“我们认识这潘烈吗?”他问。
“不认识。”她又扔开报纸,“怎幺会呢?和我们的圈子风马牛不相及。”
“这一阵子世运选手出尽风头,可以拍一部这类的电影。”他忽然说。
“体育片能卖座吗?”她反问。“何况找谁来演?要真材实料的表演才行。”
“现在什幺片子卖座很难预料,碰对了就行。”他细想说:“不过由你主该,卖座总有几分把握。”
“开一部运动片给我拍?”她笑了。
“你喜欢什幺就拍什幺,我的公司不就是你的吗?”他对她无限的大方。
“天气这幺热,暂时不想拍戏,”她潇洒地往外走。“秋凉以后再说吧!”
走到门边,庞逸叫住她。
“我越来越满足,因为你已经是我太太。”他动情地说,“谁也无法再找到一个你!”
她嫣然一笑,大步走出去。
庞逸还是望着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刚才的话并不是肉麻当有趣;更不是拍马屁,他是真心的。纵横影圈数十年,全世界大明星见过无数,只有思嘉令他动心动情。三年中,他用尽了全力,总算感动了她,令她下嫁。
思嘉有什幺好?他也说不出来,只是——看见她就令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如果不据为已有,会是他这一辈子的遗憾。
而且很奇怪,他对她倒不是情欲上的需求,而是——精神上吧!他只想得到她,放在最尊贵的地方,能在一边欣赏已满足了。
是!或者他当她是件稀世的艺术品般欣赏着,他永远小心翼翼地供奉着,保护着,生怕有一丝损毁。
听见思嘉上楼的声音,他知道她又去冲凉了。
她有这习惯,一天冲五、六次凉也不嫌多。她说,冲凉是她美容之法,清洁又焕发的女性才是最美的。
他露出了不自觉的满足微笑。这样一个可爱可亲的小女人是他的太太,他再无遗憾了。
放下报纸,他用遥控掣开了其中一个电视。上午没什幺节目好看,是回放一个旧的运动比赛。
又是运动?今天和运动很有缘呢!
画面一转,是男子组体操比赛。体操是庞逸喜欢的项目,他坐在一旁,凝目注视。
原来播的是冠军选手各项表演的慢动作。那个男孩子灵活而无瑕地表演着,实在万分精采,只是动作拉慢了,就看不清他的脸,这是个遗憾,不过看得出他很高,身材保持得极好,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
表演完毕,萤光幕上打出九点九五分,同时又打出潘烈的名字。
潘烈?!就是思嘉刚才提过,近日大出风头、苏哲笔下极为动人的男孩子?
他呆想一阵,然后关上电视,边拿起电话。
“替我找苏哲,那很出名的体育记者,是——当然是女的。”他吩咐手下,“请她立刻复我电话。”
或者只是一时的冲动,也或者这是今生注定的,这个电话,居然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
十分钟后,苏哲的电话来了。
“很意外,庞先生。找我有事?”苏哲说。
“是——我想拍一部有关运动的电影,想请你做顾问。”庞逸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潘烈的,是吗?”
“潘烈?!”她好意外,好意外,“是,我认识,他怎样?”
“我刚看完电视里回放他的表演,他身手极好,只是不知他的模样如何?”他问。
模样?电话里的苏哲呆楞半晌。
下意识里她有个感觉,她不该把潘烈介绍给庞逸,只是——这是个好机会,她又不想放弃。
最重要的,潘烈不能做一辈子运动员!
“他——比目前所有的男明星更有型,满身是阳光和原野气息,气质也绝佳。如果找他,我相信你这次找对了人。”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这幺说。
“那请你替我约见他,好吗?”他是快人快语。
“尽力去办,只是我不担保他一定肯见你。”她说,“他是绝对自我的人,又骄傲。”
“我明白了,请尽力。”他笑,“任何时候有消息,你都可以给我电话。”
“等我二十四小时。”她笑着挂断了电话。
庞逸满意地放下电话。
他笑一笑,但只笑了一半,他就停住了。这一剎那间他有个感觉,他可是做错了?
正在呆楞间,冲完凉,穿著一件白色长丝袍的思嘉出现了。
“咦?!你做什幺?神情这幺古怪?”她问。
“没有,我在想——我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他说。
她不问什幺事,只问对错。
“那是对呢?或错?”
“不知道,以后或能分晓。”他摇摇头,“我一生做事决不后悔,这次即使错,我也认了,大不了亏一点钱,对我没有损失。”
于是她不再追问。
很少女人能象她这样不好奇,不追问。她个性。爽朗洒脱,只要不关她的事,即使是丈夫的,她也不很认真。
“你不想知道是什幺事?”反而庞逸忍不住了。
“与我有关吗?”她谈谈地问。
“刚才提起过的运动电影,你主演。”他说。
“你很少不经深思熟虑就决定事情哦!”她意外。
“我承认是一时冲动,但——刚才我看见潘烈在电视上的表演。”他说。
“潘烈?!苏哲笔下的乡下仔?”她叫起来。
“苏哲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回音。”他笑,“很少人拍过成功的运动片,我想试试。”
“潘烈会答应?”她不以为然,“人家最关心的是世运的金牌,电影——他大概作梦也没想到!”
“他是目前年轻男女的偶像。”他说。
“你这大制片家,一生只讲艺术的人也要投机?”她问。
“不是。”他想一想,“我自己也不明原因,我只能说——的确是一时冲动。”
“希望体真的不后悔。”她笑。
“几部片子的钱我亏得起。”他豪气地说,“那绝对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生活。”
“我不是这意思。”她慵懒地半躺着,意态撩人。
“那是什幺?”他盯着她看,开始紧张。
“我怎幺知道呢?我只是担心。”她说。
他沉默半晌。
“世界上任何事我都输得起,除了你!”他郑重地说。
“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她真心笑了。
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给她世界上一流的享受,给她完全的自由,还在事业上支持她,帮助她,她真的再也没有遗憾。
“谢谢你给我信心。”他由衷地说。
“信心?什幺意思?”她很惊讶。
“我尽了全力才得到你,你年轻,条件又那幺好,我——说真话,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幺肯下嫁。不为财,不为名,我——真的没有信心。”
她凝望他好久,好久。
“庞逸,你太低估了自己。”她认真地,“你的仁慈。你的胸襟,还有你比许多人都重的艺术家个性,最重要的是——你的才华。你娶我,我觉得是抬高了我!”
“不要这幺说,千万不要!”他有点惶恐,“我真感谢你在名成利就时肯嫁给我,思嘉,这一辈子我都感谢。感谢你也感谢上帝。我前一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我们之间是不是太客气了?”她笑,“有别的夫妻也象我们这样?”
“我不理别人,我是真心的。”他始终望着她。
她慢慢走过来,在他唇上轻吻一下。
“我们是缘分,是吗?”她说。
缘分,是,他开始安心些。刚才的不安是否多余?思嘉的性感气质是天生的——她又苗条又瘦,绝对不是那种所谓性感女星的身材。她的性感是气质,是,只是气质。她是个极贤淑的妻子,他深深明白,了解,他有什幺好担心的?
“我们是缘分。”他温柔地拥住她。
“如果谈成了,我将演什幺角色?”她慢慢站起来。
“没想过——”他思索一下,“你有什幺意见?”
“我只是个演员,你交给我什幺角色我就尽力去演,我能有什幺意见呢?”她笑。
“你能有意见,因为你是我太太。”他笑。
他这句“太太”,有绝对的满足与快乐。思嘉是他太太。
苏哲把庞逸约见的事告诉潘烈,他几乎想都没想地就拒绝了,非常干脆利落。
“为什幺?连见见他都不肯?”苏哲瞪大眼睛。
他只摇头,什幺都不肯说。
“人家并无恶意。”她说。
“我只是运动员,演戏——很荒谬。”他没什幺表情。
“那部电影也是要你做运动员。”她劝解。
“我只做自己,不做别人。”他绝对自我。
“那幺,你要我怎幺回答庞逸?”她叹口气。
“你照实说,我完全没兴趣。”很硬。
他歪一歪头,想说什幺却忍住了。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你不能做一辈子运动员。”她无可奈何地。
“我曾经说过,不做运动员我会做教练,这是我的兴趣。我不喜欢旁门左道的事。”他顽固地说。
“旁门左道?!”苏哲忍不住笑。
潘烈讲话还是很孩子气,很天真的。
“总之——不是我理想中的路。”
“好吧!我就照这样跟庞逸讲。”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可以劝服他,“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傻。”
“傻也是心安理得的一种。”他笑得很谈,淡得来不及捕捉它已消失。这似真似幻间,却特别吸引人。
“演电影会令你不能心安理得?”她不懂。
“我这人一辈子假不来,我自问没办法做戏。”他说。
“那幺——你并非完全没有兴趣了!”她问。
“不,不,我——是完全没有兴趣。”他犹疑一下,才说,“多谢你通知我。”
“你可知道女主角可能是叶思嘉。”她说,也非故意,却有些试探。
“我知道。”他居然不为所动。
“她不是你的偶像吗?”她半捉狭地。
“偶像的意思是只可远远膜拜,不可接近。”他居然也有风趣的时刻。
“真是不想见到她?”她再问。
潘烈考虑了一阵,终于还是摇摇头。
“我越来越不懂你了,我发觉你比我想象中更古怪,更特别。”她说。
“我承认,因为我不是普通的都市人,我只是个从乡下出来的男孩子。”他说。
“许多入说被我笔下描写你的文章感动。”她笑,“其实若不是你本身先感动了我,我写得出?”
“但是我并不象你笔下的那个乡下仔。”他微微摇头,
“我不那幺理智。”
“理智是我的感觉,你不止理智,还冷静,这是成功运动员的先决条件。”她说。
他象是懒得争辩,很不以为然地笑笑。
“我说错了?”她很敏感。
“对与错没问题,我不必解释自己是怎样的人。”他淡淡地扯动嘴角。
“你怕人了解?”她再追问。
“我又不是一本书,公开任人翻来看。”他说。
“我也不能?”她是故意问。
他想说不,却又觉难以启齿。
“我也有不冷静不理智的时候。”他说。
“什幺时候呢?”她很感兴趣。
“讲不出,但绝对有那种时候。”他肯定地说,“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一团火,熊熊地烧着,什幺也不顾——真的,我会这样。”
讲到后来,他开始激动起来。也许是第一次对人这幺坦白,以前从未试过——他觉得若不讲出来,他的心会胀裂,会爆炸。
他也完全不明白是什幺原因。
“有过这样吗?”她又问。
他想了好久,突然就呆楞住了。
他是有过两次这种情形。第一次是当他知道被选为世运选手代表那一剎那,另一次是——是他看见思嘉背影,听见她声音时——但这不能讲。
“有过,不过很少。”他下意识地脸红了。
“可不可以让我猜猜?”她笑。
“可以。”他知道她永远猜不到,因为即使猜中了,他也决不会承认。这是他心灵中最大的秘密和最大的快乐。
“可是——入选世运代表?”她凝望他,“还有吗?”
微微一哂,他不置可否。
“有或没有?”她追问。
“我不能再告诉你了。”他说。
“看到心仪女孩子的那一剎那?”她自顾自地猜。
他招摇头。心仪不能算对,程度上不同,他是心跳,心动,心都燃烧起来了。
“那就猜不出了。”她笑,“可预知的一次,或者当你拿到金牌时。”
“我想——不会,”他摇头,说得奇怪,“在世运比赛中我已不再是自己,个人的感受不那幺强烈。”
“你是特别古怪。”她笑,“我得回报馆了,庞逸的事忘了它吧!我会应付他的!”
“谢谢。”他垂下头。
苏哲已经走了出去,又退回两步。
“每次你只有‘谢谢’这两个字吗?能不能有新鲜—点的词儿?”她怪叫。
“不能。有些事——或大多数事我都坚持原则的。”
她再挥挥手,飘然而去。
潘烈从会客室回到他和教练的房间,把自己拋向床上。刚才苏哲提起的事,他心中并不如外表那幺冷静。想想看,能有机会和思嘉合作拍戏哦!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地轻微发颤,他的心又在燃烧,他——他遇见了怎样的一次机会?!比作梦更难令人相信,只是——只是他又怎能答应呢?
是啊!他从哪儿可以找到那幺大的勇气去面对思嘉?!老天!他不能想象,他面对思嘉会怎样?整个人燃烧成灰烬?或炸得粉碎?他真的不能想象!
他下意识地喘息起来,仿佛真要看见思嘉了。
用坚决冰冷的态度去拒绝庞逸,对他来说是保护自己,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不容他在思嘉面前出丑——他一定会出丑的,他肯定知道。
思嘉——哎!思嘉,即使只是想起她。他仍心中火热。思嘉的面孔——那没有固定模样的面孔,是他心灵中最大的乐趣,他可以随意幻想,随意安排。上帝不让他看到她的脸该是最大的恩赐。
以前,他从未想到女孩子,女朋友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型的异性——有些时候,他还想过自己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奉献给运动,给体育。但是思——这不知面貌的女人,竟然令他神魂颠倒了。
这是什幺?缘?或是命中注定?
他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拔出来。他知道精神不集中不是好事,但——他又怎能集中得起来?思嘉的背影已带走了他的魂魄。
忽然间从床上跳起来,虽然练习了一天,他还是爬在地上做俯卧撑。他不要自己再想思嘉,他只能做俯卧撑令自己集中精神,令自己精疲力尽。这些日子,思嘉的影子甚至侵扰了他的睡梦。
他很苦恼,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怕都会笑死他吧?这样荒谬的一件事。
做了一百二十次俯卧撑,他跳起来,满身满脸的大汗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始性感。
刚要抹汗,房门响了。
许培元站在门外大叫。
“电话,电话,快去,是苏哲。”他指指会客室。
她才离开电话又来?搞什幺花样?
他跑进会客室,还不停地喘息。
“潘烈。”他沉声说。
“你做了一天一夜的苦工吗?”苏哲在电话里笑。
“刚做了一百二十下俯卧撑。”
“你在虐待自己。”她说,“刚跟庞逸通过电话。”
“与我有什幺关系?”刚平伏的情绪又跳上来了。
“他坚持想见你一面,即使谈不拢他也心安。”她说。
“开玩笑,我有什幺好看?同性恋吗?”他冷笑,“叫他回去看他漂亮的老婆好了!”
“不是开玩笑,强烈,别令我为难。”她放软了声音,
“庞逸有百分之两百的诚意。”
“诚意是用滥了的两个字。”他笑,“等我世运回来吧!”
“喂!你同他有仇有怨吗?”她怪叫起来。
他呆楞了一下,为什幺这样坚持拒绝庞逸?他们别说没仇没怨,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呢!
“没有。”他透一口气,“只是现在不想为无聊的事分心,我完全不感兴趣。”
“不会耽误你时间,今晚庞逸跟我来集训中心见你,十分钟就够了!”她说。
“不——”他忽然心虚起来,好象会被庞逸看穿一样,“不要今晚,也不要来中心。”
“为什幺?”她不明白。
“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我不要被人说得谣言满天飞。”他勉强说。
“你倒很周到嘛!”她呆楞了一下说。
“至少我会保护自己。”
“那幺什幺时候,什幺地点,你说。”她不放松。
“最好不见,”他很为难,真要见庞逸?!他是思嘉的丈夫——潘烈的心又乱了,“请再推一次。”
“我已经尽了力,真的!”她叹叹气,“但庞逸很坚持,他完全不放松,不气馁,甚至不肯委曲求全。”
他又想了一阵。
“只是他一个人?”他犹豫着。
“当然他一个人,还有我。”她问,“你以为还会有谁?叶思嘉?他们夫妇俩各人独立,事业也分开,她才没空理庞逸的事。”
“我不是指她!”他说。
“不管你指谁,快说个时问。”她催促着。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又逼上来:“我还有好多稿要赶。”
“等我再想一想。”他还在推。
“你也会婆婆妈妈?”她仿佛不能置信。
“不——原本我就不答应,是你硬逼的。”他说。
“就算我逼你,你也勉为其难一次,给一个石阶让我下台好不好?”她忍无可忍。
“那——晚上九点钟,我在中心门口等你。”他说。
“这才象话嘛!”她也透一口气,“一言为定。”
他胡乱地应一声,放下电话。
一转身,看见许培元倚墙站在那儿,似笑非笑。
“又是什幺事?”培元问。
“苏哲不死心?”培元又自以为是地加了一句。
“别胡扯。”他皱眉。有一下犹豫,他还是说了:“庞逸约我见面。”
培元呆住了,庞逸?!他没听错吗?
“庞逸?!叶思嘉的丈夫?!他约你做什幺?”培元问。
“谁知道!”他不想讲,“反正荒谬得很。”强烈想结束话题。
“不荒谬,说不定他想请你拍戏,捧你做明星。”培元打趣,“你有条件的。”
“也要我肯才行。”他说。
“你不肯?”培元意外。
“我为什幺要肯?我是运动员。”潘烈说。
“运动员不会做一辈子,当明星有什幺不好?”培元问。
“谁认为好谁就去做,人各有志!”他说,一边大步走出会客室。
“喂,潘烈,”培元追上来,“就算你不喜欢,也可为叶思嘉啊!”
“她与我有什幺关系?”潘烈沉下脸。
“偶像,不是吗?你不想接近她?”培元笑。
“从来没有想过接近她。”他严肃得有点过分,“我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没说真话!”培元大叫一声。
“我难道不明白自己?”潘烈说完,扔下培元,旋风般地卷开了。
他——真明白自己?
汽车在集训中心门外停下,看见一身红白运动衣的潘烈。庞逸的司机下来替他开门,并说:“请上车。”
潘烈呆一呆,这是什幺意思?庞逸自己不来?正在犹豫中,车里伸出一只手,整齐、洁白的男人的手。
“请上车。”同样的三个字,分量和意义就不同了。
强烈知道那是庞逸,他伸手跟他握一握,然后上车。
他看到的庞逸是个中等身材,很有修养的人,大概四十多不到五十岁,是个精明有经验的成功商人,但臭铜气息不重。
庞逸正盯着他看,起码看了半分钟。
“他一定会红。”庞逸转头对苏哲说。
“我告诉过你潘烈有最好的条件。”她笑,不敢讲得太多,怕播烈不高兴。
“潘烈,我极希望你肯跟我合作。”庞逸对着潘烈,“我现在巳有十足的信心。”
潘烈没有回答,定定的黑眸一片冰冷。
“你还不曾回心转意?”苏哲见他不出声,忙打圆场。
潘烈望着车窗,望着缓缓驶过的街道,还是不响。
“也许我太冒昧,但是,我实在想拍一部好的、有血有肉的运动片。”庞逸又说。他的声音不大,也不特别威严,但慢慢讲来给人很有分量的感觉,“而这灵感是由你而来的!”
潘烈意外地掀起眉毛,灵感由他而来?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体操比赛。”庞逸快人快语,“它给我一种生命的感觉,而以前我从没试过这种情形,我是说没有其它的选手感动过我。”
潘烈很意外,黑眸中星光一闪,却还是没说话。
“而我拍的电影——如果你看过,你对我必会有信心。”庞逸说得颇为自傲,“我从不投机,这是我一辈子的事业。”
说完就望着潘烈。苏哲也望着他,很明显地是在等他的答应了。
他看来是在想,而且很用心地想。
“我从来没想过运动以外的任何事,任何工作,我的兴趣只在运动方面。”他说。
他的声音是雄浑而且带着一丝丝原野气息,和庞逸的完全不同。他给人的感觉是,连声音也这幺不修饰的绝对男性。
“你可以把我的电影当成运动。”庞逸很会说话,“我是拍运动,以你为主的运动。”
“但是——”潘烈看苏哲一眼,“我不会做戏,也不原做戏,我只愿意表现我真的一面,这是运动员的精神。”
庞逸想一想——只是一阵子,立刻点头:“你可以做你自己。”他似乎志在必得。
强烈怀疑地昂起头,很不能置信。
“有这样的电影?”他问。
“以前没有,现在让我们来拍一部。”庞逸十分豪气,“就拍你,怎样?”
“我没有故事,一生中只有运动,别人不会感兴趣。”潘烈说老实话。
“我已经极感兴趣了。”庞逸笑,“电影不一定以故事取胜,我们拍你运动的生命,拍你运动的光与热。”
潘烈的黑眸终于有了点光采,不再显得冷漠。
“我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还是没答应。
“凡有才气的人必有个性,有个性的人也必难相处,”庞逸笑,“我也是这样的人!”
潘烈立刻想到思嘉,思嘉也与他难相处?
几乎是同时,庞逸也想到了思嘉。
“不过思嘉除外。”他有不经意流露的满足。
思嘉只是一个名字,三个人却有着不同的思路。
“这部运动片也由叶思嘉主演吗?”苏哲问。
“潘烈反对吗?”庞逸表现得十分尊重潘烈。
“我没有说要演。”潘烈立刻变脸。
他的变脸是心虚,只是心虚,怎幺提到思嘉呢?这苏哲真是多事。
“不论你现在答不答应,我有信心,这部片子一定必须由你来演。”庞逸真的不担心,“我等你十年。”
“十年后我恐怕要退休了。”潘烈说。
他有点感动,这庞逸是真心诚意的了?
“人都在颠峰时退出,在你颠峰时拍这部戏不是更好?更精采?”庞逸大笑,仿佛事情已经成功了似的。
“十年中好多变化,谁也不敢担保。”潘烈说。
他在说自己,却也说思嘉。十年之后她已三十六、七岁,或能保持目前的风姿、韵味?
“我不担心,我做事贯彻始终,有这计划就必定完成。”庞逸拍拍他,“年轻人,我一定要令你回心转意。”
潘烈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庞逸,两个年龄相差起码二十年的男人就这幺互相挑战似地凝视一阵。
“如果你真能令我心甘情愿,我会努力拍这部戏。”潘烈接受了挑战。
“我们一言为定。”庞逸伸出右手。
他们握了—下,奇怪的是,潘烈心中完全鼓不起敌意,他甚至发觉,他喜欢这男人。
这男人的气派、豪气和自信都令他心折,以后他希望至少这方面要像庞逸。
庞逸吩咐司机,汽车调头,缓缓向回驶。
“现在送你回去,但——我会常常找你。”庞逸说。
“可以。”潘烈很干脆。
“世运之前我不会再烦你。”庞逸又说,“我们都希望你勇夺金牌。”
“谢谢。”潘烈吸一口气。
回程的路总是比较短,一下子他们又回到集训中心。
“我跟你一起下车。”苏哲抢着下车,“庞先生,我的任务已完成了吧?”
“没有。拍电影时,你是我们的顾问。”庞逸对潘烈点点头,“记住我们的十年之约。”
潘烈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他不担心,什幺十年之约呢?恐怕过了几年就忘了,无论他再有艺术良心,生意人永远是生意人,赚钱还是最重要的。
“我要回宿舍了。”等庞逸银色的“劳斯莱司”开走后,潘烈才说。
“不陪我聊聊天吗?”苏哲看看表,“九点半,不上不下的时候,叫我去哪里。”
“你的报馆正在忙碌。”他说。
“我白天已忙碌完毕,我不需要上夜班。”她摇头,“对面那家咖啡店?”
他没有拒绝,是不忍,也不好意思。苏哲是无条件地帮他。
两人对坐着,潘烈照常是沉默没话讲。
“潘烈,运动员是开朗、热情又活泼的,你怎幺总是不讲话?”
“我也开朗、活泼又热情,你没看过而已!”他说。
“什幺时候?又在什幺情形下?”她笑问。
“和我的伙伴们,在运动场上。”他淡然。
“你讨厌女孩于?”她歪着头。
“不,只是不习惯。”
“偏偏那幺多女孩子为你发在。”她笑,“你知道吗?我们报馆收到好多信,那些女孩子说你在运动场上像会发光一样。”
“我不知道。”他摇头。
“真服了你,”她又好笑又好气,“换成别人碰到庞逸这机会,怕都—头撞了过去,因为一定成功的。只有你一推再推,还要人家等上十年。”
“他不会等十年的。”他说。
“你错了,庞逸说一不二,他完全不在乎钱,他说等十年就是十年,那怕十年后这部片子完全汉噱头。”苏哲说。
“他找我拍片是为噱头!”他皱眉。
“你做事太认真,总把事情想得太严肃,不好!”她说,“除了外型,你完全不像运动员。”
“我是天生的运动员!”他不以为然。
“如果你的个性改一改就十全十美了。”她说。。
“做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的,所以我不必改!”他说,“我喜欢做我自己。”
“会不会有一天有人要你改,你就心甘情愿地改了呢?”她怀疑地问。
“绝对不会。”他心中闪过思嘉的影子,心脏又剧烈地收缩,令他疼痛,“如果有那幺一个人,我想——是我令她改!”
他竟下意识地把“那一个人”当成思嘉。
“自信得过分!”她不以为然,“现在你嘴硬,看到哪天那个十足吸引你的女性出现时,你一定投降。”
“我们可以赌。”他又黑又亮的眸子望住她。
她心中有一份自己也不能明朗的情绪掠过,这样一对有振撼性,有征服性的黑眸,谁——能抗拒?
“不赌。”她努力把自已从强大的压力下拉出来,她的个性也不容她服输,她也是个侵略和征服性强的人,“我没有必要赌,因为我知道必胜。”
“是心虚。”他淡淡一笑。
他那整齐又雪白的牙齿啊——她只能透一口气,只有他这样原野孕育出的运动员才拥有吧?他全身都给她强大的压力,甚至牙齿。
“是自信心。”她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扬起头。
他望着她一阵,真正开怀大笑起来,第一次,她见到他的豪放、热情和开朗。
“说良心话,你是很难得的女孩子。”他由衷地说。
“造句话你说了多少次?”她反问。
“我从不和女孩子多说话,以前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收敛了笑容。
“但愿你多笑,。像正午的阳光,虽晒得人发昏,给人的感觉却是兴奋的,美好的。”她说。
“你是体育记者,不该这幺文艺。”他摇头。
“不论是什幺记者,我只在说真话。”她笑。
“谢谢你的真话,但我不接受。”他说,“你的比喻太过分了。”
“你脸皮很薄。”她点点头,“不过你真的很可爱。我想全世界的人没像你那样对庞逸说话。”
“我也是说真话。”他说。
“但你想过庞逸的身分地位吗?他在电影界举足轻重,在世界各国都有地位。”她说。
“与我有什幺关系?我不想在他那儿讨便宜,更不想为他工作,我跟他是平等的,对不对?”他说。
“对。但目前社会的大多数人都趋炎附势,就算我过分也好,我还是要说你难得。”她说。
“又错了,不是难得,只是过分自我。”他自嘲地笑,“我明白这样对自己没有益处,但不这样我心里会不舒服。”
“我觉得更了解你了!”她由衷地说。
“不许写。”他这三个字说得很强硬,眼中光芒灼人,“我不要在报上再看见你写我的文章。”
“如果站在朋友立场,我知道不应该写,”她望着他,“但身为记者,我应该写。”
“若再写我们就不是朋友。”他警告。
“这幺严重?”她反问。
“再写,对其他选手太不公平,参加世运的起码有一百人,你不能只写我。”他说。
“怕别人讲是非?”她似笑非笑。
“不怕,我是个男孩子,我怕什幺?”他不直接说。她明白了,他担心有人在背后说她。
“我明白了,可是我也不怕。”她耸耸肩,“所有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不是吗?”
“你一定要写?”他瞪着眼睛。
她凝望他一阵,他的认真令她觉得好笑,这幺孩子气!
“不写了,”她吐尽胸中所有的空气,“写了你这幺多,我也写累了,即使再有资料,我一个人知道就算了。”
“这才象话。”他放松紧绷的脸。
“不再说谢谢了?”她笑。
“你已经嫌多了,不是吗?”他说。
“你既然不想当明星,出风头,我何必勉强你?”她说,“我希望一直拥有你这朋友。”
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咖啡店的门开了,进来几个早回宿舍的选手,他们自然认得潘烈,也认得苏哲。几个大孩子打了声招呼,扮了一堆鬼脸,就远远地坐开了。
苏哲也没在意,潘烈却皱起眉头。
“我们走吧!”他站起来。
“想不到你也会小心眼。”她笑。
“看样子他们已经误会了。”他不高兴。
“误会又怎样?我们自己没有误会就行了。”她说,“别那幺在意别人的眼光和别人的话。”
“我不在意其它,只在意这一点。”他非常认真,“我不想有一点点闲言闲语。”
“什幺闲言闲语?”她说。
“我对——以后的她必须付出百分之一百,即使是传言,也是瑕疵。”他胀红了脸。
她呆楞半响……推门出去时间:
“那幺她也必须是完美无瑕,对你付出百分之一百,是不是?”她说。
“不——我只对自己这一方面负责。”他说。
这一剎那他心中还是想起思嘉,他能要求思嘉完美无瑕,百分之一百吗?不!他的心又疼痛起来。
庞逸回家的时候,思嘉正濒洋洋地半躺在雪白的床上看书,细致的脸上架着白色细边的眼镜。
“成功了吗?”她慢慢除下眼镜。
“为什幺这样问?”他很意外,“你知道我做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我知道。可是我有个感觉,这次你不会这幺顾利。”她淡淡地笑着。
“哦——”他拖长了声音,一边把西装脱下来,“你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知道。”她优美地掠一挠头发,“去说服一个对演戏全无兴趣的运动员不是件容易的事,钱也打不动他。”
“我甚至还没机会提酬劳。”庞逸笑起来。
“放不放弃?”她随口问。
“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他已换好睡衣,“我跟他说好,我等他十年。”
思嘉俏皮地歪一歪头,很认真地说:
“我们赌一次。”
“赌什幺?”他凝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欣赏。
“这部电影或拍得成,但主角一定不是他。”她说。
他想一想,笑得十分舒畅。
“不赌。因为我也知道,他恐怕永远不拍戏。”他说,“十年之约是我心有不甘。”
“这年轻人的意志比你更坚定、强硬?”她好奇。
“他很有气势。”庞逸回忆一阵,“他是那种绝对自我,不肯向任何人妥协的人。”
“那岂不是有些像你?”她也笑了。
“并不很像,我的气势,个性是从时间、经验和背景各方面造成、磨练出,但他是天生的。”他肯定地说,“我没有看过任何人像他,他给我绝对‘男人’的感觉。”
“所有男人都是男人。”她又笑。
“他不用看,凭感觉,凭他身上的气息都可以知道,他非常特别,他的眼睛可以征服人。”他说。
她把眼镜放在灯柜上。
“有这样的人吗?我想看看。”她顺口说。
“看得到的,我们不是要去LA参观世运吗?”他说。
“啊!我几乎忘了!”她拍拍脑袋,“这两个月没开戏,我闲得脑筋都停顿了。”
“天气太热,拍戏太辛苦,秋凉之后,恩?”他用询问的、宠爱的口气问。
“好。”她很柔顺,有点像温柔时的猫,“这一阵子我突然想拍古装片,那种爱情很浓却含蓄的古典故事,那一定非常有趣。”
“明天我去看看可有这样的剧本。”他淡淡地说。她的任何要求他都认为理所当然。
“你不觉得我荒谬?”她望着他。
“我喜欢你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很有趣。”他说,“帮你把幻想变成事实,这是我的责任。”
“还有比你更宠太太的丈夫吗?”她问,眼波流转,很娩媚,很动人。
“丈夫不一定宠太太,我只宠你。”他说。
“我该说什幺呢?谢谢?”她笑。
“只要你接受,你喜欢就行。”他摇头。
“我真怕有一天我被宠坏了。”她叹口气。这是幸福的叹息。
“就算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因为只有你一个叶思嘉。”他抓住她的手吻一下。
“那幺——我们什幺时候启程去LA?”她问。
“其实时间还早,我并没有打算去看开幕式,我只想看各种决赛的项目。”他沉思一阵,“这样吧!我知道你闷,我们先去地中海晒晒太阳吧!”
“地中海?不。”她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为什幺?我们俩从来没去过那里,我是说结婚之后。”他很诧异,“而你又喜欢那儿!”
“不——”她把这“不”字拖得好长,“地中海要讲究气氛、情调,我现在心情不对,而且你——也不适合。”
“哦?!我不适合?”他问。
“你比较理智、冷静,你并不浪漫,你不适合那儿。”她笑得有丝顽皮。
“但是你适合,你讲究罗曼蒂克。”他说。
“不去。现在心情不对。”她摇头,“我开始想工作了,还是比较适合去lA。”
“好。可是当初你还不肯陪我去LA呢!”他说。“现在怎幺同意了呢?”
“我要去看看你一心想拍的运动片男主角,助你一臂之力。”她笑靥如花。
“你肯帮我?”他十分高兴。
“有一个气势比你更强的男人,我不服气。”她俏皮地说,“我们合力试试是否令他低头。”
他想了一下,说,
“你可试试,但不要勉强。”停一下,又说,“我十分欣赏他,我不希望他心中有一丝勉强。”
她还没说话,他又抢着说:
“他很骄傲,你要有失败的心理准备。”
“什幺意思?”
“看他对苏哲的样子,他并不重视女人的意见。”他说。
“世界上真有这幺一个人?那岂不是刀枪不入的高速钢吗?”她说。
“你形容得真好,他的确给我这种感觉。”他点头,
“高速钢相信也能熔解,只是不知道用什幺才能熔解他。”
她只想了一下,耸耸肩放弃了。
“其实,我们不必花太多精神在这方面,是不是?”她熄了自己这一半的灯,躺下了。
“你先休息,我去洗澡。”他拍拍她,径自入浴室。
思嘉闭上眼睛,却没有真的休息,她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在转,转得又快又乱,自己也抓不到什幺头绪。
她想,可能不是想工作这幺简单吧?一定还有其它,但——其它是什幺呢?她不知道。
十分钟后,庞逸从浴室出来,轻手轻脚绕到自己那半边床,很快地熄了灯,悄悄上床。
他一定以为思嘉睡着了,一丝儿声音也不敢发出,上床时甚至极力避免弹簧床的震动。
再过一阵,他发出了均匀而略重的呼吸声,他已入眠。
思嘉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半丝睡意也没有。她是个艺人,生活习惯并不规律,要她按时按候地睡觉是很痛苦的事。庞逸却刻意安排她如此。
每天拍戏不超过晚上九点,早班也不早于九点,这是好意,希望她有充分的休息,但她——并不快乐。
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吃就吃,她厌恶这幺规律。她知道,只要她出声,只要她告诉庞逸,他一定会将就她,但——她不说,庞逸对她已太好了,她不想要求什幺。
而且——她懒。是,她懒,一切随遇而安。她现在过着众人所羡慕的生活,没什幺不满意的了,她懒的再变动。安乐的日子里,她已懒的再有任何变动。
然而她才二十六岁,以后的日子还有那幺长、那幺长,她就这幺懒下去吗?或者这就是她心绪不宁的原因,日子过得安乐舒适却平淡,激不起一丝波纹,她的心——不是仍然在跳动吗?她不该这幺懒下去。
可是不懒又如何呢?她会配不上庞逸的脚步,年纪相差近二十年,以她年轻的步伐走,庞逸岂不是显得太衰老了吗?不,她不能这幺做。
想翻身,又不愿惊醒一边的他,她唯有忍耐着。
结婚一年多,他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即使不可能的事,只要她想做,他都尽可能地变成事实。有时候她想,他宠她的方法,是否更像一个父亲对女儿?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令她十分满意的。结婚前她曾为此担心过,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感的人,对精神上的要求永远比肉体的重要多。后来发觉他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她十分开心。有时候,他一个月也不会对她要求一次,这方面他们的确十分匹配。
想着,想着,已是深夜,看看灯柜上的钟已将近四点,她才勉强自己闭上眼睛,勉强入睡。
有时候,她是想得太多了,但思想如天马行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可能这就是她苗条的原因吧?思想吸收了她大部分的营养。
营养——明天—早她喝一杯鲜奶冲蛋,立刻又会恢复体力,精神焕发。这方法屡试屡灵,甚至她通宵不眠,也没有人看得出。
庞逸和思嘉终于也出发赴LA了。
长途飞行令思嘉有些疲倦,然而一下车,就有美国大制片家最豪华的“凯迪拉克”三排座位礼车来接他们,安排他们住在比华利山的私人别墅里。
这一切对他们夫妇已是习惯的事,他们到世界任何角落都有同样的招待。
休息一天之后,晚餐、舞会接踵而来,应酬多得令人叹息,见过的各种人物起码装得下整个世运会的场地。
“庞逸,我累了。”她忍无可忍地说。
“好了,宴会到此为止。”他体贴地说,“休息一两天后,我们去看世运比赛。”
“不必休息,只要不再应酬,我的精神立刻好起来。”她苦笑。
“我没想到你并不喜欢宴会。”他很意外。
“一次两次无所谓,我们已连续了八晚,我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她说。
“罗拔说要请你拍戏哦!”他笑。罗拔是当地最大电影公司的总裁。
“我才不拍。”她微微撇一撇嘴,“要我演什幺角色?一个东方女郎?卖弄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性感?”
“当然不是,罗拔知道你的身分,怎幺会给你这样的角色?”他笑。
“为了你的面子而给我个好角色?更不拍!”她笑。
“你真固执!”他也不以为许,“我们还是拍自己的电影,古典爱情故事。”
“你在笑我?”
“不,不知道为什幺,我现在也在想这古典爱情故事会极动人。”他笑。
“你讨我欢心。”她不经意地瞄他一眼。
她没有故意作状,但那动人神情却叫人发呆。
“我——早上和潘烈通过电话。”他忽然转了话题。
“潘烈?!谁?!”她想一下,“哦!那个运动员。”
“你一定没看报。他的呼声很高,是太热门。”他说,“本来约他中午一起午餐,他没空。”
“怎幺找到他的?”她并不感兴趣。
“苏哲看到报上有我们的消息,她先找我。”庞逸看看窗外的大花园。
“那苏哲也跟来了?”她问。
“报社派她来的,她是唯一的随团记者。”他点头,“她是个有着男人办事能力的人。”
“我见过她,不算太热,她很爽快。”她说。
“既然他们没空,我们自己出去悠闲地吃一餐吧!”他提议。
“在家里吃不好吗?别墅里的厨子还不错,居然还会—两道中莱。”她说。
“你怎会知道的?”他意外。
“做为主妇,来到一处地方当然先找大厨谈谈。”她笑得明媚,“看,没有应酬我心情大好。”
“但每个宴会中,你始终是最出色的一个。”
“因为我是庞逸夫人。”她说,“只是明星,无论有多红,多出色,在好莱坞是没法显出光芒的。”
“我很高兴你这幺说。”他由衷地说。
“是事实。”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他喜欢和满意一个引他为傲的太太,这对男人是重要的!
“那幺,今天整天交给你安排。”他说。
“午餐后我们去世运会场。”她想也不想地说,“我们来lA的目的是看世运。”
“不必连初赛也看吧!”他说。
“让我先进场一次,即使只有选手在练习也是好的。”她也有固执的时候。
“你,当然依你!”他宠爱有加,“不过今天没有潘烈的项目。
“谁说要看他?”她瞪圆了眼睛。
当她瞪眼睛时,她又显得稚气,平日她看来远比她的年龄成熟。
“你不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吗?”他反问。
“说着玩的。”她甜甜地笑,“如果我真帮了你,怕你会不高兴,是不是?”
“还是你最了解我。”他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这幺淡,这幺含蓄,或者因为他已不是年轻人了。
“做妻子若是不了解丈夫,这不是很可怕?很悲哀?”她说。
“我对你有信心,从不担心这些。”他拍拍她。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仰着头望他,“你一直这幺让我,宠我,你觉不觉得委屈?”
“委屈?我永远没想过这两个字。”他温柔地笑,“我爱你,我为你做任何一切事。”
她没出声。
她也爱他,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但她——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任何一切”,真的没想过,怎幺可能呢?人甚至不会为自己做尽一切。
但是她没说出来,她觉得不适宜在这时让他知道。
于是,他们在别墅中午餐,休息一阵,换上轻便的衣服,司机送他们去世运会场。
“其实我想自己开车,老爹。”她突然说。
“明天让他们换部普通车,你开。”他点点头,对她叫他‘老爹’并不意外,开心愉快的时候,她总是这幺叫他。
“你要替我看地图。”她说。
“不怕我老跟昏花?”他笑问。
“开错一个路口有你陪着,迟多久,绕多少圈都不是问题,只要你在。”她说。
“谢谢你对我的信心。”他说。
“我发觉你越来越客气了。”她笑。
“因为我一天比一天爱你。”他也笑。
LA的道路的确陌生,尽管他们不知来过多少次,每天都有司机伺候,反正就是没印象。
“真要自己开车?”他再问。
“我说过在开玩笑吗?”她反问。
他微微皱眉,然后又点点头。她不知道他在想什幺,也不问,她觉得夫妻之间得有一点秘密是很好的事。
世运会场到了,看外面并没有很多人,也许不是热门项目比赛,也许不是决赛,所以不用排队就进去了。
庞逸很自然地往体操的室内场地走。
“为什幺不看看田径比赛?”她问。
“太阳太大,等晚一点时再去。”他设想周到。
体操场上也疏落地坐着不多的人,他们被带到最好的位子坐下。
是女子体操的复赛,比赛一直在进行着,罗马尼亚的选手在表演。
“庞先生!”有人在背后叫。
是苏哲,庞逸一下子就认出来。他回头,看见高处坐着几个东方男女孩子。
于是他挥挥手,一个女孩子很快地走下来。
“庞先生!”果然是苏哲,她显得很兴奋,“早晨你没说下午会来参观的。”
“思嘉的意思,”庞逸指指一边的思嘉,“她参加了太多的宴会,烦了。”
“思嘉。”苏哲点点头,看着没什幺化妆,清淡秀气的思嘉,她穿著白长裤白T恤这幺简单的衣服,但浓浓的女人味道还是沁了出来。这女人真是得天独厚,浓妆谈抹都这幺光亮,都这幺吸引人。
“你好,苏小姐。”思嘉淡淡地说。“很久没见到你了!”
“是,自从上次在那个酒会之后。”苏哲的兴趣在庞逸身上,“庞先生,潘烈也在上面。”
“能不能请他下来一起看,他可以替我们解释一下。”庞逸又回头挥挥手,他是招呼潘烈。
“我去叫他!”苏哲又快步跑上去。
过了好一阵子——的确是好一阵子,才看见苏哲拖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孩子走下来,他走得似乎勉强。
“潘烈来了,庞先生!”苏哲兴高采烈。
庞逸和思嘉一起转头,看见那眼眸特别黑,肤色古铜却又泛着阳光的男孩子站在那儿,那浓眉沉寂得好象一条潜伏的龙。
“庞先生。”雄浑感人的声音。
思嘉心中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她再看他,他的视线刚停在她脸上,视线交集处,一朵无形的火花闪了出来。他立刻又移开了。
“请坐,正好请你来指点我关于体操的事。”庞逸拍拍身边的座位。
“我尽力而为。”他坐得离思嘉远远的。
“过去几场比赛满意吗?”庞逸问。
“还没有达到我的颠峰。”他老实地说:“有一点怯场,希望决赛时能克服。”
“你的呼声极高,我们都很兴奋。”庞逸又说。
“并没有把握,比赛时的心情、体能,还加上各种因素很多,我不敢担保。”他说。
“他谦虚,他的积分一直是最高的。”苏哲叫道;
潘烈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她,却碰到了思嘉的,一剎那间,黑眸中的火馅燃烧起来,燃红了思嘉的面孔。
两人都惊觉地移开视线,却迟了。
“潘烈,还没上场,你全身又发光了!”苏哲叫。
“你——胡闹。”他垂下头,大气都不敢透。
刚才的一剎那真是惊心动魄。
“热吗?”庞逸递一条手帕给思嘉,“或者此地空气不太好,你脸都红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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