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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元宝私奔 第二章
作者:谢上薰
  他天生冷血。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他天生是个独裁者。所有的人都不敢否认这点。

  一个冷血的独裁者,适合住在冰窖里,吸食倒楣鬼的血液而活,然后抱著一块大冰块睡觉。而不该突然说要结婚,那真会吓得人血液逆流。

  不过,也正因为他的冷血又独裁,周围的人没一个肯冒生命危险向他提出善意的忠告,那太不智了,反过来同情即将上任的「郭夫人」还实在些。

  欺善怕恶是人类的通病,不如付出虚伪的同情心,聊可自我安慰一番。

  郭冰岩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点无庸置疑,他甚至连想都不肯想一下别人或许有其他意见。反正他的决定就是圣旨,身边的人只须照办,不必多嘴。

  跟随他最久的「黑白双珠」冷慧凡与姬水柔,对主人忠贞一二,但是,听到他说要向金家下聘时的惊异仍是颢而易见的。

  如果他允许有人爱上他,也绝不可能是金家的千金,尤其是那位恶名昭彰的五小姐--杭州出了名的不良少女。

  可是老天明监,他是一个一切依自己的喜怒为标准的人。

  就是如此,自他成年以来就没有人能在他的生命中做一个引导者,即使一手裁培他的义父「鬼王」谷天尊也不能,从来不曾有谁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冷慧凡和姬水柔算是最亲近他的人,但她们心知肚明,在他那无人能触及的内心深处,她们一样什么也不是,只受命于他的部属罢了。

  可是,人的性格存在某种难以克服的弱点,男人追求千秋大业,女人 于情爱的醇美,即使明知无力飞天摘月,仍陷溺其中而痛苦乃至不堪。

  冷慧凡以为,如果他孤独一生,她也就伴著他一生,噬人的现实也有凄美的一面,既浪漫又绝望。

  真的,每个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是与女人绝缘了。

  事实上,又有哪个女人比得上他的容貌出众呢?

  他是人世间的 秀臻品!

  他那张完美的俊颜简直是鬼斧神工,老天最杰出的一件作品。然而,他痛恨自己那张连男人看了都目瞪口呆的美丽杰作,遂用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盖住,化身为「厉鬼」郭冰岩,杀手组织中杀人最不眨眼的一员大将。

  如此极端的一个人,有谁能在他心湖激起一丝丝涟漪?

  没有。冷慧凡如此深信著。

  「为什么是金元宝?」她壮起胆子问了一句。打死她也不信他爱上了金元宝,乃至于任何一名女人。

  「因为我要她。」郭冰岩冷声冷气的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你们之间应该是毫无牵连。」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冷慧凡还是惶然起来,害怕即将加在她身上的严惩。可是,她内心纷乱的感触只有自己能懂,她需要一个交代。

  她止不住千头万绪的猜想,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有著他人看不出的汹涌激荡的情丝。与她情同姊妹的姬水柔或许已看出些许端倪,也因而担忧地注视著她。

  郭冰岩没有发怒,也没有一句解释。面对色美质艳的冷慧凡,以及秀逸动人的姬水柔,他似乎不懂得欣赏,即使她们对休俯首贴耳,恭敬顺从,也从来不能感动他什么。连他的义弟石不华都觉得奇怪,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感情?

  可是,谁都没有去想他的冰冷无情不是天生的,是环境养成的。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恩师兼养父,还有那个天杀的吝啬鬼和假少爷   

  他跌回过去不愉快的漩涡中,不愿重来一遍的生命历程--

  郭冰岩打一出生就注定得不到父亲的欢心,郭瘦铁甚至厌恶这样的儿子!试想,有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若生为女儿岂不甚美,将来一家的富贵荣华不都有了指望?偏偏他是儿子,难道还能去当变童?简直是老天爷在开他玩笑!

  当然,外貌的俊丑是父母所生,实在怪不到孩子头上,但郭瘦铁只是一个颟顸的乡下农夫,遇有不顺心,自然是指天骂地,可是,骂天天不应,骂地地不睬,只好怪老婆怪儿子,活像他受害多深似的。

  不用说,郭冰岩的那一张出尘绝美的脸蛋,完完全全是他母亲田晚晚的复制品。她首当其冲,成了郭瘦铁口中的「罪魁祸首」--难为他大字不识得几个,倒说得出如此有学问的成语,这得归功于他农闲时看过的两出戏。

  田晚晚这妇人也奇怪,她一生的命运都应在闺名「晚」字上。她出世得晚 田老爷和一班姬妾儿女使了劲大撒银两吃喝玩乐的时候,她人不知还在哪里;等她出生,田家已家道中落,姬妾一个个各觅生路,及至田老爷花完最后一块银锭,然后鸣呼哀哉,各房的子女们自然作鸟兽散,田晚晚只有跟著母亲四处流浪。

  习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母亲,如何有办法养活两张嘴?她只好心一狠,把女儿卖入勾栏院。那时田晚晚才六岁,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被卖的那家「喜春院」不是位在京城或南京、苏杭等风流快活地,遇上一个目光远大的鸨母,教以琴棋书画,不出十年,必能名动公卿,铁定是一名花国状元。

  然而,「喜春院」只是黄河两岸随地一处小乡镇上的一家普通妓院,有点脏,鸨母还嗜吃大蒜,口臭得厉害,想想,连鸨母都这般没水准,底下的妓女会有出色的吗?田晚晚固然艳冠全镇,却也不曾培养书香气质,未免美中不足。连做妓女都时运不济,实在该找命运之神理论一番。不过,对乡下人而言,她够好了,真要是「花国状元」来,此他们反而自惭形秽。

  到了十二岁,鸨母将她从打杂工正式升格为雏妓,公开招标开苞者,郭瘦铁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实力不够雄厚,被一个做酱油的小老板捷足先登。

  郭瘦铁也算痴心,顽固地认定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而田晚晚也确实是全镇最美的姑娘。苍天不负苦心人,被鸨母压榨了五、六年,帮鸨母赚足棺材本,田晚晚自己却忽然得了怪病,这一病不仅形销骨立,眼看要去见 王,鸨母急了,怕她死在妓院里晦气,正想找人将她拖出去,这时,郭瘦铁却登门为她赎身,要娶她为妻。鸨母心一乐,马上点头如鸡喙米,将她贱价出售。

  田晚晚总算挣得一个有尊严的身分,算是晚来的幸福,如果她此时死去,人生也将画上一个不错的句点。

  郭瘦铁娶了一个病得快死的妻子,固然是他的痴心,也有赌一赌命运的味道。

  这时,命运开始站在他这边了。

  一位云游四海的神医来到小镇,郭瘦铁一听说,马上登门求医。等见了神医,他心中情不自禁打了个突,神医居然是位身著白衣的俊秀年轻人,不但姿容高贵,神态潇洒,但    也太年轻了一点吧!会有真本事吗?

  可是,小镇上的大夫老早对鸨母判了田晚晚死刑,反正左右是个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那神医果真神,田晚晚死里逃生,居然被他医好了,还姿色不减。

  郭瘦铁喜得坐不住椅子,连忙跑出去买鞭炮大放特放,顺便宣告他和田美人正式结为夫妻。等这一套忙完了,想到该请神医喝一杯喜酒,人家早已离镇三十里,大概是嫌他的酒有掺水不够香醇,可是,郭瘦铁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刚巧忘了先付诊金。

  人就是这么奇怪,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一旦弄到手,把玩一阵,又开始嫌东嫌西,觉得自己上当了。

  刚开始,郭瘦铁的确很开心以最便宜的价钱得到如花美眷。

  才十七、八岁就能脱身勾栏院,田晚晚心底也是怠泪的。但感激不是爱,她在这镇上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她的名气太响了,使得郭瘦铁无时无刻都无法忘记她「千人枕头」的过去,走在路上随便遇上一个男人都要疑心是老婆的老相好,若是人家再对他点头笑一笑,那就不得了了,彷佛那笑容有多暧昧似的,他恨不能打掉那笑脸。

  郭瘦铁这老疙瘩左右都不快活,那么,何不乾脆带著老婆远走他乡算了,可他又欠缺那样的豪勇。田晚晚支支吾吾和他提了一次,他白眼冷语相加--

  「这祖上传下来的田产能变卖吗?我郭瘦铁已经够不肖了,因为自己的痴心娶了一名妓女为妻,我的牺牲和痛苦你不明白吗?现在你还要我弃祖离乡,这祖先的坟难道都不扫了吗?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这样孬种!」

  说得田晚晚面红耳赤,好像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似的。

  其实说穿了,郭瘦铁是因过惯了安稳的日子,突然要他离乡背井,一切从头开始,教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心生畏怯,不大愿意做没把握的事。

  夫妻间除了这点不愉快,还有一事使郭瘦铁很不满。

  田晚晚过惯了灯红酒绿的日子,虽说她本性还算朴实,毕竟受环境影响很深,习惯了打扮自己,又不会理家,吃米不知价,鱼肉时常买到不新鲜的,市井小贩最爱欺生,总把卖不出去的滞销货全推销给她。

  气得郭瘦铁哇哇大叫,直骂她「中看不中用」,不再给她家用,而由自己出面买卖。而且他本性是悭吝的,不许老婆买姻脂水粉打扮,除非她还想「卖骚」,鼓吹良家妇女都该学习隔壁的王寡妇,终身不打扮,并且不苟言笑。

  原本卖笑为业的人,突然教她收起笑容,心情自然抑郁难排,丈夫又是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田晚晚不得不自叹命苦。

  家中的大小权柄一把抓,郭瘦铁在不满中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其实,买菜买鱼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从经验中学习来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给她一年半载的时间学习,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鲜鱼又是精肉,可货色差,价钱却不差,吃得郭瘦铁心惊肉跳,深怕这一点家当全给她吃垮了。可是,他又爱面子,不愿一开始就让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点鱼肉钱,于是,经他义正严词一番,收回权柄,一日三餐除了家里种的菜,就是辣椒、腌萝卜,连新鲜鸡蛋都难得吃一次。种菜拿出去卖,赚了钱他会买回一些咸得没法子多吃一口的咸鸭蛋,了不起多买几块豆干,若哪天在桌上出现了腌鱼或一点肥肉,那铁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郭瘦铁总是不必要的对市井小贩解释道:「没办法!那种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谁教我痴心,只有自己辛苦一点罗!」本来他最忌讳别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却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装遗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难。

  他这样做,等于是变相的把妻子关在家里,不让她有机会抛头露面,解除了他「绿云压顶」的疑虑。他唯一允许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妇女楷模」王寡妇。

  田晚晚认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过青春岁月。在妓院时,她还指望著将来,梦想有一天出现良人,带著她远走高飞。但如今,她从一个牢笼掉进另一个牢笼,呈现在眼前的只是单调生活中数不尽的操劳。

  婚后第十个月,她产下一子,名唤郭冰岩。

  原先她还满怀希望,希望儿子的出生能使夫妻两人的心贴近一点,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里知道,郭瘦铁耻于有这样「漂亮」的儿子一直在责怪她, 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吗?

  郭冰岩从小就不爱笑,因为只要他一笑,父亲马上一巴掌打下来,并破口大骂:「不男不女!当街卖笑!」为了生存,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为丈夫对孩子的厌恶,不敢像其他母亲一样对孩子百般爱怜,等到他年纪稍长,他那张如 尸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于接近,总是急急忙忙别开脸去做自己的事,没想到无形中已伤了孩子的心。

  郭冰岩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伫立山巅的冰冷山岩,孤独的守著一座山。

  邻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亲是个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亲带进门的野种   郭冰岩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顿,他打起人来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来。

  关于这点,郭瘦铁也有点疑神疑鬼。本来嘛!「子多肖母」,但也不会完全没有遗传到父系的血统,像大蒜鼻啦,黄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肤也好,但没有,完全没有,零缺憾!这未免使人费疑猜,可是儿子又不是早产,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医治田晚晚的那位神医,在医好田晚晚后,他出门买鞭炮和酒菜,回来就不见了那位俊美神医,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使他连诊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吗?

  这样龌龊的念头,实在难为郭瘦铁那颗僵直的脑袋也幻想得出来!总算他尚有羞耻之心,坍自己台的话他问不出口,只在心底发酵。

  人与人之间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间尤是,而那时代的人又不鼓吹「沟通」的重要性,一句话可以闷在心底闷上一辈子。

  田晚晚抑郁寡欢的过了十年,丈夫的阴阳怪气,儿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无尽深渊般的孤独。

  她过一天算一天,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如果不是在黄河岸边讨生活,或许她就这样过完坎坷、贫乏的一生。但黄河这条孽龙注定是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它不不定什么时候泛滥,不一定在何处决堤,它说来就来,以漫天盖地的气势吞噬村落、农作物、人与畜,毁坏家园,强夺人命,让原本幸福的人变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惨。

  无数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卷走了,包括郭瘦铁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岩趴扶在一根断梁木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陆地,可是,父亲呢?母亲呢?他放眼周遭全是一样落难的人,人多得像蚂蝗,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才十岁出头的郭冰岩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喊哑了喉咙,哭喊著要爹娘。一个身无长物的孩子,脸上犹带著惊悸的表情,却已知道卷在人堆里朝前走,停下来只有饿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双脚走向没闹水的市镇求一口饭吃。

  就这样一路行乞,走了大半个月,他蓬首垢面的走进苏州城,他确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间了。这一路走来每遇到同乡,都说没见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流落异乡。

  郭冰岩心里不知怎么想的,从他冷漠的表情中让人读不出来。

  在苏州时,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买回去做工,总算有了张薄板床可以睡,有个屋顶可以遮风蔽雨,他安心的待下来。由于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看待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多了一点怜悯,所以他的日子一点都不难过。

  直到「他」出现。

  金家的少爷金元宝,年约六岁,生得亦是唇红齿白,宛若美玉无瑕。郭冰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容貌绝非他的原罪,像他一样「漂亮」的男孩子亦有不少。

  金元宝一眼就相中郭冰岩当他的跟班。

  「喂,冰山,听说你不会说话?」他眼里闪著狡狯的光彩。找一个能听话却又不会说话的跟班,简直太完美了,这样爹娘就无法从他口中套出她在干什么。

  郭冰岩当然不会回答。

  于是,元宝满意了,拉著郭冰岩的手去找她爹,强要他作她的跟班。

  金乞儿只求这磨人的小子不要来烦,他随便他干什么都行。

  就这样,郭冰岩变成元宝的贴身随从,自是目睹了不少她的恶形恶状--

  在大街上闲逛,遇到卖包子的摊贩,元宝随口要了两个,却趁老板不注意时,在桌上贴了一副招牌--「人肉包子,不吃可惜」。郭冰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金元宝塞给他一个「人肉包子」,就若无其事的走了。

  她到饭馆摆阔,给人小费,铜板却黏在桌上拔不起来。下次再去,她事先准备好用萝卜削成的骷髅头,待吃完面后,她再把骷髅头放进碗里,在众人的惊骇声中,他大口大口的嚼著骷髅头,让那些客人们一个个将吃进去的好料又全部吐了出来。

  当有新糕饼出炉,她会买一个来试吃,可没吃几口,却假装肚子痛,倒在地上翻滚哀嚎,使得顾客一哄而散,已经买的客人还会要求退钱。

  一个讨人厌的叔伯来家里,那时天气正冷,元宝却故意穿著夏天的衣服在人家面前走来走去,还不住 风喊热,顺便也为那叔伯 一 ,看到人家直打哆嗦,她还嚷著要丫头拿冰镇酸梅汤待客,吓得人家只有落荒而逃。

  赶走「恶客」,她也挺有一手的。此乃金乞儿对金元宝唯一称许之处。

  他印象中有一次,薛姣娘家一位姨表姊妹买了新楼房,特来向她炫耀,当然,另有弦外之音--搬新家要宴客,这礼数可不能少。薛姣一向要强,不肯输人,可是这位表姊她不太喜欢,不甘心便宜了她。元宝看出她的难处,笑道:「交给我办。」

  她先到那表姨的新楼房逛上一遍,回来后,命工匠特制一个大衣柜,巨大无比,做好后,还隆重的游街示众,一路浩浩荡荡的来到表姨新家,当时宾客云集,可是,问题来了,那座超大的衣柜根本没办法从任何一道门搬进去。薛姣的轿子随后跟来,一看,险些爆笑出来,心想这小鬼真绝!她忙收敛笑意,假惺惺的向女主人道:「表姊,合该是你的福气,这衣柜原是为我订做的,谁知你家刚好有喜事,就先送来给你了。」她这么一说,变成是这表姊家的房子小,可不是她家的衣柜大。

  那个特大号的衣柜后来怎么样了?薛姣的表姊自然舍不得到口的羊肉又飞了,因为衣柜的木材真是好,最后,她狠下心,将衣柜拦腰锯成两半,搬进房里再合并钉好,重新上漆。

  金元宝林林总总的恶形恶状完全看在郭冰岩眼里,令他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他并不是存心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金少爷。元宝仍能给人愉快的感觉,尤其她跟他一样有著漂亮的面孔,而奇怪的是,元宝丝毫不以为意自己的美貌。

  如果说郭冰岩像一块寒岩一样死气沉沉的,那金元宝就人如其名,她全身散发出闪闪金光。有谁看到一堆黄澄澄的金元宝会不全身发热呢?

  金元宝确实有让人全身发热的本事,不过,是气得人火气上扬就是了。

  「喂,冰山,」她从来没办法正确呼他的名字。「跟我出去。」

  郭冰岩很想问她:「你又想干什么坏事啦?」

  只是,一个人习惯了装哑巴,就好像真的丧失了语言功能。

  元宝只要看他扬起眉,便晓得他又在心里批判她。

  郭冰岩实在怀疑,一个尚未长大的小男孩怎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多的信心?或者她是跋扈?

  「冰山,你又在心里偷骂我对不对?」元宝微微偏著头,学他也挑高了眉。

  关你屁事!他心想。

  郭冰岩可是个骄傲的人里!虽说当了一名纨裤子弟的随从,他却不肯趋焱附势,助纣为虐,酷到最高点,当真就像一座冰山「杵」在她身旁,其余的皆不干。

  「不管了,反正你在心里骂人我也听不到。」元宝耸耸肩,朝外走。

  郭冰岩只好跟著。

  那是一个六伏天,天候热得死人,能躲的人全都躲进了屋里。

  他们出城,元宝识徒老马般的带他走进一座幽谷,来到一处有一股泉水汇聚成的一个小池旁。

  「你会不会游泳?」元宝问他,不等他回答,又自顾往下说:「我娘严格禁止我在自家池子里泡水,存心热毙我!可是我呀!穷则变、变则通,给自己找了这样一处好地方,爱怎么玩水就怎么玩水。」

  元宝说著就动手脱衣服,她脱得光光的,然后扑通一声跳下水。

  郭冰岩生平第一次目瞪口呆兼脸红心跳。

  「你    」

  「喂,冰山,你不敢下来啊?」元宝挑衅的嘲笑他,自己则游得像一尾小鱼。

  「你    」他只发出一个短短的低音,元宝似乎没听见。

  这个假少爷!冒牌货!

  郭冰岩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他冷冷的背转过身子,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冰山,下来、下来!你干什么背对著我?怪里怪气的。你八成在嫉妒我在水里面像鱼儿一样悠哉,而你年纪比我大,却什么都不会。」

  郭冰岩背部僵硬,动都不肯动一下,更别说对她稍加辞色了。

  元宝自言自语久了,也觉无趣,遂不再搭理那个冰块,痛痛快快的把身子泡凉,才上岸穿衣,嘴里还哼著歌。

  等到下回,元宝想再来此地游水,郭冰岩却拒绝随从,死也不肯随他走出城外一步。元宝气愤极了,威胁要让他去挑粪坑,直到夏天过去。

  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有一回,这个惩罚被薛姣逮个正著,她皱眉看著元宝,「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叫你的随从去打扫茅厕,人家会如何看待你这个主人?」

  「他们最好是少管闲事,」元宝坚定的说:「我可没去管别人的闲事。」

  「你小不丁点一个,懂什么人情世故?总之,不许你再这样胡闹。」

  「是的,母亲。」元宝口里这么说,却毫无悔悟的迹象。事后证明,她一样我行我素,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忍受她!

  然而,郭冰岩却知道了答案--

  是薛姣这位野心勃勃的女骗子偷龙转凤,改变了元宝的性别,使她成为金家的独根苗,无人敢不顺从她。

  郭冰岩有点纳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子,他的母亲一生都在他人的压制下求生存,即使脸人有笑容也是苦涩的;薛姣却是懂得谋略与算计,连她的丈夫都教她骗得好苦,丝毫不让须眉。

  他不认为薛姣的行为是对的,她无疑该受到审判,不过,他却宁愿他的母亲也有她的智慧与勇气,可以活得有尊严一点。

  他在金家所受到的挫折与磨难大都来自金元宝,但最使他感受到屈辱的,是金乞儿这个为了钱财可以出卖灵魂的恶棍守财奴!

  一个初夏的夜晚,金乞儿因做成了几笔买卖,难得的在家宴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日后,他再从在场的商贾手中多捞一点利润过来便是。

  因为人手不够,郭冰岩被派去送菜,却教一名性喜变童的刘老爷看上,不断赞美他,「肤如少女,貌若月华。」并当场对他动手动脚起来。

  郭冰岩如何能忍耐得住,他一拳打掉了刘老爷的两颗门牙,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反了,反了!」金乞儿只担心到手的利益又要飞了,一叠声喝斥道:「把他绑起来,关在柴房,不许他吃饭,看刘老爷要怎么处置,再作计较。」

  郭冰岩被人五花大绑的关在柴房里,犹自愤恨不已。居然有个色老头敢对他动手动脚,真气死他了,他的容貌果真「秀色可餐」吗?这是天大的侮辱,长得好看不好看干卿屁事,谁也没有权利因此戏弄他!

  郭冰岩立下重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对我这张脸评长论短。」

  元宝得到消息,马上跑来看他。

  郭冰岩很怀疑,她是不是抱著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的?事实明摆在眼前--元宝的眼睛闪闪发亮。

  「冰山,」元宝兴奋得奇怪。「我听人说你揍了刘老头一奉,打掉他两颗门牙,你真了不起也!」

  郭冰岩忍下满肚子的疑问,只瞪著她看。

  「那个变态色老头,我老早就想修理他了。」元宝的小拳头打在郭冰岩肩上,笑道:「你真行!果然是个子高大的人占便宜,那死老头上次偷摸了我的脸,我气死了,本想等他下回再来我家时,在他茶里下泻药,让他拉不停,要是他仍不改恶习,就请他吃老鼠药。」

  这是一个小娃儿说的话吗?

  郭冰岩瞅了她一眼,肯定她日后若恢复女儿身,绝对嫁不出去。

  「冰山,你放心好了,我会叫爹放了你。」元宝向他保证,立刻去找老爹放人。

  金乞儿直跳脚,「什么话?那小子坏了我的大事。不行、不行!我已经答应刘老爷,明天就押送那臭小子去刘府,要杀要剐随便他。」

  元宝立刻怪叫:「你不是常说奴仆也是你的财产之一吗?现在你倒舍得把财产送人?这可亏大了。」

  金乞儿怪笑,「当然不是白白送人,这也算是一种买卖。」

  「你确定?」

  「当然。」

  「有钱可赚,绝不后悔。」

  元宝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然后回房准备些东西。当天夜里,她私自放走了郭冰岩,并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要他设法躲起来,天一亮就出城。

  元宝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疑问,说道:「天一亮,我爹就要把你送去刘家,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过,你是我的人也!欺负你是我的权利,别人想抢,必须先通过我这一关,而我偏不让钱鬼老爹和色鬼老头称心如意。」

  郭冰岩心中十分感动,他知道只要一进刘府,他就完了,以他目前是双拳难敌猴群,迟早会受到刘老爷极大的侮辱。

  「谢谢你。」

  「哇,你会说话    」

  郭冰岩按住她哇哇大叫的小嘴,让她「呜   」不出声音,并附在她耳旁低语:「你说错了,我不是你的人,反过来,『你』才是我的人。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你。」他发觉报恩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这位「滞销品」。

  毕竟,「她」曾那么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展现裸体,教他不想娶她都不行。

  元宝好不容易摆脱他的束缚,等喘过一口气,郭冰岩的身影已隐没于夜色中,听不见她的破口大骂,不过她不骂气难消。

  「你这个大骗子,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    」

  当郭冰岩再踏上杭州的土地,他已经二十岁了,并且成为「修罗门」门主「鬼王」谷天尊的义子之一,遵照门规选择不同的面具,走向不同的人生轨道。他选择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化身为「厉鬼」郭冰岩。

  他晓得元宝已不再是金少爷,而是五小姐。不过,他还不打算去找她。

  这次来杭州,是为了他出师之后的第一件任务,他自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除了求个头采之外,这件任务也是主动争取来的。

  他的义弟石不华曾问道:「你为什么挑上这一件?还有更多能快速使你成名的案子你不要,偏挑中这个看来挺没品的小案子?」

  石不华选择笑面佛的面具,人称他「鬼佛」,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赛陶朱」,赚钱的天分是一等一,所以,「修罗门」由他统筹内务,所接下的杀人生意,便是由他指派不同性格的杀手去解决。

  郭冰岩只冷冷回他一句,「这是我的事。」如今,已没有人敢用观赏美女的目光多看他一眼。他高大雄伟的身躯,团蒲般的大手,声音亦是低沉有力,有若寒冰震石,是个百分之百的大男人了。

  他那张宛如天工的完美脸庞,清灵秀奇,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是,太峻冷了,像一件冰雕艺术品。

  石不华机伶的不去注视他那张脸,转身离开。他想他有点了解郭冰岩的坚持所为何来。郭冰岩对自己那张脸比谁都敏感,如今居然出现一位欺世盗名的同类,难怪他愤恨不平,欲杀之而后快。

  一位大夫,他拥有天生的秀美面孔,却淫心大发,利用自己本身的优势巧扮女子,成为专为妇人治病的「女大夫」,大大方方的出入深闺绣房,奸淫了无数女子。那些受害女子大都忍气吞声,直到那位即将出嫁的林姑娘不幸失身于他,愤而自尽,才引起了林家的杀机。

  林家有名望、有财势,在不愿宣扬丑事下,出重金请「修罗门」的高手暗杀那个猪狗不如的「女大夫」。

  一个大男人利用自身貌美的面庞假凤虚凰,尚且洋洋得意,这使同样相貌出众的郭冰岩著实无法忍受。

  如此,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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